她固执地抱着双臂,装作充耳未闻。
便听身边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却微微带笑。
“让臣去,便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她回答得斩钉截铁,“门都没有。”
“陛下……”
“你前阵子刚伤了,我大楚的朝廷,没有这样苛待大臣的规矩。”
苏锦看她的眼神温柔,也无奈,“臣的伤已经是年前的事了。”
她绷紧嘴角,不发一言。
不,不可能让苏锦去。
前世里,恭王在江州私开铜矿一案,便是苏锦去查的。当时他亦是主动请缨。
不,说是请缨,其实更像是临行前知会了她一声,毕竟她当时尚且稚嫩得很,一事无成,全仰仗着他这位帝师。于朝政上,她压根插不上几句话,他的决定,她也无力过问。
甚至,她当时还感到颇为安心与庆幸,她只想着,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有苏大人在,便都不值得忧虑。
直到数月后他回来,带着整理好的证据,还有苍白得几无血色的脸。
“你怎么脸色这样差?”她只顾着上前拉他,“是不是此行累坏了,我得吩咐下面人给你好生补补。”
苏锦却任凭她牵着,只低着头。
他向来从容不迫,翩翩君子,如清风朗月,那一刻却像是过往的心气尽数消散了,竟现出几分茫然,和极深的疲惫来。
他站在她跟前,清减了许多,手腕在衣袖下面竟只细细瘦瘦的一握,好像一阵风过就要将人吹散了似的。
“苏大人你怎么了?”她急得红了眼睛,嚷着要人去请御医。
他才终于艰难地张了张口,低声道:“对不起。”
其声沙哑,闻之心碎。
后来她才知道,他离京前便觉得身子倦怠,少有的不舒适,只是公务当前,不愿耽搁,只想凭着一口气撑着办完了,也就罢了,总之从前政事繁忙时,也不是没有过。
谁知行至半路上,身下竟见了红,疼痛难言,数日不止。
他终是无法,中途找到客栈歇脚,偷偷请来郎中诊脉,才知道自己竟已怀胎一月有余,只是他常年操劳,根基原就薄弱,此番又舟车劳顿,便是没有留住。
直到这个孩子落了,他方才知道它来过。
当时那郎中娘子倒也尽责,说什么也要将他按在客栈里静养一月,还板起了脸来警告他,男子滑胎后若没有坐好小月子,便极易伤了根本,往后身弱多病,苦不堪言。
他也知郎中所言不虚,只是朝廷要事,又怎耽搁得起一个月,便只得强撑起身子,继续赶往江州。
楚滢听闻时,悔得拿头去撞床架子,被他伸手拦住。
“这原不关陛下什么事,你又不知。”他撑着虚弱极了的身子,还要安慰她。
她面上强颜欢笑,不敢再勾他伤心,心底里却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自己。
若不是她这个皇帝没用,苏锦他如何会怀着孩子,还要奔波操劳,且落了这一胎后,不久便又领兵去平恭王的叛,紧接着便是革职下狱,身子算是从里面败尽了,再也没有养回来过。
她要了他的身子,却没能给他名分,让他怀有了孩子,最终却又害他们父子至此。
她或许是古往今来,最无能的皇帝。
后来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坐在卿云殿的地砖上独自空想,越想越悔得厉害,早知如此,当初不要招惹苏大人便好了。他在她身边,着实是连一天的福气都没有享过。
……
“陛下?”身畔忽然有人唤她。
她猛然回神,飞快地眨了眨眼,“嗯,怎么了?”
苏锦的目光像是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里去,神色略微有几分难言,最终却只轻笑道:“不过是去江州查一趟事,陛下怎么就如此不舍。”
不,你不明白,楚滢在心里道。她是一分差错,都不敢再有了。
面上却只漫不经心似的,“因为你是我的夫郎啊,这样辛苦的事,谁舍得让自家夫郎去的?”
说罢,也不给人留余地,囫囵道:“让我再想想,不急。”
就想将人给打发了。
苏锦刚要开口与她辩,却听外面百宜的声音:“李大人,陛下与苏大人在里头议事呢,您稍候,容奴婢通传一声。”
但不待百宜进来,外面那人已兀自叫嚷开来。
“陛下,老臣本不该忠言逆耳,但为江山社稷,为百年太平计,今日不得不直言进谏了!”
