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暄没接她的话,反倒起身去架子上取了一块干净的方巾。他取下她头上的簪子,她柔顺的青丝一瞬间哗啦落在他手上。李成暄托起她下半截湿哒哒的头发,用方巾包住,动作轻柔地擦拭。
初雪身子一僵,不敢动弹,任他的手从脸颊旁边蹭过去。
李成暄没出声,靠她很近,初雪听见自己的呼吸都放缓几分,心跳声也跟着舒缓下来。
烛火爆动一声,初雪便惊一下。
李成暄终于结束了擦拭的过程,又摸了摸她湿了一半的衣衫,道:“衣裳湿了,换一身吧。”
初雪摇头:“我要回去了。”
这时候,又是一道惊雷,初雪吓得惊叫声更大,一把抓住了李成暄的手臂,瑟缩着抱住头。
李成暄看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心情愉悦。
初雪急急忙忙放开,一抬起头,看见李成暄的笑眼。这一次不是似笑非笑,而是明晃晃挂在眼底。
好像在说:你看。
初雪跳开几步,重复道:“我要回去了。”
她摇头,又道:“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我要嫁人了。”
她说罢,便打开那扇门,冷风夹杂着雨丝,一下子扑在脸上。初雪一个哆嗦,一咬牙,跑进了雨幕之中。
李成暄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变小,他低头看向手中还拿着的她的簪子,转动把玩几番,一声轻笑被狂风淹没。
他需要她习惯他,依赖他,并且爱他,想要他。
若是没有爱,想要他也是极好的。
当欲望比爱更长久的时候,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爱有消弭之日,欲望永不朽。
李成暄唤柳七:“送郡主回宫。”
他合上紫宸殿的大门,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匣子,将她那只簪子收进匣子里。匣子里还放了许多东西,皆是出自初雪之手。她第一次绣的不那么好看的护身符,后来绣的好看的锦囊,绣的丝帕,戴过的簪子。
李成暄合上匣子,将它重新放置回架子最高处。
***
初雪跑出去没多远,便被柳七追上。柳七撑一把宽大的伞,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郡主,属下送您回宫。”
初雪明白这是李成暄的命令,不想为难他,无声地跟着他一起走。
回到甘露殿已经时辰不早,云芷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见初雪安然无恙回来,从迷糊中惊醒。她揉着眼,向柳七道谢,待送走柳七,才迫不及待地问:“郡主,殿下可同意帮你去退了这婚事了?”
初雪长舒一口气,摇头。
云芷当即丧了气,“啊?殿下也无能为力呢?”
初雪却笑起来,推着云芷出门,“我累了,想洗澡,你快去传热水。”
云芷哦了声,很快传来热水,不死心地问:“真的没办法吗?”
初雪赶她出去,“你别想这么多了,早点休息吧。”
她合上门,把自己整个人都泡进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淹没过头顶,仿佛舒缓了全身的疲惫。
第二日,雨若没回来,初雪原以为云芷会有所怀疑,可云芷念叨的却是:“雨若有婚约竟然不告诉我,唉,这当然是好事咯,有人念着,有奔头可去。”
云芷同雨若不同,她是孤女,家中已经无人剩下,出了宫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初雪从盒子里抓了把糖给她,“别难过了,这是好事。”
她知道是李成暄,他做事向来周全,否则这么多年,哪儿能滴水不漏?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好歹雨若日后还有好日子。
初雪一声长叹。
宫墙之内,四处是耳朵。即便紫宸殿是密不透风的,可出了紫宸殿,难掩耳目。
初雪午夜去寻太子,这消息自然传出去。
楚皇后皱眉,询问:“可知道所为何事?”
来人摇头:“只瞧见长宁郡主失魂落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楚皇后沉吟片刻,心中揣测初雪是不满那婚事,想要去求太子。可太子拒绝了,这才失魂落魄。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太子还是明白大义的。
如今虽然他稳坐太子之位,可终究充满了无数变数,最保险的,还是得娶一位有家世背景能帮得上忙的太子妃才好。
楚皇后挥退那人,扶着额头吩咐夏嬷嬷:“太子妃人选可定好了?”
