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程昀微微颔首,接过伞,语气感激,“多谢殿下。”扶着程念跟在萧定成身后进了大堂。
两人身上的寒气冲散了满屋的茶香,程宰相已经续了三壶茶,还是在气头上,但有萧定成替兄妹二人求情,程宰相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挥挥袖作罢。毕竟,君命不可违。
程昀撑伞将程念送回屋后并未急着回屋换干净衣裳,而是名人端来热水,亲自拧了热帕替她擦干净脸,而后取来膏药在她浮肿的伤口敷了药。
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伤口,恐会留疤。”
女儿家脸上留疤是一件大事。
“妹妹莫担心,待我回去翻找医书,看看能否有消疤的配方。”说完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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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只剩三个人,梧州刺史奚回,前楚朝宰相程曜,前朝皇子萧定成。
今日轮到奚景区军营巡视,故她并未在府中。
程曜一脸愧疚,起身朝萧定成跪拜,“罪在老夫未教导好孙子,让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破坏了我军计划,还请殿下降罪。”
萧定成自主座上起身下堂,弯身扶他起来,“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再对付敌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昀兄想来也是有苦衷的,罚也罚了,此事便让它过去吧。”
程曜再次拜谢,起身后扼腕叹息,“都是老夫那个好孙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坐在对面的奚回发话了,嘴边噙着几分笑意,伸手取过桌面上一个空茶盏,翻盏盖在桌面上,“程相莫气,愚弟已经想到一个瓮中捉鳖的好法子,弥补此次之过。”
程相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暗光,“老夫也想到了。”
……
苍天收泪时,已是戌时,暮色四合,万物朦胧。
先前有丫鬟在屋外敲门,说程相已经消气,请她去大堂用膳,恰好那时她正在沐浴,便推辞了——祖父想来是极其不愿见自己的,她也懒得去他跟前讨没趣。祖父心中只有战争、复朝,只有哥哥是真心疼爱她。
今日淋了雨,有些受寒,程念取来柔软的干帕绞干头发,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兄妹俩皆是独来独往的性格,没有近身丫鬟伺候,自然也无人想着给他们熬姜汤。
程念看了眼屋外天色,换上一身雪色梅花纹长裙,一瀑鸦发用白玉凤首簪随手挽了个灵蛇髻,她坐在梳妆镜前,莹白圆润的指尖粘上冰凉的膏药,轻轻地涂抹在左脸侧的形似月牙儿状的弯弯伤痕上。
捯饬好自己,她准备去厨房熬两碗姜汤,自己喝一碗,另一碗给哥哥送去。
骤雨初歇,凉风徐徐,寒蝉凄切,又是一年秋。
空气中漂浮着甜而不腻的桂花香,小径上铺满了细碎的桂花瓣。程念披着斗篷行走在幽径上,六角流苏灯笼里燃着一团和煦的暖光,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只漂浮在山野间的幽幽萤火虫。
转过一片花田,只见坐落在坡上的八角重檐攒尖亭里立着一个落寞的人影。他负手立在栏杆前,瞠目远眺那大片大片开得璀璨的金菊,风过,檐下风铎漾出清脆响,花海起伏如波浪。
程念认得那个背影,是萧定成。
思忖片刻,她提灯朝亭子走去,那人听身后动静,转过身来,见来人是她,露出一瞬惊愕,“程姑娘,你怎么来了?”
程念微微屈膝,“我正欲去厨房熬姜汤,却见小殿下一人在此赏景,特意前来感谢小殿下今日为我与哥哥求情。”若说此事,最应该生气的本是他。
他是萧楚王朝最后的血脉,身上肩负着复朝大任,也是楚军最后的希望。可据程念这几日的观察,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强烈复朝的念头,他冷静、他稳重、他沉默,他喜怒不形于色,他有自己的宇宙,令人捉摸不透。
这个少年,不过才与自己同岁。
“程姑娘不必客气。”
本以为他还有下文,等了半晌他却再未说一句话,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许是两人同龄,加上他话少的原因,程念只觉他性子好,对他并没有隔阂感,于是直言道:“我见小殿下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第21章 入我相思门(一)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萧定成微微摇头,忽听少女道:“要我说,小殿下才是个心怀天下之人,舍己之利,怀天下黎民。可惜身负旁人所系重任,不得不为。”这一席不明不白的话却似素手拨弦,弹出一段美妙的乐曲,轻而易举触动他的心。
他微微一笑,背过身去,背影透着诸多无奈,“江山本无君,黎庶便是常主。世间万物有气数将尽之时,改朝换代更为历史所驱,慕王室虽是我萧家的敌人,但这么些年来,治理天下也还算得当,官不敢压民,民敢告官,百姓的日子逐渐好起来。黎庶归心,国富兵强,诸多小国来朝,敌国不敢随意践踏寸土山河,这样一个盛世,有何不好?”
