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伙计端了碟子上来,青瓷碟中撑着六个外皮雪白的馒头,个个圆滚滚的,上头还散着腾腾热气。
张婆婆笑着给她指:“上头捏了个尖的是鱼鲊的,你都尝尝。”
明鸢自碟中拿了一个,馍皮还有些烫手,她忙倒了只手拿。
张婆婆被她的模样逗乐:“姑娘的肉皮还细嫩着,我叫人给你拿凉水浸方帕子敷敷?”
明鸢忙摇头,觑着手中的馒头冷了些,掰了一半送进口中,里头的鱼肉嫩滑细腻,腌得极是入味,没有半分腥气。
她不由赞道:“婆婆这馒头做得好,食客们定然喜欢。”
听了这番夸赞,张婆婆笑了起来,面上的褶皱都堆在一处。
她本就是个健谈之人,又喜欢明鸢的性子,家长里短通通倒了出来。明鸢便掰着馒头吃,边噙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说到家中的儿子,张婆婆突然拍了下脑门:“嗐,瞧我这记性,今日下午昭王府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你的,是一个姓楚的侍卫亲自送来的,叫什么…”
“楚三?”
“不错,就是这个楚三,姑娘且等等,那信我放在后堂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转到后堂取信。
明鸢又掰了块馒头送进口中,心中不由生出些狐疑。当初昭王府招募小师傅时,她不知该如何填写家中所在,正巧张婆婆年迈,跑不得那么远的路,决定放弃了,瞧着她为难,索性叫她填了自己的住处。
一切都对得上,看来这信真是赵浔送过去的。
但赵浔总不能无聊如斯,分明再过几个时辰就能见面了,偏偏叫人来给她递了封信。
正沉吟间,张婆婆折返回来,将手中信封递给她。
明鸢揣着好奇将封皮撕开,里头装着一张漂亮的洒金小笺,上头只写了两句诗:“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明鸢皱眉瞧着这没头没尾的信,这两句出自诗经中的击鼓一诗,鼓声震响,兵士操练,可是赵浔给她写这做什么?
转念一想,这诗虽是描写战争,可后面的几句却时常被后世用作表达情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愕然地握着手中的信纸,是她想多了,还是赵浔看上了她的小马甲?
不知为何,生出这念头时,她的心头一颤。
正惊疑间,张婆婆忽道:“姑娘别怪老婆子多嘴,这位昭王殿下不会是同你结下什么梁子了吧?”
明鸢敛了心神:“婆婆怎么看出来的?”
张婆婆指了指信纸的右下角:“你瞧瞧,这画的像一个小人被剑戟当胸刺过,血淌了满地呢。”
张婆婆所指的,正是赵浔精心描摹的一片流水桃花。
明鸢细细看去,还真如张婆婆所言,而且看起来这小人还死得很是凄惨。
今日下午她已然见识过了赵浔过人的画技。饶是如此,在做这幅画时,他仍尽力画出了腾腾杀气。
配上前头的两句诗,这封信是何意,简直一目了然。
明鸢拧眉:“难不成他知晓我的身份了?”
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念头,赵浔近日的种种表现不像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模样,否则他何必日日跑回京城,是有什么大病吗。
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赵浔显然也不想立时取她的性命,否则不必多此一举,莫非为的还是明月楼中那桩事?
看来那位名叫云归之人的身份,对赵浔而言很是重要。
她的心中百转千回,也没了什么胃口。眼见申时将至,她起身同张婆婆告辞,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赵浔日后当真去找什么麻烦了,婆婆也不必再遮掩。我谢府再不济,也不至怕了赵浔。”
张婆婆应了,目送着她远去,摇头叹了一回。
那图画得真是狠历,瞧得她都打了个冷颤。
明鸢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去探探赵浔的口风。她原本想着近日找个由头辞了这份活计,如今看来,这昭王府中秘密重重,着实有必要多待上些时日了。
赵浔定然不似面上表现的那般淡泊和与世无争,她就不信揪不出这厮的狐狸尾巴。
想斗垮她谢家,呵!