夏嬷嬷呈上名单:“回娘娘,已经拟好了,按娘娘的吩咐,皆是按家世背景才貌挑选的。请娘娘过目。”
楚皇后一眼扫完,很是满意,“便是这些人吧,定下个月初五,是好日子,你把帖子都发出去,请她们来宫中一叙。”
“奴才明白。”夏嬷嬷笑着接过东西,不由得叹气,“太子争气,能得陛下赏识,不枉费娘娘一片苦心。”
楚皇后放下手,思绪飘远,喃喃道:“但愿没什么变数吧。”
初雪从甘露殿出门,今日要去一趟红叶寺。过几日是她母亲忌日,她要去红叶寺为母亲请一盏灯。
红叶寺在西南角,回来的时候,经过御花园,恰好又碰上李宛。李宛也听说了初雪雨夜去紫宸殿的消息,上前拦住她去路,直接嘲讽道:“长宁妹妹该不会求太子无用,便去求神拜佛了吧?”
初雪平日性子软,可这事与她母亲有关,她气鼓鼓地反驳李宛:“大公主才应该去求神拜佛,要不然下辈子兴许投生畜生道。”
李宛难得被反驳,先是惊讶,而后愠怒,抬手便要打人。
被云芷拦住,“殿下三思,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打了我们郡主,闹大了也不好交代。”
李宛冷哼一声,“怎么?太子回来了,你便硬气了?”
正说着话,便瞧见太子的舆驾朝这边过来。
李宛惊了惊,心里预备了一番说辞,可舆驾停都没停,径直走过去。
李宛起身,放肆嘲笑初雪:“长宁妹妹,看来是我想多了,莫不是太子也厌弃了你?唉,可惜了,也不知道太子是看上你哪一点,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偏帮你。不过……如今也终于看明白了。”
她似乎觉得很高兴,都懒得继续和初雪计较,扭着腰走远了。
初雪望着李成暄已经走远的舆驾,他确实连头都未曾回。
初雪垂眸,盖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方才李宛说的话,她犹记得。她也时常在想,一切到底要从何时算起?
是观丰十九年的冬天吧。
第7章 温暖的雪 但是温暖的雪会化掉。
观丰十九年,冬,腊月初一,落第一场雪。
雪后天气渐冷,宫中尤甚,路上水渍过夜成冰,路面有些滑。宫灯在夜色里显得朦胧而不分明,照不清地面的薄冰。
初雪跑得快,不小心摔了一跤,被母亲赵氏扶起来。她自觉做错事,低着头等待挨训。赵氏温柔娴静,并未责骂她。
赵氏身边那位华贵的妇人端庄大气,即便笑起来也是雍容气度的。初雪知道,这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初雪有些怕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虽然在笑,举手投足之间也并未凶巴巴,可总是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感觉。她如此想着,越发抱紧了赵氏大腿。
“阿雪,小心一些,摔到会痛的。”赵氏重新拉住她的手,和她走在楚皇后身后。
年轻时候的楚皇后也是上京有名的美人之一,目光慈爱地从初雪身上收回来,闲话家常道:“阿雪长大了一些。”
初雪眨着眼睛,偷偷看着楚皇后。
赵氏点头:“是,小孩子长得快,一年比一年变化大。”
楚皇后有些感慨,轻叹了一声,“你与初将军在西南边境待了三年,三年前,阿雪才到这儿。”她在自己身边比了比。
“今年阿雪七岁了吧。”楚皇后问。
赵氏点头,“娘娘关怀,是,今年刚七岁。”
楚皇后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没再说话。
已经到了琼林别苑门口,初雪好奇地看着那扇大门,很壮观,很好看。和在西南的时候所看见的完全不同,她不由得看呆。
楚皇后调侃:“你瞧阿雪。”
赵氏拉着初雪跟上楚皇后的脚步,“阿雪,快走了。”
那是初雪第一次来琼林别苑,也许不是第一次,或许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也曾与赵氏和初南一起来过。但她四岁便离了京,对于那些记忆,是全然不记得。
初雪便认为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什么都是新奇的,那些园林山石、亭台楼阁,尽数从眼前晃过去,把她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
楚皇后与赵氏落座,皇帝与初南已经在,还有一些旁的人,初雪全不认得。
她坐在赵氏身边,心思神游,吃完了东西之后,便独自跑去玩。
原本赵氏让奶娘跟着她,可夜里视线不分明,奶娘没抓住她。初雪就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直往前,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琼林别苑太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
七岁的孩子,毕竟还是胆小。
初雪好奇心过去了之后,便对陌生环境感到害怕起来,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叫着娘亲。只有呜咽的风回应她,娘亲没听见。
初雪又跌了一跤,跌出眼泪。她从路上爬起来,“娘亲。”
还是没人应。
初雪撑起身,看了看四处,树叶子沙沙作响,叫人感到害怕。她在西南时,爱听老人说鬼故事。脑子里一刹那想起好多神神鬼鬼的东西,背脊都发凉。
忽然又一阵风,有什么东西掉在她头上,初雪拔腿就跑。跑了一阵,越发分不清楚方向。
初雪停下来,气喘吁吁靠着石头,忽然听见湖中传来动静。
