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舒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简单讲了钱绣莹如何使计陷害她,经由圣上和陆向谦帮忙让事情水落石出的过程。至于他如何奔忙,还有其它的事项都一概没提。
钱宝莱听完觉得满心气愤,也不管燕怀舒是不是可倾诉之人,忍不住攥紧了手心道:“她和以前那样没有变过,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以前只是脑子不行,现在居然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
燕怀舒坐在旁边瞧着映在烛光下她愤然的脸,忽而有种他从未了解过她的奇妙心绪。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唯有静静看着她发泄自己的情绪。
“她真是让我受益良多。燕怀舒,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钱宝莱忽然把目光投向燕怀舒,眸里闪烁着燕怀舒看不明道不懂的复杂光亮。
“她已被关押在京兆府尹的牢里,等候发落。……燕某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燕怀舒对她的事这么上心已经让她奇怪,现在又主动问话,更令人惊奇。怎么说他也算照顾了自己,只得点头道:“是何问题?”
“你与她姐妹一场,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钱宝莱定定凝视燕怀舒,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与燕雪灵年纪相差甚多,兄妹却感情很好。他怎么能懂兄弟姐妹多了的烦恼?
钱宝莱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似是嘲讽又似是悲哀的神色,阴阳怪气道:“你身为将军效命于皇室,自然知道皇位之争避无可避。为了权势名利,兄弟姐妹又如何?不过是自己稳坐高位前的踏脚石罢了。”
亘古通今,皇室与朝堂之争风谲云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身为镇国将军,燕怀舒即使不想牵涉其中也身不由己。然则钱宝莱用这能左右天下的皇室之争来比喻她与钱绣莹的关系却有不妥。
燕怀舒沉默地注视着钱宝莱包扎了药膏的十指,良久才低声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夜已深,你好生休息,燕某告辞了。”说完他便起身端着汤碗推门离开。
钱宝莱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方才想起刚才那汤应是他亲手熬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去接昭月公主回来后似乎变了。
烧虽然已经退了,身上和指头的伤也处理包扎好。可疼痛的感觉还未消去,她只是微微一动就能牵扯出阵阵疼痛。
她的疼痛她定会让钱绣莹偿还。
燕怀舒昨夜没把细枝末节告诉钱宝莱,因为他觉得不重要。扶玉可不那么想。第二日来替钱宝莱更衣换药时,那张嘴就说个不停。
包括燕怀舒知道她被关进牢里后到钱府来安抚人心,又派人四处查探,圣上下旨降罪还特地进宫为她求情之事。还包括他与陆向谦二人联手揭穿钱绣穿毒害钱宝笙,以此查出她陷害钱宝莱的种种罪状。
扶玉的话与燕怀舒的有出入,坐于床塌边解下衣衫的钱宝莱问:“怎么他与你说的不一样?圣上不是因为与他商量好才假装降罪于我?”
扶玉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她把新药敷在钱宝莱的后背道:“小姐,这些我都是从陆少爷那里听说。圣上原本听了琰王与昭月公主的话才下旨降罪,是将军进宫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圣上才改变了主意。陆少爷还说将军不知他早已知情,还诓骗他说是圣上故意大张旗鼓,好让歹人原形毕露。”
钱宝莱并非愚笨之人,听扶玉说了这么多,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不管如何,她还是好好的回到了钱府。只是:“……衡之可有来过钱府?”
“将军把伤重的你从牢里带回来后,陆少爷就一直待在府里。可得知你没什么大碍后就走掉了。”
“……我知道了。”钱宝莱好像明白他不敢与她见面的原因。想着想着才惊奇的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是燕怀舒把我从牢里带回来的?”
扶玉见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就忍俊不禁道:“小姐,我看将军是真的放下林小姐了。你没见着,当时将军把你从牢里一路抱回府的神色。陆少爷要帮忙他还不乐意。我还从未见过将军那种模样。”
越说钱宝莱越心慌。果然不是她的错觉,燕怀舒是真的变了。到底怎么回事?
