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暄同样看着初雪,看她神色天真地说起这件……怎么说呢,说出来一定是有悖道德的事情,或者说下流、无耻之流。
可是这样的话,阿雪就变成和他一样了。
一起拥有不被认可的秘密。
李成暄笑了,把芙蓉糕再次送到初雪嘴边,“好,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初雪得了他的保证,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她信任李成暄,仅次于信任自己。
初雪把手里的桂花糕递给李成暄,“暄哥哥吃。”
无论是糕点,还是秘密,都需要去分享。
这宫里只有她一个人了,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想要暄哥哥陪着。如果暄哥哥也离开的话,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
把秘密和糕点都给他,就能留住了吧。初雪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好下流,简直像玷污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李成暄来的时候还有艳阳高照,顷刻间,便风云突变,一声闷雷平地起。
——轰隆。
初雪被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的糕点颤落在地,她下意识往李成暄身边靠。初雪抓住李成暄的胳膊,脖子缩着。
李成暄抬手,将她半抱在怀里,给她整个胸膛作依靠。
“不怕,打雷而已。”
初雪心中惊惧微退,她已经十岁了,是大孩子了,不能怕打雷,好丢人。
“我没有怕……我只是……只是……”初雪的手指还抓着李成暄的小臂,低着头,面色为难地试图编造一个借口。
李成暄笑得更肆意,“没有关系,阿雪,这没有什么。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有人害怕打雷,有人害怕虫子,这都是寻常事。如同日升月落一般寻常。”
初雪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懵懂发问:“那暄哥哥也会害怕吗?你最怕什么呢?”
初雪怕的东西很多,怕打雷,怕虫子,怕死……
李成暄仍旧微笑着:“嗯,阿雪猜猜吧?”
“打雷你肯定不怕了,虫子你也不怕,难不成……你怕皇上?”
李成暄摇头,好像一位人师:“我并不害怕皇上,我只是……敬他。世上很多人都敬他,那些当官的,还有老百姓,你明白吗?”
初雪似懂非懂,“那皇后娘娘?”
她是有些怕皇后娘娘的,因为皇后待她不再亲近了,从前和蔼的眼神变作了疏离,甚至厌恶。她偶尔去请安,都很抗拒看见皇后的眼神。
李成暄还是摇头:“也不是,我也不怕皇后娘娘。她是我的母后,也是国母,按理说,她需要端庄,需要知礼懂事。可是她也是一个人,人总是会有那么几个时刻走神,所以阿雪也不必怕她。”
初雪啊了声,还是不太明白这意思。不过她听懂了“不必怕她”几个字,点头。
“嗯嗯。”
***
回想起来,她从李成暄那里学到许多东西,他也的确教了许多东西。其中许多话早就可以嗅到苗头的,李成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所秉承的观念、做事的态度,与这世俗格格不入。他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可初雪和他们不同,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便是李成暄。
初雪抱着膝盖,靠着床头失神。
云芷进来伺候她洗脸,临走的时候看见今天烛火烧得格外旺盛,便问初雪:“郡主,可要灯清理一下?”
初雪摇头,声音没什么气力:“不必了,你将灯熄了,我待会儿就睡了。”
云芷应下,熄了灯退出去。屋子里剩下初雪一个人,她往下躺倒,翻了个身。
今夜李成暄应当不会来了。
初雪闭上眼。
良久,又再度睁开。
翻转身体,毫无倦意。
回忆起来,夜半梦醒,忽然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应当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可初雪从未觉得害怕过,她甚至很快适应。
譬如说,即便确定今夜李成暄不会来,可她竟然会觉得不习惯。
夜里轻微响动,都让她醒过来。
李成暄没有回来的时候,初雪纠结该怎么样结束这一切,摆脱他,离开他。可事情这么顺利,她又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手足无措。
脑子里纷乱的想法飘来飘去,这一夜注定不得安眠。
翌日一大早,便听得皇后传召,不知发生什么事。
问那来传话的宫女,宫女只说:“郡主去了便知道了。”