一路行至昭王府,赵浔这厮正坐在庭院中,手中握着个茶盏,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
楚三眼尖,瞧见她走进来,招呼道:“小明姑娘。”
明鸢略点了下头,而后转头看向赵浔:“昭王殿下。”
赵浔握着茶盏的手蓦然收紧。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这般紧张的模样,十分自觉地替他开了口:“小明姑娘,今日我送了封信去,那时你不在家中,我便拜托了你阿兄代为转交,你…”
明鸢盯着赵浔,轻飘飘道:“我看到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那上头是真诚的。”
楚三暗叹口气,瞧把自家殿下紧张的,连措辞都有些混乱了。
他尽职尽责地补充道:“小明姑娘,殿下的意思是上头所言他说到做到,绝无半分虚言。”
赵浔第一次觉得楚三如此机敏聪慧,他点头:“不错。”
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听在明鸢耳中,简直就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他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对面的两人俱是一愣,估计是没想到她能如此淡然。
片刻后,楚三终于回过神来:“只是…明白了?”
明鸢心道不然呢,被吓破胆吗。
赵浔撂下茶盏,道了声得罪,转身离开了。
楚三忙解释道:“姑娘别见怪,我家殿下就是这般,行事直来直去。”
想了想那副直来直去的画作,明鸢点头:“看出来了。”
楚三急着安慰自家殿下,对明鸢道了声抱歉,表示不如今晚便先到这里,明日再继续。
他匆忙行至小厨房,果然瞧见自家殿下正在同一根茄子过不去,可怜的茄子被切得乱七八糟,瞧着都没个茄子样了。
楚三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便听赵浔道:“她对我无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晚我亲自掌勺,做一道茄鲞给大家尝尝。”
闻得此话,楚三的额角冒出岑岑冷汗。
这等关头让赵浔掌勺,对阖府而言简直是场灾难。
他抹了把冷汗:“殿下,这感情一事得要细水长流,今日小明姑娘虽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您啊。”
“这难道不是拒绝?”
楚三道:“殿下,属下有个方法,可以判断您同小明姑娘究竟有没有缘法。”
赵浔抬头看向他:“当真?”
“那是自然,这法子还是属下新学来的,据说很是灵验。”楚三拍着胸脯,“属下给您展示一番。”
赵浔将砧板上的茄子丢进锅中,定定瞧着楚三。
楚三干干一笑,自一旁的菜篮中翻了翻,找出颗圆滚滚的生菜来:“殿下且看。”
说罢,他掰下一片菜叶,口中念念有词:“她爱我。”
而后又掰下一片:“她不爱我。”
等只剩下最后一片时,正好赶上“她爱我”,楚三兴奋地抬头看向自家殿下:“您瞧,她爱我!”
赵浔:“...”
他沉声道:“无聊至极。”
楚三讷讷把剥落的菜叶在碟中放好:“殿下,您想开些,其实…”
话音未落,赵浔下了逐客令:“你若再不走,便留下来尝尝本王亲手做的茄鲞吧。”
楚三麻利地溜了。
走到一半,他怕自家殿下又心血来潮,有些不放心地折返回去,贴在窗根下窥探了一番。令人庆幸的是,赵浔的确没有烧菜。
楚三长松一口气,刚要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家殿下的手中似乎有团圆滚滚的物什。
透过窗纸上映出的倒影,依稀能看出赵浔垂着头,似乎在数着什么,模样极为认真。
过了许久,他从上面扯下了片什么,信手丢进了一旁的小篮中。
“她爱我。”
他顿了顿,似乎经历了番挣扎,半晌后才扯了第二片下来。
“她不爱我。”
楚三:“…”
第二日,楚三欣慰地发现,自家殿下不似昨日那般颓然了。看来自己的开解还是颇有些成效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府中的厨子一大早在小厨房门口叉着腰骂,说不知是哪个兔崽子,昨晚把菜篮中的生菜都给霍霍了,害得全府上下得吃上一天的生菜。
经过之时,楚三摸了摸鼻子,实话实说地讲,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简直是造福全府。若非如此,今日大家吃的就不是生菜,而是昭王殿下亲手所做的茄鲞了。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他刚要阻止厨子继续骂下去,以免被自家殿下听到,就见赵浔踱步走了出来。
因着昨日没有往回赶,今日他们一大早就得启程回去。
楚三捂了捂脸,接连给那厨子使了好几个眼神,示意他快别说了。
孰料厨子误会了他的意思,开口对赵浔道:“殿下,昨日有个混账潜进了小厨房,专挑生菜下手,霍霍得不成样子。这行径实在太恶劣了,您看要不要严查此事,把那混账揪出来,让他当着阖府上下好生忏悔一番。”
楚三已经不敢去看自家殿下的神色。
片刻后,赵浔的嗓音淡淡响起:“严查。楚侍卫,此事便交由你来负责吧。”
顿了顿,他大义凛然道:“这行径确实恶劣了些,昭王府绝不能姑息。”
楚三抬起头,对上自家殿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瞧瞧自家殿下这一派浩然正气的模样,就跟他自个儿没做似的。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中吐槽一番。片刻后,他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属下领命。”
赵浔冲他略一颔首,风姿翩翩地朝院外走去。
在去往静林寺的路上,楚三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以赵浔目前的状况,追到小明姑娘着实道阻且长。不过若是借助于外力,兴许还能少走些弯路。
于是,路过一家书肆门口时,楚三叫停了马车,进去了一遭,回来时手中拿了七八本书。
赵浔瞥了一眼:“你何时喜欢上看书了?王府的书房有那么多书,不够读吗?”