扶玉小心翼翼替钱宝莱换好药,为她更好衣准备收拾时,燕怀舒像是算好时辰般端着汤碗进来了。
“将军。”扶玉连忙起身行礼。
他挥挥手,道:“扶玉你去看看夫人的药熬好没有。”
扶玉闻言心里喜滋滋的朝钱宝莱满含深意地望了一眼,才领命快步走出屋里。
燕怀舒今日穿了一身盘领玄青色箭袍,乌发用一根黛色翡翠玉环丝绦系起,使他显得与平日多出些不同。
他几步便到了床塌边坐下。身上那威迫感倒是不曾减少过,钱宝莱也已经习惯了。她抬眸对上燕怀舒没有丝毫表情的刚毅俊脸:“你不必亲自为我熬汤,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不用再补了。”
“你未受过牢狱之苦,不趁现在好好滋补,指不定以后会落下病根。”燕怀舒说着,已经低头吹温勺子里的汤药递到她的唇边。
刚才扶玉还说了这些天都是燕怀舒寸步不离的在照顾她。扶玉和拾珠想替他分担,他还不愿假手于人。
不知道还好。知道后总觉得与他单独相处很尴尬。钱宝莱心里窘迫,嘴还是乖乖张开喝汤。
一边喝还一边偷偷观察燕怀舒的样子。然而钱宝莱无法从他冷冰冰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一碗汤喝完,两人的目光恰巧又对上了。燕怀舒默然片刻,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残留在钱宝莱嘴角的汤渣。钱宝莱心里咯噔一下,吓到了。她怔怔看着他缓缓收回手,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你明明很讨厌我,不是么?”
燕怀舒一顿,淡然道:“燕某从未讨厌过你。”
“……你好像变了。”
钱宝莱此时又呆又憨,还有些小娇羞的样子很可爱,燕怀舒有些好笑:“燕某没有变,变的只是你的心境罢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你能从中受到些教训。”
听着不像好话,钱宝莱却没有生气。以前不曾觉得忠言逆耳,经过这件事她确实学到了不少。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她得感激他。
“你说得有道理。不管怎样,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钱宝莱目不转睛直视着燕怀舒,诚恳的道谢。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诚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谢,郑重得令他不知所措。耳根忽然就红了。他怕失态,便匆匆起身告辞:“咳,燕某还有军务在身,不打扰你休息了。待你身子好些再与小笙见面吧,免得他为你难过。”
针锋
变的是她的心境么?
燕怀舒忽然的话语令钱宝莱愕然,氛围一下又变得尴尬。她目光陡然亮起,发现燕怀舒的耳根好像红了。还未来得及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他就逃难似的快步往外走掉。
钱宝莱石化般定在那里,好半天都处在一种发现了新鲜事物的讶异之中。杀伐果决的大将军居然像个小姑娘那般害羞了?
简直……让人惊奇不已。
钱宝莱想着他刚才的样子无知无觉的笑了。还真是发现了他为人有趣的一面。
扶玉回屋后就见倚在床边无所事事翻账本看的钱宝莱时不时发笑。扶玉是第一次见自家小姐这奇怪的样子,以为是生病的后遗症。无不心疼的蹲在钱宝莱身旁泪眼盈盈道:“都怪扶玉没照顾好小姐,扶玉就算死一百次都不足以赎罪。小姐你放心,以后你要真的好不了,扶玉会一辈子都在你身边陪你。”
钱宝莱抬眸瞧了眼扶玉眼眶通红的小媳妇模样,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胡说些什么?你家小姐好得很。须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伤都熬不住,你家小姐就太无用了。”
扶玉抹抹眼泪,乖巧道:“小姐你就是爱逞强。如果不是生病的缘故,为何总时不时发笑?……难道是因为将军?”
“你这丫头该聪明的时候不够聪明,不该聪明的的时候倒是无师自通。”
原来是跟将军有关。扶玉注意到自家小姐那神情,狗腿状的贴过去,伸长手替她揉肩按摩:“扶玉见小姐你与将军感情越加亲厚心里真的很高兴。小姐,将军为你鞍前马后,你以后都不该再与他怄气吵闹了。大家也看得出将军对你很好,心里都欢喜得很。你常说礼尚往来,别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人。不是么?”
“我看我伤病的这些日子你们都被他拉拢了。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钱宝莱痛心疾首的说着,表情显得很无奈。
扶玉知道钱宝莱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于是道:“绣小姐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店铺那边将军也照拂过了。接下来小姐有什么打算?”
聊起钱绣莹,钱宝莱柔情的容颜在瞬间变得凶狠。她挑眉咬唇,压抑着暴戾的怒气沉声道:“告一段落?不,事情还未结束。”
“……难道绣小姐还留有后手吗?”扶玉心里顿时凉了半戳。绣小姐都被投入牢狱里还能害自家小姐不成?简直可怕至极。
“你以为凭她一个人能掀起钱府多大的风浪?还不是背后有个刘员外在撑腰。刘员外没被问罪肯定是将关系撇干净了。他倒是会审时度势,将她推出来当替罪羊。他们不知刘员外牵扯其中,我却是知道的。扶玉,你觉得我能放过欺侮我的人么?”
扶玉一脸傲气,言之凿凿的开口:“当然不能。得往死里弄他!”
这话说得钱宝莱心情大好。她颔首道:“绣姐姐教会了我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就应斩草除根,不然只会后患无穷。”
“……小姐你的意思是?”
