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记——陈十年
时间:2021-11-19 00:46:26

  初雪呛声,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含着一眼的秋水,觉得自己像已经被驯服的一只鸟。
  她只养过一只兔子,不清楚养鸟是什么样子。
  那位薛小姐又出声了:“谁在那儿?”
  初雪推李成暄,他不动,反倒推紧她。
  初雪今日的衣裙上绣的石榴图案,剥开石榴。
  “不……”她的拒绝显得很没有力度,一双秋水含波的眼,鼻头也有些红。
  李成暄并不是那种她说不,就会停下来的人。
  他嘴边划开一道清浅的笑纹:“那天阿雪在皇后宫中所听见的一切,困扰了很久吧?我今天告诉你答案,不是。”
 
 
第14章 爱   “阿雪也爱我。”
  李成暄说,困扰了很久吧?
  为这一句,初雪眼里的眼泪被挤下来,从她脸颊上滑落,摇摇欲坠落在嘴边,被他卷下去,连同抽噎声,一点不剩。
  温柔与燃烧相交织,她被吻得快要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沉溺其中,不得章法。
  诚然,初雪困扰了好久好久。这决定做得颇为艰难,连当时被揭露的真相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那日在坤宁宫,她原是去请皇后安。结果好巧不巧遇上李宛,李宛自然不和她和颜悦色,一番掰扯,叫她在外头等着。为了下马威,自然是连她身后的丫头也一并支开。
  初雪孤身一人,过了些时候,竟被人忘却,遗留在偏殿。
  天色渐晚,她直觉不能再等下去,便独自离开。误打误撞,撞进了一间暗室。
  暗室里乍一看没瞧出什么东西,暗室这玩意儿在宫里也不算少见,各宫里常用来教训犯了错的宫人。左右不是什么好去处,处处透着股阴森气质。
  初雪胆子不大,被那屋里的风水冲撞得后背发凉,手忙脚乱要寻出去的路。手才摸到门,便听见皇后的声音贴着门传来。
  不知为何,初雪总觉得心虚,闪身一朵,猫进了那棕褐色的桌布底下。桌布垂坠直落地面,一丝视线也不留下。
  初雪放缓了呼吸,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膝盖,生怕被皇后发现。
  暗室里本就光线昏暗,这桌布更是遮了个严实,下头什么也看不清,只叫人害怕。
  初雪听见皇后的脚步声从自己身边晃过去,而后响起阖门的声音。
  随后阒静片刻。
  皇后似乎是坐下了,又拿起了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听着像画卷。
  但声音并不真切,初雪也不敢确定。她耳边听得最真切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自言自语:“阿蘩。”
  阿蘩是她母亲的名字,初雪心一下子提起来。
  皇后叫她母亲的名字做什么?她抓着自己手指头,试图听得更分明些。
  “当年……李冀与你情投意合,按理说,是轮不到我的。可你知道吗?为什么那日李冀没来赴约,我猜你一定知道了吧。”她笑起来,却更增添渗人之感。
  “你若是不知道的话,怎么会与我疏远呢?我知道你知道,你肯定怨我吧。没关系,你怨我是对的,可是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吧。你成婚了,也不愿意放过我。你说,李冀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吧,你们的女儿……哈哈哈哈哈……”皇后忽然大笑一声,而后声音戛然而止。
  初雪汗毛耸立。
  那些被她忘却的记忆在这一刻回到她的脑子里,那年她母亲在宴上晕倒之后,被安置在一处安静房间,皇后一开始在,后来皇帝也来了。皇帝与她母亲争吵起来,初雪看见了,皇帝和她娘亲抱了。
  还有七岁那年,母亲与她出街游玩,却在茶楼巧遇了皇上。
  ……
  初雪惊得连呼吸都忘了,脑子被这个消息冲击得粉碎。
  ……她是阿娘和皇上的孩子?
  不,这不可能。一定不是。
  初雪甚至忘了后来皇后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宫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只记得一句话:那她和暄哥哥怎么办?
  ***
  初雪在走神,李成暄轻咬她舌尖,强迫她回神。
  指尖用了些力,拨开云与雾,得见月牙一轮。
  初雪微仰着头,看见一片绿色叶子掉落,落在她额头上,叶面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叶柄梗硬的手感。风一吹,叶子从她脸颊边滑落,从鹤云之间挪入石榴裙。
  耳边的声音似乎消散了,什么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初雪吸了吸鼻子,软倒在李成暄怀里。李成暄接住她,整理好,抱她出去。
  李成暄横抱着初雪,与那薛小姐顾小姐的迎面遇上。薛小姐面具喜色,不过喜色一见初雪便荡然无存。
  “殿下可算来了,长宁郡主这是怎么了?”
