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绣莹的牢房在角落里。钱宝莱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干草堆上呆呆望着半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发丝凌乱,双眼无光,原本白净的脸儿已经盖上一层灰土,看着像孤苦乞儿。
听到牢门外的声响她才机械地转过头望过去,见是牢头领着钱宝莱和扶玉过来了,双眼忽然染上了一层忿恨的光芒。
扶玉拿了点碎银交到牢头手上,把他支开。自己也退了一旁。
钱宝莱注视着钱绣莹落魄的模样,轻轻一笑:“绣姐姐,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最终还是你要在此终生。”
扶玉照着钱宝莱之前的吩咐,每日熬好上等补汤送来给钱绣莹。起初钱绣莹非常抗拒,口不择言的大骂扶玉狼子野心。扶玉只好买通狱卒让他们往她嘴里灌汤。被粗暴对待了几次,最后钱绣莹还是认命的自己喝下了。
她原以为钱宝莱是要毒死她,钱宝莱却不按常理来做事。她想不通钱宝莱这么做的原因。但是现在,她似乎懂了。
钱宝莱是想亲自来羞辱自己。
钱绣莹冷笑一声,道:“我确是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可妹妹你也别太开心。你以为可以羞辱我,我却已经习惯了。比起我以前所受的罪,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羞辱你?”钱宝莱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话,兀自笑起来。神色越加阴沉:“我才没那么多闲功夫。”
钱绣莹瞪着钱宝莱,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宝莱很快为她解惑:“我是来感谢绣姐姐又教会了我一件事。若想无后患之忧,需得赶尽杀绝。有件事你或许说对了,以前是我太心软。我以为你们逃出都城不会再有脸面回来,你却一巴掌打醒了我。现在我明白了,给你们机会就是给自己风险。”
钱绣莹听出她话有玄机,眯起眼睛质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钱宝莱微微一笑,柔情似水:“我想为绣姐姐你送终。”
还礼
钱宝莱微微一笑,柔情似水:“我想为绣姐姐你送终。”
钱绣莹瞠目结舌地瞪视钱宝莱,被她这句话惊到。她张张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钱宝莱居高临下地望着早已面目全非的钱绣莹,毫无半分感情的开口:“绣姐姐你回来报复我时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没有相当的觉悟,你凭什么说要夺回一切?”
“……你逼我喝那些补汤究竟是何用意?”钱绣莹想不通,既然想她死又为何浪费那些名贵的药材?
钱宝莱好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在顾念亲情,才让你喝那些补汤?还是你以为我想以德报怨,借此让你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钱绣莹怒视着轻描淡写的钱宝莱,攥紧的手心被指甲压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钱宝莱这种像看废物弃子的眼神,钱绣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离开钱府时,她就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那是对她的折辱!就算成了青楼女子,钱绣莹也不曾忘却钱宝莱这个眼神,她最深恶痛绝的眼神!
“我知你没那么好心。成王败寇我认了,不过你想我死却也不容易。即便你是将军夫人,按照西屿律例,你也无权治我的罪。”
“呵,治罪?你想落个轻松,我可不答应。聊了那么久,难道你真没察觉到么?”
钱宝莱意有所指,钱绣莹才警觉起来。可四周与平常一样,无甚异状。
就在此时,一股幽香自扶玉手中拎着的食盒飘出,夹杂着牢内腐烂腥臭的气味钻入鼻腔。她立即警觉地捂住鼻子,以一种极度震惊的表情望向钱宝莱。
“只是一般的熏香罢了。”钱宝莱笑道。待钱绣莹稍有松懈时才又说:“唉,我做药材生意不少年了,对各种药材的药理特征也略知一二。发现让你喝的补汤中有一味药很奇妙。平时是补药,若用这熏香作引子,却是能见血封喉的□□。呵呵,用在你身上刚刚好。不是么,绣姐姐?”
钱绣莹眼里全是对钱宝莱的愤怒。她不敢贸然说话,只能用眼睛表达出对钱宝莱的痛恨。
虽然钱宝莱这么说,可自己肯定在不知觉的时候已经吸入了香气。但自己到现在都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莫非又是钱宝莱在危言耸听?
