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不管如何,说到七夕,钱宝莱还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无论七夕,中秋,元宵,但凡是些热闹的节日,就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银两进自己兜里,连做梦都会笑醒。
随了燕雪灵买下两盒胭脂,几人便悠然地步行回府。
七夕渐近,夜渐深。每逢到这个节日,燕怀舒总是很唏嘘。他独自坐在庭院的凉亭里,自斟自饮。
月光似水,院内静寂无声,空撩人的心绪。他从怀里掏出那绣着桃花丛的手绢,定定地盯着染上银光的桃花,看得出神。
不知何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说笑声。他回过神,向长廊那头望去。钱宝莱还有燕雪灵这两姑嫂有说有笑,扶玉跟在她们身后不时附和向这头走来,看起来其乐融融。
燕雪灵眼尖,一下便见到他,远远朝他喊了一声:“兄长!”
闻言,钱宝莱也跟着望了过来。
燕怀舒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燕雪灵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发呆。想到七夕快要到了,他又像以往那样盯着块旧手绢瞧个大半天。
钱宝莱瞧着月亮都升得老高,燕怀舒还在凉亭里喝酒,很是奇怪,便问燕雪灵:“你兄长他有心事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凉亭里,怪吓人的。”
与其说有心事,燕雪灵实在不好在钱宝莱面前提起林娇娇。虽说她很喜欢林娇娇,可现在她的嫂子是钱宝莱,她也不讨厌钱宝莱,当然不想让钱宝莱不快。
燕雪灵叹息道:“不如嫂嫂你去开解开解他。”
钱宝莱眼睛登时睁开了些,她为什么要去开解他?再说,关她什么事?
扶玉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就是!小姐你快过去,我去备些小菜一会儿送来。”
燕雪灵道:“为免兄长吓到其它人,嫂嫂你就当做做好事。那我先回去试胭脂了。”
这么晚还试什么胭脂?钱宝莱想叫住她,燕雪灵仗着自己年轻行动快,三两步就跑回自己的闺房了。
平日见她跑步都没这么快呢!钱宝莱啧了一声,又望了眼燕怀舒那边,衡量一番才向凉亭走去。反正她心情好,就去逗逗他好了。
燕怀舒与燕雪灵她们打过招呼,又陷入沉思之中。连钱宝莱近到他身旁都没察觉。
在他身后的钱宝莱瞧见他握在手里的手绢,掩嘴嘲笑道:“堂堂大将军盯着手绢发呆,让丫鬟家丁瞧了去,不得落人语逅?”
听到钱宝莱的声音,燕怀舒握紧手上的手绢,沉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的好妹妹。我说,自己绣的手绢就那么宝贝么?”她自顾自坐到燕怀舒对面的石椅上,瞧着他的酒壶,支起手撑住下巴,饶有趣味地开口。
许是心绪低沉,燕怀舒没有在意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垂眼道:“这手绢曾是娇娇之物。”
难得他会这么率直地说话,真是见鬼了么?
“在夫人面前说你留着其它女子的手绢,这让我如何是好?”钱宝莱摇摇头,言语之间似有不悦,“你之前怎么说这手绢是你的?”
“曾去还她,她却送给我了。”
他的样子好像回想起很久远又难忘的记忆,眉目间多出几分柔情蜜意。涉及到林娇娇的事,他才会是这样的神情。她有些自讨无趣,目光又落到他掌中的手绢上。
的确越看越眼熟,在哪儿见过来着……
钱宝莱霍然起身道:“我想起来我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手绢,可不知在哪弄丢了。这样式在当时很盛行,随便哪个姑娘家都会带上一条。记得那天正巧是七夕,人山人海,回头找时却找不回来,我还为此事哭了整整一晚。”
钱宝莱越说眉头皱得越深,看来她确实对那件事很介怀。
惊讶于她突然起身的燕怀舒片刻回过神,兀自笑了起来:“那着实是巧。娇娇丢失这手绢的那天,也正是七夕。”
“可惜我没能像她那样遇到个能帮我拾回手绢的好心人。”钱宝莱话语间又充满讽刺意味。
月色下钱宝莱的神情似是不悦又似是遗憾,甚至还带着些惋惜,目光直直盯着他手中的手绢。燕怀舒突地心头一紧,他沉默片刻便把手绢递到钱宝莱面前:“你想要?”
钱宝莱瞥了眼燕怀舒,不屑道:“将军说笑了。这是你青梅送的定情信物,我又岂敢起觊觎之心?”