初雪不解,近来宫中也未听闻发生什么大事。带着这疑惑,初雪简单收拾了一下,携云芷往皇后那儿去。
皇后宫中好不热闹,初雪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贵女们也到了。贵女们与初雪见过礼,各自退回座位。
初雪还愣着,与皇后请过安,退到一边。
皇后却难得主动与她说话:“长宁啊,你素日也不爱走动,今日找你来,是想见你陪她们一道儿说说话。”
初雪一眼扫过去,她认得脸的,都是家世相当的适龄女子。她心下有了计较,沉默不语。
这阵仗是为谁,初雪清楚。
才想呢,那人便到了。
第13章 答案 “不是。”
只听见宫门外的太监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尾声拖得很长,一时间,屋里的姑娘们皆都停了动作,往门口看过去。
李成暄平缓迈过门槛,进门时恰有风来,吹得他广袖轻往胳膊肘上贴,下摆微撒,繁复的金丝绣鹤云纹微微起伏,衬得整个人更有如仙人之姿。
屋内一时沉静,李成暄步履不停,落在楚皇后下方,规矩行了个礼。
李成暄声音偏沉,说话时候轻声细语,说什么都能叫人相信似的。
“儿子给母后请安。”
楚皇后见了他,满意点点头,抬手扶他起来,到自己身边坐下,“暄儿来了。”
楚皇后目光不经意扫过全场,在场的姑娘们皆都含羞带怯低下头去。她本是想着再等些日子,可前两日听说皇帝宿在于美人那儿,结果临起又瞧上了于美人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当夜便幸了,封了个才人,一时风光。
这原也没什么,皇帝风流惯了,她早就习惯了。可偏偏,又发生了一件叫她不痛快的事。
楚皇后派人去请皇帝,结果皇帝在那贱人处,派出去的人被那贱人拦了。
皇后去找皇帝理论,皇帝反倒偏帮那贱人,说这不过是小事,不足挂齿,皇后贤良淑德,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贤良这二字,她已经恨透了。
皇后当即没发作,待送走了皇帝,才狂风暴雨般发作起来,连同这些年来一起受过的委屈,尽数发作了。
她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依恋、爱慕皇帝,那时候皇帝爱慕姓赵的贱人。可姓赵的贱人瞧不上他,嫁了旁人。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她也从没说过什么。这么多年了,她这皇后做得真是累极了。
楚皇后心里来气,想到那赵蘩,便更生气。可赵蘩死了,她撒不了气,只好对她的女儿撒气。
她便改了日子,特意叫人请初雪过来。
楚皇后目光定在初雪身上好一会儿,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对李成暄道:“暄儿,我有些不舒服,便由你替我招呼招呼这群小姑娘们吧,可不能怠慢了。”
李成暄只颔首:“是,儿子明白了。”
初雪实在不想掺和这事儿,可皇后摆明了是要给她看,她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身后。那些贵女们也没人搭理她,一个不得宠的皇家义女,有什么搭理的必要?
她们眼里只有太子殿下。
李成暄游刃有余陪着她们闲谈,有诗词歌赋的风雅,也有寻常的话题,和乐融融的。
左右热闹与初雪无关。
她在角落里坐着,不招惹别人,兀自喝着茶。茶都喝了不知道几杯,忽而听人说:“听闻长宁郡主许了婚事?不知道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初雪如梦初醒,慢慢悠悠地答道:“不知道。”
这可不是假话,她还真不知道。还是云芷替她解围:“回薛小姐,在年前呢,还早着。”
那薛小姐不动声色点点头,瞧着敌意明显,宫里的事略打听都能知道,太子与长宁郡主情分甚笃,可不得提防着些。
她们只当他二人之间似是而非,若有苗头,也得掐了才好。虽说长宁郡主定了婚事,可终究没嫁出去,总有转圜余地。
虽然还没定下谁做太子妃,可这些人,早都个个拿自己当太子妃了。
薛小姐收回视线,又不再搭理初雪。
初雪听着看着,想打哈欠,找了个由头往外头去。这会儿他们已经从坤宁宫出来,在畅心园里待着。畅心园也是处小雅的地方,园林水榭皆是按着诗情画意置办。楼阁屋舍更是如此,进了一间的门,七拐八拐的,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初雪走得快了,还崴了脚。
她方向感不强,绕了会儿,也没找到地方,索性寻了个石头坐下。回头唤云芷:“你……”
话音才出,便瞧见熟悉的金丝绣鹤云纹映入眼帘。她微惊呼出声,抬眸,与李成暄视线对上。
她吐气,问:“殿下怎么来了?云芷呢?”
李成暄在她身侧蹲下,目光落在她微微发肿的脚踝处。他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温凉的指腹抚摸上她红肿的脚踝。
眼神挪过来,在她脸上定住,“阿雪不高兴了对吗?”