似乎看穿钱绣莹愤怒中带着狐疑的心思,钱宝莱很是好心的继续说道:“绣姐姐,有些毒未必像□□,鹤顶红那样立即发作。兴许过个一天,或是半年才会发作呢?毕竟我不想背个弑亲的骂名。”说着,她向扶玉使了使眼色。
扶玉快步上前打开食盒,把里面装着的饭菜端出送入牢内。一品官燕,鼎湖上素,夜合虾仁,东坡肉,每样都色香味俱全,惹得人饥肠辘辘。
“绣姐姐,这些都是出自聚福酒楼的大掌勺之手,一般人可吃不到。当是我对你的一点小心意。”
钱绣莹恼羞成怒:“钱宝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抬手将那些菜肴全都扫翻在地。
“我蛇蝎心肠也是拜你所赐。有你们作陪,我怕什么不得好死?罢了,你想当个饿死鬼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死了便万事皆休。”
钱宝莱接过扶玉手里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壶酒放入牢里:“再尝尝吧,刘员外最钟爱的杏林香,钱家酒坊最独一无二的佳酿。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是么,绣姐姐?”
钱宝莱怜悯的看了钱绣莹最后一眼便领着扶玉转身离开。钱绣莹目眦尽裂地注视着钱宝莱渐渐消失在昏暗走道的身影,目光又落到那青花瓷酒壶上。
她快速夺过酒壶朝钱宝莱远走的方向丢过去,大声喊骂:“不用你假惺惺!你等着吧,钱宝莱。你会死得比我更惨!”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酒壶碎在地上的响声,钱宝莱早已和扶玉走远了。
出了京兆府尹衙门,原本晴朗的天空阴沉了下来,像是钱宝莱此时的心境。她回身望了眼悬挂在衙门正中的金漆牌匾,默然垂下眼帘。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往下掉,她忙抬手用手绢拭去。
扶玉心里不大好受,劝说道:“小姐你不要难过。是绣小姐咎由自取,你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钱宝莱抬起头,眼泪已被手绢擦干。她木着脸,幽幽道:“我只是难过又弄脏自己的手罢了。走吧,我们去会会刘员外。”
她径自步下石阶,身姿决然地朝远方走去。扶玉望着钱宝莱的背影,像是揉进景色里的一抹艳色,突兀又孤独。
扶玉知道钱宝莱又在逞强。她家小姐明明是个比谁都善良,比谁都纯真的人,却变成如今这等模样。如果自家小姐真的不得好死,她也会跟着小姐一起。
刘员外对钱宝莱的到访毫不意外。他遣下身边喂他吃花生的姨太太,还吩咐下人泡了茶过来。
钱宝莱丝毫不客气,坐到大堂的侧座上环视了堂厅一圈。最后目光落到刘员外面前那张桌子的水果堆上,直言道:“没了十二姨太,刘员外你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嘛。”
“还是托福于钱掌事。”刘员外假意笑道。
“不敢当。”钱宝莱回以微笑。
两人明面客气大方,背地却不知咒了对方多少遍。刘员外不打算和钱宝莱周旋,开门见山问:“钱掌事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刘员外说笑了。再怎么样你都是钱府的大主顾,我又怎敢对你兴师问罪?不过钱府也算是你最大的货商,你自然也不愿意失去钱府这个助力吧?”
刘员外不明所以,问:“钱掌事什么意思?”
钱宝莱捏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浮着:“我想刘员外定不愿见到两败俱伤的结果。所以我有个提议,不知刘员外要不要听?”
同为商人,钱宝莱会说出这番话来刘员外并不意外。不过以钱宝莱的为人,刘员外不觉得她还会真心与自己做生意。他不能用一般妇人的见识来评估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女子。
“钱掌事但说无妨。”
“刘员外知道我极讨厌别人不讲信用,不讲道义,但我也讨厌无利可图。反正横竖我都不愿失去刘员外你这大主顾,不如你把城北南街的地契交出来当赔礼,我们便冰释前嫌如何?”
刘员外拍案而起,怒斥道:“钱宝莱你莫要得寸进尺!刘某人敬你三分,你还开起染坊来了?”城北南街与护城河相近,换言之就是与城门相近。那里是南来北往进出都城必经之地。这么块肥肉是每个经商之人都垂涎三尺的地方。以前钱宝莱的父亲在世时就想花大钱买下这片地,可刘家抵死都没同意。
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钱家人还觊觎着这块肥肉。
“刘员外这是要拒绝的意思么?”