她的话让燕怀舒一怔,想说什么却被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小姐,将军,我煮了几个小菜过来。夜深渐凉,两位小心身子。”
继续跟燕怀舒坐一起,钱宝莱说不定又会想起更多过去的事情。她实在不想在心情如此好的时候想起那些难堪的往事。见扶玉把几样小菜放到石桌上,她起身向燕怀舒道安:“我有些累了,将军也早些歇息吧。”
刚合上食盒的扶玉见钱宝莱已经起身往房间那头走,扶玉看看燕怀舒,又瞧瞧渐渐走远的钱宝莱,慌忙向燕怀舒行了个礼便去追钱宝莱。
目送着钱宝莱远去的背影,燕怀舒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手绢,心绪似乎因与她的谈话而变得稍稍振作。
往日与她呆在一起两人总少不了要吵闹几句,难得她会主动向自己提起过去的事情。说也奇怪,与她的一番谈话反却让心情畅快不少。
定情信物么?若真是如此,只怕他与钱宝莱如今不会有半分交集。她刚才匆忙起身时的神色,好像并不大想继续谈及过去之事。不知这是否跟坊间传言钱家变故有关。
她是不愿被过去所束缚么?若真如此,自己就显得太不像话了。燕怀舒握紧手绢,终是下定了决心。
扶玉拎着食盒,跟到房门前才追上钱宝莱:“小姐,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
“你家小姐累了困了,想早些歇息成不成?”钱宝莱白了她一眼,伸手推门进屋。
扶玉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小姐你又和将军吵起来了?”
“我心情好得很,干嘛跟他一般见识?你若没事就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去铺子吩咐他们准备七夕的备货。”
扶玉还想说什么便被钱宝莱推出屋外,啪哒一声把门关上了。扶玉只好苦着一张脸拎着食盒回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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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夜,灯火摇曳,街道上充满了欢声笑语。曲桥湖灯,相映成趣。穿着素白暗纹长裙,梳着时下盛行发髻的钱宝莱扬着稚嫩的脸,用手绢掩着笑意,在放满了河灯的河道边与扶玉一起嬉戏。
周围有许多衣着艳丽的年轻女子,也有许多衣着翩然的年轻公子,他们或与朋友相互结伴,或独自一人在街中,曲桥,河边游玩,放灯,赏湖。若是有中意的人,就会彼此交换河灯算作结缘。
人实在太多了,扶玉怕钱宝莱不习惯,紧紧跟在她身边照应她。钱宝莱是第一次到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来,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
看着眼前那晃眼的灯火还有各色人群,她忽然眼前一亮,忙拉来扶玉:“扶玉,你看,前面那姑娘的衣着发饰跟我好像。”
扶玉怕她家小姐太柔弱被拥挤的人群冲散,紧紧地护在她的身边扶持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哪儿?还真的很像小姐。可小姐你好生奇怪,七夕是寻心上人的日子,你倒打量起别人家姑娘来了。”
钱宝莱被扶玉一番话羞红了脸,娇嗔着斥道:“扶玉,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也不知道害臊。”
想用手绢捂住羞红的脸面,却蓦然发现心爱的手绢不在身上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扶玉,怎么办?娘送我的手绢不见了。”
扶玉闻言忙宽慰道,“小姐你别急,我这就陪你去找。”
两人顺着她们走过的地方回头找,却怎么也找不着。钱宝莱非常伤心,哭得泣不成声,扶玉怎么安慰都无用。
回到府内,她的母亲知道她弄丢了手绢,也安慰她说,下次再送她一条更好看的手绢。
她还是很难过,想央求母亲再送一条同样的手绢给她。却在她抬眼的瞬间,她母亲就瞪圆眼睛,七孔流血的死在了她面前。
钱宝莱猛然惊醒,额边冷汗涔涔。屋外有清脆的鸟鸣声,晨光透过纸窗门缝折射进屋内。她呆愣地坐在床上好半会儿,才从刚才的梦魔中完全清醒过来。
钱宝莱伸出自己的双手盯着掌心看,脸色苍白。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浮现于眼前,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她猛地甩头,银牙一咬,握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后,她掀开锦被起床。
穿好衣服她打开屋门——庭院里被一层薄雾笼罩,有好听的鸟叫声在枝头上反复响起。太阳还未升起,迎面而来的风还夹着凉意和湿意。
明明还是盛夏,清晨却让人觉得有点冷了。钱宝莱愕然地注视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兀自笑了。
扶玉已经起来了,端着脸盆来找钱宝莱。没料到走到房门前就见钱宝莱倚在门边望着院子发呆。
扶玉笑着走过去:“小姐,真难得你不用我来喊你就起身了。”
钱宝莱回头朝她扬起笑脸,嗔道:“就不许你家小姐早起一回?别废话,赶快弄好我们就出门。”
赠物
二人行至前院,远远见到钱宝笙和燕怀舒在一起。燕怀舒朝木桩打一拳,木桩颤了颤,钱宝笙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木桩打上一拳,力度却大不如他,反而弄疼了自己的小手。
因为疼痛,钱宝笙呜咽着,大大的眼睛顿时泛出泪水来。燕怀舒在一旁严肃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点痛都忍不住,如何能锻炼出强健的体魄?”