楚滢一听这声音,太阳穴顿时突突直跳。
这个姓李的老太太,在户部任上待了大半辈子,四朝老臣,因着劳苦功高授了个太傅的衔,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不曾告老辞官,下到朝臣,上至天子,都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
她这人,年纪既大,头脑也迂腐,平生对男子入朝为官一事就颇多不满,对苏锦便更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简直要将他视作大楚第一祸乱。
上回元宵宫宴上,让恭王三言两语挑拨,便当场站起来要进谏的就是她,今日大约是又听见什么了,这样着急忙慌地跑来,也不怕闪了那把老骨头。
楚滢不愿让她进来,当着苏锦的面大呼小叫,于是只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示意他安心,自己起身走出去。
她站在阶上,冲底下微微一笑:“李大人,如何这样急躁,年纪这样大了,要是磕着碰着些可怎么好。”
阶下老妇脸红脖子粗,颤巍巍的,“陛下,帝师不也在里头吗,为何他不出来见老臣?”
“苏大人连日操劳,朕便不要他来受累了。”楚滢神色淡淡的,“反正你进谏找的也不是他,有话同朕说就是了。”
话音刚落,一旁百宜缩着脖子,使劲儿冲她眨眼睛。
那意思她明白,是让她收着点脾气,别将这老太太给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果不其然,对面闻言,猛一口气儿提起来,筛糠似地发抖。
“陛下,您少年登基,不谙世事,仰赖帝师本也是常理。您私底下愿意多宠信谁一些,原本也不是臣等可以置喙。但却不能不防着有些居心叵测的,借着辅佐陛下的名头,狐媚惑主,牟取私利,要凭着一己私心将这大楚朝收于囊中啊!”
楚滢听着刺耳得很,忍不住一皱眉头。
不用想也知道,这等话背后必不只有一个李大人,只是她在朝中年头最久,人人敬三分,且也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笃定了她出面说这些话,楚滢犯不上和她一般见识,她身后的人才都推举她出面罢了。
“李大人,”楚滢声音微冷,“没有真凭实据之事,慎言。”
“如何没有?”这老太太气得拿拐棍直点地,“远的不说,单说近日这拒绝与额卓部和亲,转而让这些异邦人访学经商之事,究竟是为了大楚的利益,还是为了独霸后宫?”
她说得兴起,扬着喉咙便道:“陛下的眼睛可得放亮一些,别为男子所误,将大楚的江山拱手让人!”
“李大人!”
楚滢亦气得不轻,再不能强作平静。
这哪是在向她进谏,分明是指着屋里的苏锦在骂了。
“御前呼喝,成何体统?”
她怒目而视,正与面前老妇对峙,忽见对面眼神一飘,没来得及扭头,就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旁。
“李大人不必动这样大的气,”苏锦倒是声音平和,仿佛挨骂的不是自己一样,“您是肱股之臣,还是保重身子。若是有什么指教,对苏锦直言就是。”
对面瞧见他,气得花白发髻都在抖动。
“你以为站在陛下身边,老臣便当真不敢开口?我老婆子已是活到这把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即便是陛下今天治了我的罪,我能当面与你这等佞臣一辩,也是心满意足了。”
楚滢听着实在是不像样,既不好当真治她什么罪,又不敢与她争辩过多,以免她万一在眼前倒下去,反倒要平添出许多祸事来。
只能不耐烦道:“行了,李大人,帝师是先帝亲封的,此番对额卓部之策略,是朕亲自定下的,与苏大人何干。你若实在要谏,朕到先帝灵前禀了她同意,写一纸罪己诏与你,好不好?”
“这,这……”
对面瞠目结舌,几乎仰倒过去。
楚滢刚要吩咐百宜好生将她送去别处歇息,却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人,竟是九离司的司主,眉目沉重,微露忧色。
她的心顿时向上一提。
“李大人,朕尚有要事,你先下去吧,到别处坐下喝口茶再走。”她道。
其实已是有意在缓和宽待了。
不料这老妇竟以为她在敷衍,脖子一梗,定在原地不动。
“陛下这是要赶老臣不成?老臣今日既抱定了主意前来进谏,就没有轻易吓退的道理。即便是您要为了帝师将老臣治罪,老臣也甘之如饴!”