  李成暄淡淡应一声:“她走不了,只能孤来抱她了。”
  明眼人都能看见初雪那扭伤的脚,不过是随口一问,听见太子殿下这温柔的回应,更是不满。
  以那位薛小姐为首,“那殿下快送长宁郡主回去吧,咱们仍旧去院子里等殿下。”
  李成暄婉拒:“不了,阿雪她胆子小,怕疼,打小就得孤陪着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没能替母后好好招待诸位。”
  她们哪敢扣这罪名给太子,纷纷摇头:“不不不,殿下太过谦虚。已经招待得很好。”
  李成暄又笑了笑,侧身往前:“那孤与阿雪便先失陪了。”
  初雪原是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听着他面不改色地应付。方才的刺激这会儿重新卷土重来,攻陷她的脸颊,一片绯红。
  在他说“不是”之后,初雪仿佛卸下重担,有片刻的放纵。
  但理智回归,她仍旧记着仇。
  李成暄骗她。
  还不止骗了一星半点。
  李成暄一路抱她回甘露殿,放她在床榻边坐下,又命人去请太医。
  初雪转过上身,拿捏着生气的姿态。
  李成暄似乎心情大好,“阿雪可解气了?”
  “嗯?什么?”初雪犯起迷惑,解什么气?
  她一露出迷惑的神色,那绷着的姿态便土崩瓦解。
  初雪反应过来,撇嘴。他说的解气,是为那薛小姐先前那口无遮拦。
  她又想起景淮,这似乎也是一桩难事。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些难事。
  初雪低着头,腮帮子微微鼓着,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好笑。
  她不自觉晃腿,受伤的地方撞在榻上,又疼得人龇牙咧嘴。
  李成暄无奈地叹气,“阿雪。”
  他抓住她的小腿肚,将她那条腿放在自己腿上。隔着重叠下摆,初雪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她微微蜷曲脚趾,并不看他,“不。你骗我,你不应该骗我。”
  李成暄似乎真是心情好极,一点没和她计较,反倒说:“那日你与李宛争执,看见我走过去,在想什么?”
  初雪道:“庆幸。”
  李成暄还是笑:“哦?”
  他捏住她脚背,手指点在她脚掌心,有些痒,初雪挣扎起来。
  李成暄握住了她的脚踝,如握住了她的命运咽喉。
  他道:“我本应该一如既往从你身边头也不回走过去,可是我不能。”
  略一停顿,又道:“因为我爱你,阿雪。”
  初雪心胆都颤,爱……
  好重的话。
  她又觉得,她不该信。因为她的认知,和李成暄的认知有相似之处,但这种认知让她感到害怕。
  爱是什么?
  她也许需要去看看书,或者问问别的人。
  李成暄捏住她脚踝骨,轻揉着她肿起的地方,告诉她:“阿雪也爱我。”
 
 
第15章 只能爱他   也必须爱他。
  “阿雪也爱我。”
  李成暄的语气是风轻云淡的笃定,初雪压下眉头,试图反驳这一句。但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想出反驳的话语。
  她可以说,不,我不爱你。
  可是她不能确定,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定义。
  初雪爱她娘亲,也爱她父亲。那种爱是依赖,是信任和亲近。倘若按照这个定义,她也不能说,她不爱李成暄。
  因为她依赖、信任并且亲近李成暄。
  李成暄是她在这世上最依赖、信任并且亲近的那个人。
  可是这就是所有的、一切的爱的定义吗?
  初雪并不能得到答案,她只好沉默片刻,转移话题:“殿下就这么走了,皇后娘娘不会生气么?”
  李成暄看穿她的意图,他觉得初雪只是在害羞。他了解初雪,初雪脸皮薄,被说中心事之后,有这种反应也很寻常。
  李成暄顺着她的话题:“或许会,不过……”
  他一顿,失笑:“左右无妨,阿雪不必担心。”
  快了,一切都很快了。
  到那时候,皇后的高兴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她会一直不高兴。
  这时候,太医已经行至门口。
  李成暄让人进来,太医朝他行了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郡主扭伤了脚,你瞧瞧,可有什么大碍?”