钱宝笙用力吸吸鼻子,努力把快要溢出的眼泪收回眼内,奶声奶气地坚定道:“我是男子汉,我不哭!”
燕怀舒满意地抬手摸摸钱宝笙的头,“这样才像话,继续。”
钱宝笙点着头,学着刚才燕怀舒的姿势又再次一鼓作气挥拳打木桩。
看见此景的钱宝莱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单纯见燕怀舒在斥责钱宝笙。钱宝莱即刻气都不打一处来,快步走近他们:“小笙!”
钱宝莱用比平常还大,且很生气的声音喊钱宝笙。钱宝笙吓了一跳,愕然回身,见钱宝莱一脸怒气,他怯怯道:“姐,姐姐。”
“大清早你不在房中待着,也不准备去私塾,跑这做甚?”钱宝莱略带怒气地开口,目光却在看燕怀舒。
燕怀舒一下便听出她在指桑骂槐,然则却懒得跟她计较。
钱宝笙伸出小手扯了扯钱宝莱的衣袖,怯生生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让姐夫夫帮我锻炼身体。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天天为我的身子而伤心难过了。”
听着钱宝笙有些害怕的话语,钱宝莱愣了愣,心一下软了下来。她蹲下身抚着钱宝笙的脑袋,苦笑道:“小笙真是好孩子。没关系,你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就好。”
“小笙不想要身体差……”钱宝笙大大的眼睛又溢出眼泪来,快哭出来时想起刚才燕怀舒的话,又抬手用力抹掉。
钱宝莱皱眉一脸悲伤地看着钱宝笙,不知该说些什么。扶玉见状,连忙上前拉过钱宝笙:“时候也不早,小少爷你该收拾收拾去私塾了。来,我带你回去。”
不等钱宝笙作声,扶玉就拉着他走开。
钱宝莱目送扶玉带着钱宝笙离开,复又站起身抬眼看向燕怀舒:“你以后不要让小笙跟你练武了,他不需要。”
“……你是否过于保护小笙了?”钱宝莱对钱宝笙的过分溺爱,在燕怀舒看来很荒谬。
钱宝莱睨了他一眼,“……你一无所知,又怎会明白?我还有事,你自个练武练个够吧。”
钱宝莱作势要走,燕怀舒下意识拉住钱宝莱的手。钱宝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身形即刻一顿,莫名回身望他:“你做什么?”
钱宝莱想要挣开。奈何比力气,她根本不是燕怀舒的对手。拉着她走至书房门前,他停下脚步对她说:“等燕某一会儿。”
凭什么他说等,她就要等?钱宝莱准备开口,燕怀舒却径自松开她的手推门进屋,不理她。她现在走掉的话,之后定会被他挖苦,钱宝莱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等着他。
不一会儿燕怀舒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手绢。钱宝莱眼尖一下便看出是林娇娇送他的那条宝贝手绢。
他走至钱宝莱跟前,把手绢递给她:“送你。”
钱宝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送我?”他是什么意思?
燕怀舒沉默片刻,才面无表情道:“你不必多心,燕某只是想送给你罢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钱宝莱仔细寻思着燕怀舒有什么打算,却想不出来——他不像是那种会暗中放箭,或是使什么阴招的人。
那不就更可疑了?
不等钱宝莱回应他,他便把手绢放进钱宝莱的手里,“……若你不喜欢,便扔了吧。”
“喂,可这不是林……”钱宝莱感觉他话里有话,急忙开口,却又被他打断。
“你介意?”
该介意的不应该是他么?钱宝莱搞不懂燕怀舒在想什么。看他样子似乎真的不是在说笑,那她收还是不收?
“……”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燕怀舒以为她还是介意,便又道:“燕某确无它意。昨夜听了你的话,觉得与其留在燕某身边无用,还不如送给你。也算了结你一个遗憾。”
这么说倒是在情在理。现在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钱宝莱把手绢收下了,“那便算是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你何时想要回去,我就还你。”
最终她还是收下了,燕怀舒自不会再多说什么,点头算作应答。
钱宝莱收好手绢便道:“那我走了。”
燕怀舒仍旧只是点着头。钱宝莱转身离开,燕怀舒又唤了她一声:“还有你之前那些衣物燕某已经缝好,迟些会让人送过去。”
钱宝莱又回身瞧了他一眼,“……多谢夫君。”阴阳怪气地说完,钱宝莱便快步离去,像逃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