那湖面已经结了一层冰,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漆漆。这种情况下,这动静从何而来呢?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初雪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她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忽然在那细碎的动静里听见了人的声音。
“……救命。”
只有微弱的一句。
初雪止住了哭声,大着胆子往那声音的根源去寻过去。她吸着鼻子,问:“有人在吗?有的话你就说句话。”
没有人回答她。
她攀过大石头,往下一看,便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水里面泡着。
这大冬天的,会冷死的。这是初雪的第一念头。
她朝下喊:“喂,你还好吗?你别怕,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李成暄已经冻得快失去直觉,嘴唇发紫,牙齿都合不上。他被二皇子与四皇子骗过来,推入这冰冷的镜湖之中。湖水刺骨地冷,从骨头缝里钻进去,一切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冷、好冷。
也许他就要死了,可是他还不想死,他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想从冷宫里出去,想出人头地,想给母妃报仇,也想给自己报仇。
他曾经觉得自己的到来是一个错误,他生在帝王家,却活得如同一个奴隶,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奴隶。
他是皇帝的三儿子,却没见过皇帝几面,食不饱腹,衣不蔽体。一切都是因为他母妃做错了事,可他母妃不会做错。他知道,是那些人的错。
李成暄甚至感觉,他看见了自己的母妃。
他是真的要死了吧?
若是他能活下来的话,他一定会让那些人十倍奉还。皇帝、二皇子、四皇子、皇后……整个皇室,甚至这整个大齐。
可是他好像活不下去了。
他抓着岩石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力气。
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眼皮也越来越重……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你别怕,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李成暄在心里冷笑,找人救他?世上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谁会救他呢?
李成暄咳嗽两声,费力地睁开眼,在模糊的夜色里看见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他看不清小姑娘的脸,只听见她在说话,絮絮叨叨的。
“你别怕啊,千万别怕,很快就得救啦。”
“来人哪,快来人!这里有人落水了!”她声音很大,甚至咳嗽起来。
镜湖在琼林别苑左上角,夏日的时候景致极佳,但冬日便一片荒凉。今日宫宴,守卫们多在宴席处,离这里都很远。
初雪费劲呼救了大半天,也没见一个人来。这样下去不行,下面那个人要死了。
初雪一跺脚,焦急不已,她应该怎么办呢?
岸边离水很远,她根本够不到,即便够得到,以她的力气,也根本拉不上来人。
她急得快哭出来,但还是和底下那个人说:“你别怕啊,我……我去找绳子。”
李成暄听见了,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死了。
看吧,根本没有人会来救他的。
冷意好像已经渗入心里了,李成暄撑不住,松了手。
忽然听见咻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边。
李成暄抬头,又对上那个小姑娘的眸子,她的脸看不清楚,但她的眼睛明亮而盈润。
初雪向他招手:“别怕,你拉住这个绳子,我把另一端绑在那个桩子上了。你拉住它,然后我尽力拉你上来。但是我力气很小,可能要很久。”
李成暄看着那绳头,一把抓住。他虽然瘦弱,可于初雪而言,仍然体重庞大。
初雪跑回那桩子处,费力地绕了一圈,咬着牙和他交流:“你还好吗?”
李成暄没有力气回答他,他蓄起全身的力气,抓住了那根绳子,往上爬。
没有人能阻止他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李成暄咬紧了牙关,用已经冻僵的手,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初雪把他弄上来的时候,脱力地坐在地上。李成暄也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寒意不停传来。他侧头,终于能看清楚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抱住他,“你已经得救了,别怕啊。”
她走近了,李成暄记住了她的脸,一双杏眼圆而有神,鹅蛋脸还有些婴儿肥,发髻都散了。脸上甚至还有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