初雪咬唇,别过脸,不答他的话,他这话问得模棱两可,为什么不高兴?又哪里不高兴?
可她就是听明白了,他就是想说,她为了那群女人不高兴了。
初雪承认,她是不高兴。
可是不是为那群女人,还待商榷。
她不搭话,李成暄自顾自说下去:“你说你想嫁给别人,肯定也想到,我会不高兴。从前我不高兴,你都还哄我,如今长大了……”
他叹了口气,放下她的脚踝。
初雪试图撑起身,但是脚踝处的痛楚越发剧烈,她站不稳,还是坐在石头上。
李成暄看着她的动作,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你怕我吗?阿雪。”
初雪秉持不搭话原则,反正不理他。李成暄歪理邪说太多,偏偏还每一条都能说得有理有据,乍一听叫人觉得哪儿都对。其实仔细想起来,哪儿都不对才是。
她扶着旁边的树,挪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初雪不知李成暄为何要跑过来,撂着那些女人,先前在皇后那儿,不还是答应得好好的。她并不看李成暄的脸,心里胡思乱想着。
他打算几时走?该不会打算一直和她在这儿耗着吧?
初雪如此想着,忽而听见一阵动静渐渐近来。她心中不由得提了提,想到若是他们俩在此处被人发现,是否不大妥当?
她想来是孤男寡女,但没想到,他们感情好,落在旁人眼里,也可以硬说成兄妹情深,左右能堵住明面上的嘴。大概是自己做贼心虚,初雪把这些全忘了,只顾着紧张起来。
她看向李成暄,李成暄好整以暇,还挑眉,意思在问她:“怎么?”
她想起云芷来,不晓得李成暄把云芷安置在那儿,该不会打晕了随意扔在路上。那若是要人看见了,只怕以为她遭了贼人算计。
初雪脑子里乱,听着那些人脚步与谈笑声音渐近,心中紧张更甚。她看李成暄没动作,拖着腿,再次站起来,一蹦一蹦地要往外走。
“云芷呢?”她语气有些急。
李成暄嘴角的笑意更甚,起先是涟漪一圈,这会儿是一圈又一圈。他道:“自然是藏好了,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他说着话,又走近初雪。
“阿雪,那日在皇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他问的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雨若口中所说的那一日。
初雪看他胸有成竹,从来都是衣服胜券在握的样子,忽然来了些脾气,故意胡说八道:“又不关你的事,你以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李成暄走到她身侧,手搭在她肩上,瞧着没用什么力气,其实已经挟持住她,不得动弹。初雪靠在树干上,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香。
一时失神。
李成暄两只手都按着她的肩,鼻尖的气息从她颈间往上走,一步步地,像巡视。她幼时下颌线并不明显,如今成了一道□□,又像锋利刀刃。李成暄视线微沉,刀口舔血一般,很轻。
动作虽轻,初雪的反应可不浅。
她几乎是弹了起来,但又不得动弹,不过是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李成暄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又轻笑一声。
他们与外面那些人,不过隔了一道绿植屏障,并不牢固。
那脚步声与说话声都已经到了耳朵边上,“太子殿下怎么还没回来?为了那长宁郡主也太过火了……”是那位薛小姐的声音。
初雪皱眉,李成暄的声音也很轻,落在她耳边,像一道絮絮飘进耳朵里似的。他轻声说话的时候,总有种勾引人的错觉。
李成暄说:“阿雪不好奇,我是如何出来找你的吗?”
初雪看他,他便自顾自揭晓答案。
“阿雪不见了,孤去寻她。”
他直言不讳离场。
初雪眼神颤了颤,嘴唇翕动几下。很快又不动了,没法动。
亲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这是她……十三岁明白的事。
说来奇怪,初雪时常觉得自己像异类。她无师自通,在亲近和寻求快乐上。这难道是天赋异禀?否则这么泱泱历史,竟然也没人说过。
十三岁,她会亲吻李成暄的脸颊,很难追溯从何开始。李成暄不会拒绝她的亲吻,亲吻也只是如叶子飘落水面,没有更过分下去。但也很令人高兴。
奇怪,那为什么会令人高兴呢?
初雪阖迷蒙的眼,竟然觉得奇怪,相比起来,那种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事,既不会带来某种联动,也毫无意义。除了表达亲近。
也许表达亲近,而这种表达被接受。这才是那环节让人觉得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