她气得无可奈何,心说与这顽固老婆子真是半分道理也讲不得。
“百宜。”她沉声吩咐。
一个眼神递过去,百宜便明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那李大人便往外请,嘴上是极客气的,手上力道却不容置疑。
“李大人站着说了这样久的话,您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咱们陛下还不忍心呢。陛下体恤,特意请您喝茶呢,奴婢伺候您过去,您脚下慢些。”
脸上笑容亲切,却是不由分说架着对方就走。
那老妇如何犟得过她,百般不甘,却只能被拉扯着走远了。
楚滢的眉头这才不加掩饰地沉下来。
暗卫的行事作风,是能避开人的,就不会明着来,往常这九离司主不论是求见她,还是见苏锦,总是静悄悄地到寝宫拜访,不会在人前惊扰。
能让她匆匆赶到凝心斋来,明知大臣在此,也顾不上避讳的,必是大事。
“怎么了?”她开口便单刀直入。
对面司主形容沉肃,拱手低声道:“混进矿里的一个暗卫死了。”
第43章 南巡 换地图。
为了这一桩事情, 楚滢与苏锦先关起门来争了三日。
“苏大人,你如何就不肯信我?”她拉着这人的手,软声软气, “我这样大的人了,心里自有分寸。我说没事, 便是没事。”
苏锦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别过头不看她, 声音不容置疑:“不可。”
“哪里就不可?”
“臣说过多少次了,陛下是九五之尊,此行凶险, 危机四伏, 不可拿自身安危儿戏, 更不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他凉凉一眼扫过来, 唇角紧抿, “祭天之事,陛下是忘了不成?”
“这不一样。”楚滢扬着下巴,对答如流, “祭天乃是礼部操办, 宫中侍卫护驾,那批死士的确训练得精细,让她们一时偷得了机会, 也是有的。但这次若是以体察民情为由头,明明白白地铺开了仪仗, 声势浩大,便很难再出这样的事了。一来,帝王出巡该由军队护卫,正好向叶连昭借人, 二来么……”
她粲然一笑,“御驾出巡,各地官府自然是要接驾陪同的,在哪处地界上出了事,那处官府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要是我侥幸没死,那她们必要丢乌纱帽不必说。而假如我死了,恭王为撇清自身,必要将用过的刀丢得远远的,她们的命怕也留不住。所以,她们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定不会让我在自己的地界上出事。”
她一番剖析,自觉深入浅出,洞若观火。
不料苏锦望过来的眼神非但没有赞许,反而更隐约带着怒气。
“陛下就这样得意?”
“我……”
“成日将生死挂在嘴边,便该罚你去书房里抄三天的文章。”
“……”
她瞧着这人微红的眼角,心里陡然被戳了一下,软得不成样子。
“我错了,怪我,怪我。”她凑上前去,环住他,“苏大人莫气,是我胡言乱语。”
苏锦侧脸对她,神色冷冷的,任凭她服软示好也不理睬。
她黏在他肩头,一声声柔软:“苏大人,苏大人。”
他终是忍不住,轻轻将她推了一下,“陛下别灌迷魂汤了,不管用,嗯……”
话到一半,却骤然一滞,喘息声几乎脱口而出。
温软小舌,吻住他一边耳垂勾弄不休,酥痒伴随着热意,一阵阵爬上心头,惹得他手脚发软,几无招架之力。
“别闹。”他极力自持道。
颊上却已染上薄红,气息断续粗重,微有令他难堪的动静自喉间溢出。
楚滢揽他在怀中,作为始作俑者,心里偷笑。
她知道苏大人耳垂极是敏感,最难招架这个,前世他看公文,她与他浑闹时,也没少用过这一招。
她只衔住不放,声音慵懒,透着一股子风流气息,“这碗迷魂汤,苏大人不爱喝吗?”
“……”苏锦目中水色潋滟,却仍瞪她,“哪里学来的这些?”
“在苏大人身边久了,也得允许我自学成才一些。”
“起开。”
苏锦嗓音微哑,勾得人心荡,却仍是正色,“不论陛下如何胡搅蛮缠,御驾南巡一事,臣必不能答应。”
“苏大人……”
“没有商量。”
楚滢面对这斩钉截铁的人,略略坐直了身子,手却仍舍不得松开他,只轻声叹息。
苏锦唯恐她再遇意外,说什么也要将她扣在宫里,保她无恙,她又如何能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是,此行她若不去,实在是难以安心。
那日,九离司主前来禀报,说混进江州那私矿中的暗卫死了一人,即便沉稳如苏锦,也当时就沉下了脸来,忧色难解。
那是大楚最精良的暗卫,从小受训,远胜于常人,不论是武学功夫,还是乔装改扮,隐匿暗访,都是经过多年严苛训练,又层层选拔考核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