钱宝莱想坐地起价,刘员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钱掌事真会说笑。虽然失去钱府这个货商是可惜了些,但刘某人四处周游,也并不缺少像你这样的货商。”
“可杏林香却是钱家酒坊才会有的佳酿。难道刘员外会放弃你不惜害我都想得到的东西?”钱宝莱胸有成竹,话里话外都有一种稳操胜券的自信。
刘员外半晌无语。果然不能因钱宝莱是个女子就轻视她经商的手腕。
她是能言善道,刘员外却也不傻。与城北南街相比,杏林香不过是蝇头小利:“钱掌事,刘某人对杏林香的确情有独钟,但要用南街来交换却绝无可能。你请回吧。”
“刘员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将与绣姐姐合谋算计我的事撇个干净,别人拿不得你怎样,我却是有不少办法。”钱宝莱轻轻放下茶杯,缓缓说道。
钱宝莱向来不说空话。她敢威胁他,肯定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这时不该与她硬碰硬:“钱掌事威胁人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
“怎么会是威胁?我只是在提醒刘员外,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交情匪浅,自然不愿见你与绣姐姐的下场一样。刘员外该懂弃车保帅的道理。”
说到这个份上,刘员外知道自己再僵持下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他缓和了语气:“钱掌事非得要城北南街的地契?”
钱宝莱眸光略过刘员外难看的丑脸上,轻笑着反问:“怎么,刘员外不舍得?”
撇开别的不说,单单她现在的身份刘员外就得忌惮几分。可要他舍弃南街就像是割了自己的心头肉。他哪能说给就给?
“如果我把地契给你,你便不会再追究下去了么?”
“为了彼此长远的利益,我自然言出必行。”
刘员外天人交战了许久才狠下心道:“好好好。我这便拿地契过来,希望钱掌事真的能信守承诺,不会出尔反尔。”
钱宝莱只是轻笑,并未再言语。
从刘府出来,心有不解的扶玉问钱宝莱:“小姐,刘员外怎会那么轻易就交出地契来?”只是几句话便让那个吝啬的刘员外双手将地契奉上,顺利得教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钱宝莱笑:“人亏心事做多了,底气肯定就不足。我们只需稍加利用便能达到目的。”
扶玉恍然大悟,一般受教良多的模样。
钱宝莱顿了顿,又道:“时候尚早,我们走一趟余里私塾。”
扶玉问:“你要去见陆少爷?”
“扶玉呀,”钱宝莱叹声道:“有些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知己
天气甚是凉爽,不热不冷。昭月公主回都后,除却钱宝莱之事轰动一时外,其余时日都十分平常。
林娇娇披着单薄的细缎折技花纹披风立在花园的月季丛旁,纤纤玉手握一把剪刀,垂眸专注地修剪花枝。微风轻轻吹起她如瀑的乌发,胜雪的肤色被映衬得更加洁白莹玉。长长的眼睫投出淡淡阴影,如蝶翼般扑闪。
当真是兰眼抬露斜,莺脣映花老。只是她体态娇柔清雅,黛眉间却似有化不开的哀愁。
身边丫鬟温言劝慰:“小姐你身子刚好,莫在外头待得太久。那钱小姐的事已然解决,将军定会很快过来看你。”
在贴身丫鬟的眼里也是这样看待她与他的吗?林娇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剪下一枝花枝。
比起燕怀舒,她倒更希望是宇文星渊来探她。哪怕是片刻的温情时光也好。她和他又好些时日未见,不知他有否如她这般挂念着她。
忽然有稳健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丫鬟望去,既惊又喜。连忙福身行礼:“羽儿见过燕将军。”
燕怀舒挥手免了她的礼,与林娇娇隔着三尺距离开口:“今日天气不错,你气色看来也很好。”
林娇娇收起神思,顿住了拿剪刀的手,微微勾唇:“是呀。爹说我身子骨弱,多出来走走有益处。”
羽儿识趣的退下,花园里只有他们。月季花开得正灿烂,迎风摇曳,香气袭人。待在花丛中林娇娇越发显得柔美娇弱。燕怀舒心下一动:“娇娇,前些日子……”
他还未说完,林娇娇便轻声打断他后面的话语:“飞衍,我们相识已久,有些事不必言语已能意会。不知钱小姐是否安好?”
她向来识大体,解释的话倒显得自己可笑了。燕怀舒扬唇笑道:“她如今已无大碍,劳你挂心了。”
“她是性情中人,经此一事定对你有所改观。但愿她日后不再介意你我之间的情分才好。”
“……她如若有你这般深明大义,我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我倒是羡慕她这种敢作敢为的性子。飞衍……有件事不知应该不应该告诉你。我原打算尽早告诉你,你却被派去接昭月公主,这事便搁置了。”
“我与你之间不必客套。什么事让你如此为难?”
林娇娇面露难色,思虑良久才斟酌着字句:“听说钱小姐的事是你与陆太医联手才得以真相大白。不知是否属实?”
燕怀舒鹰眸微敛,对她忽然提起陆向谦有了几分了然:“确实如此。陆太医精通药理,正因有他在才能人赃俱获。”
“他对钱小姐真是上心。”林娇娇又是艳羡又是无奈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