  太医这才转向初雪,作揖行礼,仔细问诊。待看过问过,太医答复李成暄:“回殿下的话,没什么大碍,只要仔细修养,不会有大问题,殿下安心。”
  “如此,孤便安心了。还请太医开个房子,再叮嘱些注意事项吧。”
  太医点头,接过云芷送来的纸笔,在障屏之后的桌椅上坐下。障屏透光漏影,可以看见云芷和章太医的轮廓。
  章太医青年才俊,如今不过二十有六,便已经是太医院颇得看重的太医。云芷看这章太医很有好感,因为她们甘露殿不得宠,每一回去请太医都不是什么愉快事,唯有这位章太医,不是多么巴结,反正是一视同仁的。云芷为此高看章太医一眼,这会儿也是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章太医,你可用过饭了?若是还没用过,咱们宫里有现成的点心,我去给你拿一些吧。”
  “不麻烦了。”章太医婉拒,聚精会神在面前的纸墨上。
  他们声音不大,足够后头的李成暄和初雪听见。
  初雪听着,不由得放松下来。李成暄仿若未闻,从旁边拿过药膏,用指腹化开一些,在掌心里抹匀。药膏味道刺鼻难闻,冲入鼻腔的刹那,初雪皱眉。
  她一声嘤咛从喉管里溢出来,而后感觉到冰凉的触感,贴在她肿成小山那一处。药膏的清凉只有一瞬,被手心的温度化开后,便也作绕指柔一般,萦绕在心头。
  李成暄手法到位,又不会过分用力,揉着她的脚踝,原本还有疼痛,也渐渐消退。
  只不过下一刻,她柔软的脚掌碰触到拦路石,好像从天而降一队山匪,堵在必经之路上,进退两难。
  外间云芷还在说着话,初雪扣着床沿,不畏惧山匪拦路,反倒要去铲平山匪,为百姓除害。
  这当然非她自愿。
  可她不过是一柄长刀,被人操纵着,玩弄旁人的皮与肉。
  这当然会有一种刺/激感。
  暴力的征服与温柔的征服,同样会使人获得满足感。
  何况这种情况之下,一切感官的敏感阈值仿佛都上升了。
  连着两次,初雪有些受不住。
  即便没有真刀实枪,但仍旧心跳加速,心绪难以平静。
  章太医似乎落了笔,投在障屏上的影子变得很长。
  初雪跟着紧张起来,她扣紧了床沿,脚背绷着。
  李成暄当然不会这么快,他抓住了初雪的手,将她上身倾向自己,唇压上去。
  在章太医绕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初雪已经端坐好,只不过微微靠着床头,面上有些红,额头上有一薄汗,眼眶也红红。比如说,李成暄落下了右衣袖。
  暗潮涌动落在局外人眼里,只有风平浪静。
  章太医将那方子呈上李成暄,“臣写了些忌口以及注意事项,若严格按照臣的医嘱,这伤不需多少时日便能好了。”
  李成暄应下,接过,又道谢。他压下嗓子,声音有些沙哑。
  待云芷送走章太医,殿内又安静下来。
  初雪干脆躺倒,从一侧滚进床榻,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
  李成暄仍旧高兴着,难得大方地放过她,也离了甘露殿。
  他乘舆驾回宫,一路上手掌撑着额头。风似乎转凉了,一声雷,柳七道:“要变天了。”
  李成暄闭目养神,慵懒道:“早该变天了,八月本该凉爽起来,快些吧。”
  “是。”
  舆驾便加快了脚程,赶在雨落下来之前到了紫宸殿。李成暄负手站在宫门口,瞧着外头的雨珠子连成一线。黑压压的天,阴沉沉的午后。
  李成暄却很想笑,他不止想,也真划开了嘴角的笑纹。
  殿内空寂,唯有李成暄与柳七二人站着。
  柳七恭敬站在李成暄身后,听见李成暄说:“孤很高兴。”
  柳七跟了李成暄近十年,他明白李成暄什么时候是询问他的意见,什么时候只是单纯地抒发自己的想法。柳七沉默地低着头倾听,并不说话。
  李成暄转过身,背对着外头沉沉天色,面上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神色。
  初雪爱我。他在心里这么说。
  她宁愿自己要承担一个虚构的沉重的秘密,倘若这不是爱,那什么还能被称之为爱?
  他笑起来,笑意由轻转重。
  初雪应该爱他,也只能爱他,不可能再有别的可能。他等待着这一切的到来,如他所想的那样。
  初雪也必须爱他,他们注定相爱。
  谁也不可能说不。
  ***
  同一时刻,坤宁宫。
  皇后脸色并不好看,李成暄撂下人,跟着初雪去了。她压抑着怒气,面目轻微的狰狞,在烛光之下显得很可怖。
  “皇上今日又歇在谁那儿?”皇后沉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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