“待我身子好些,我会去看她。在此之前你去药铺拿些补身子用的药材熬成汤送去牢房。记住,务必每日都送到她的手里,看着她喝下去。”
扶玉瞪大眼睛,一副疑惑不已的模样。见钱宝莱对她这反应没什么表示,扶玉才讷讷应声:”是,小姐。”
不晓得自家小姐打什么算盘,扶玉唯有照做了。
休养身体的这些时日,除了扶玉,拾珠和燕怀舒外,几乎没什么人来看她。扶玉说是燕怀舒为了让她能静心休养,命人不许来打扰她。而钱宝笙也是最近这两天才能与她见上面。
钱宝笙三步并作两步扑进她怀里哭喊个不停,惹得她心疼不已。幸好听了燕怀舒的劝告,不然若是他知道自己受伤生病,肯定会更闹腾。
“姐姐,你出远门都不告诉小笙,小笙在府里都快长成蘑菇了。”钱宝笙抱着钱宝莱不肯撒手。晶亮的眼睛又大又圆,眨着委屈的光芒。
拾珠和扶玉看着他抱得那么紧,生怕他碰到钱宝莱身上的伤口。钱宝莱却用眼神示意她们无碍。她摸着钱宝笙的头,微笑道:“是姐姐不好。姐姐下次要出远门定会跟小笙说。”
“那我们拉勾。”钱宝笙空出一只手在钱宝莱晃着。
钱宝莱伸出手与他的小尾指勾在一起:“小笙也要答应姐姐,就算姐姐不在身边了也要乖乖听扶玉和拾珠的话。”
钱宝笙听话得点点头。见气氛凝重,拾珠在旁边拆穿道:“宝小姐你不在府中的这段时日,小少爷一直很乖。不过他总是缠着将军教他武功,哪有时间长成蘑菇。”
钱宝笙不高兴的努嘴瞪向拾珠:“拾珠你不许说话。”
扶玉在一旁跟着偷笑,附和着拾珠的话:“可不是嘛。我看小少爷很快就不爱粘着小姐你了。”
钱宝笙朝扶玉做了一个鬼脸,转头又抱住钱宝莱撒娇道:“不会啦不会啦,小笙最喜欢的还是姐姐。姐姐你不要吃醋。”说完还煞有其事地摸摸钱宝莱的头。
还懂得像个小大人那般安慰人了,钱宝莱瞬间觉得自己没有白疼他。
钱宝莱想起还有个人她许久都没见着了,便问:“我怎么都没见着雪灵?”
说起燕雪灵,扶玉和拾珠脸上少见的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还是钱宝笙童言无忌:“雪灵姐姐整日待在屋子里,都不跟我玩了。她是不是讨厌我了?”
钱宝莱望着两人的脸,问:“怎么回事?”
扶玉才道:“你出事之前雪灵小姐就这样了,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迈出过一步。就连将军做了饭菜亲自端给她,她都不吃。”
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竟然转性了?难道说与苏玉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么?
可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替燕雪灵烦恼。与钱宝笙待了两柱香时间,拾珠便带他回屋休息。他经历了钱绣莹的毒害,燕怀舒和陆向谦与她当场对峙的惊险,病也才刚好,钱宝莱当然挂心他的身体状况。
屋里只剩下扶玉和钱宝莱时安静不少。扶玉想开口说话,钱宝莱似乎已经她想说什么:“我身子好多了,明日我们便去牢里见见她。”
“小姐,将军那边……”
“这是钱府的家事,不必知会他。”
“真的不用吗?将军都已经是半个钱府的人了……”扶玉委屈的嗫嚅道。
钱宝莱的样子比她还委屈:“扶玉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家小姐不过是走了牢狱一遭,你们都易主了是不是?”
扶玉都要哭了。她这话怎么听着好像进牢狱是件小事?明明小命都差点没了。扶玉急忙道:“小姐你不要这么说。扶玉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钱宝莱噗嗤一笑,“好了,肉麻死了。你先去准备准备,明日见完绣姐姐,我们就去找刘员外。”
她尚无血色的脸恢复了平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扶玉心里宽慰,便应声退下了。
屋内归于平静,钱宝莱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解决完钱绣莹的事,再来就是去见陆向谦么?若她不主动,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与她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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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地重游却是两重身份。前者是罪人,后者是探人。世事总无常,熟知是幸还是哀。
牢头见是钱宝莱来了,立即跪下请罪。说那时他也是不得已才对她用刑,请她大人有大量饶过他。
钱宝莱道:“我知这是牢头职责所在,未有任何怨言。”
她如此落落大方,牢头显得更惭愧,说话都谦逊卑微了几分。知道她要探望钱绣莹,还亲自为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