楚三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道:“殿下,这书可与经史子集不大一样,您昨日不是问我如何讨姑娘家的欢心?”
他把手中的书递到赵浔面前:“答案便在这些书中。”
赵浔垂头看了一眼,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身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侍卫,楚三立时表达了愿为自家殿下分忧之心:“殿下的时间宝贵,的确不应浪费在这等事上,属下看过后给您总结成小册子,免得您劳神费力。”
赵浔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楚三立时从这一眼中知晓了自家殿下的意思,这就算是默认了。
他的心中燃气了豪情壮志。
彼时的楚侍卫还不明白一个道理,看同一本书,有些人能立时领悟其中的精髓所在,而另外一些则容易误入歧途,越走越偏,一去不复返。
显而易见,楚侍卫并非根骨清奇的前者。
赵浔闭目养神片刻,忽道:“停云阁还没查出任何消息?”
楚三一拍额,这才想起忘了回禀正事。他敛容道:“昨夜属下去时,朱九正从南面回来,他说自己曾见到了一个人,瞧着身影颇像沈太守,但是隔着人群,没能跟上去。”
赵浔皱眉:“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化成灰,也敛好给本王带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没有半分波澜。
楚三叹了口气,纵然他自幼时便跟着赵浔,也猜不透赵浔对于沈湛怀着的究竟是何种感情。自家殿下年幼时,沈湛被加封太子太保,时常入宫给皇子授课。
昔日宜嫔逝世,赵浔处境艰难,多亏沈湛的照拂,才得以在这阴暗的宫墙中存活下来。
楚三犹记得,那年冬日,年幼的赵浔染上风寒,在皇后的暗示下,太医不过是去宫中走个过场,开些吃不死人也医不好病的药。赵浔的病拖了数日,生生从吃几服药便能痊愈的普通风寒变成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若没有沈湛送药,赵浔便夭折在了那个冬日。
然而,沈湛保下了赵浔的性命,却也一手摧折了他的羽翼。今上登基后,他一力反对让赵浔参与朝政,赵浔给自己用了那毒之后,提出让太医每隔一月给赵浔扶脉的人也是沈湛。
若说赵浔半分不念他的恩情自是不可能,可对他的恨也是真真切切的。
后来沈湛年迈,患了风湿之症,自请去南方将养,今上准了,让他去雍州担任太守。三年后,雍州传来消息,沈府起了一场大火,阖府之人系数丧命。
火场之事最为缥缈,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也能说成死的,一把大火过后,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留下的那些焦黑尸骸,想说成是谁的便是谁的。
闻知这消息后,赵浔面无表情地坐了半日,只说了一句话:“本王不信他死了,去查。”
楚三叹了口气,那时他只道自家殿下有此反应,是因着不能接受沈湛的死讯。
赵浔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债必讨,且从不信奉恩怨相抵。沈湛的恩他没来得及报,债也没讨回来,自然不能接受。
直到后来,事情愈发错综复杂,楚三才意识到,赵浔的直觉是对的。
沈湛是忠实的皇党,若他没死,这一切又是否会是一场局?
想到此处,楚三不由脊背生寒。
马车中的氛围压抑下来,只闻得车轮轧在山道上的响声。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到了静林寺。
眼下时辰尚早,山寺笼在浓重的晨雾中,只露出一角飞檐。寺中静悄悄的,仅有一名持帚的女尼,躬身扫着石阶上的浮尘。
两人从后门绕回院中,过了小半个时辰,阿碧遣了名小丫头来,说皇后昨日得了一梦,要赵浔同明鸢一道去采九十九颗朱色的果实,供奉于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