而有人为了所谓的忠君,不惜再起烽火,令这片锦绣山河再次变得满目疮痍,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这番话一直埋于心土,他从不随意拿出来与旁人说,说出来也无人懂,但今日遇到知音,话无不尽。
程念行至他身边,檐下清脆风铎声与凄切蝉鸣交织,更添几分萧索。
眼前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花田,她将灯杆轻轻担在雕刻花纹的栏杆上,大红流苏在风中微晃。
她微微叹气,“若是他们能有殿下这般胸怀,天下便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惜他们只记得忠君,却忘了忠国。”
突厥未灭,敌国觊觎,他们趁着新皇登基时钻空举旗造反,新皇派苏镇恶带兵镇守边疆,防止外敌趁机而动,他们却在集中精力对抗中央军,这是忠国之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们复朝是出于“忠”,但其中莫非没有自己的私心?
祖父昔日一介布衣,虽然有经世之才,但毫无家族势力,幸得景和帝知遇之恩而官至宰相,总算在高门子弟面前扬眉吐气,然好日子没过多少年,天下大乱,王朝覆灭,摸爬滚打苦拼多年的荣华富贵就此如云烟消散,这让他怎甘心?
若是同其他臣子一道臣服于新帝,他又并非新帝潜邸之臣,虽然还能在朝廷里混个官职,但若再想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绝无可能了。
程相性子向来极端,要么做到人臣最高,要么不做。
“而我身为萧家唯一的血脉,却不能退缩。”顿了顿,他有意压低了声音,“我真希望这场仗早些结束,或成或败,都要还天下一个太平。”
程念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天下会好的,小殿下也要好好的。”
一轮清冷秋月悬在山巅,洒下一片柔白清辉,一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程念打了个喷嚏,手中灯杆一颤,火光明灭不定。
“外头风凉,姜汤让下人熬了给姑娘和昀兄送去便是。”
程念莞尔,眼睛弯成两轮月牙儿,“无碍,我有些饿,顺便去厨房看看。”
萧定权也笑了,胜似皎皎明月生辉,“不巧,我也饿了,一起吧。”
两人相视一笑。
她与萧定成不过初识,但全无隔阂,就好似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她对慕成是爱慕,是仰望、是追逐;对容策是无奈、是欣赏、是敬佩,唯独和萧定成在一起时分外舒适,不用顾及其他,像是两个有相同经历的小孩子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其中感受只有两人知道。
程念去厨房熬姜汤时,一名婢女悄悄潜入她的房间,取走一张她练字的纸。
……
转日,程昀便出门替程相办事去了,程念半躺在临窗处的软榻上翻阅一本《前朝秘史》,身上半盖着一张细羊毛毯。
窗外探进一树花枝,与清丽美人儿相映成趣。
一名婢女敲门进屋,前来禀报,程相请她前去大堂,有事相商。
祖父相召,自然不能不去,程念放下书卷,跟着婢女匆匆赶往前院大堂。
大堂里只有程相一人,程念迈进屋里时他正在喝茶。
见少女款款而来,他将茶盏搁置在桌上,语气不咸不淡:“念儿来了。”
程念屈膝行礼,“不知祖父唤孙女前来有何事吩咐?”
程相道:“伤口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祖父关心。”
程相忽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悠远,似在追忆往事,“祖父知道你心里有怨。这么些年来,苦了你和你母亲了。”
程念垂眸,“孙女不苦,苦的是母亲。”
程相听出她话中怨气,也不怪罪,嗓音却柔和了不少,“念儿,陪祖父出去走走,祖父有话与你说。”
程念不敢违抗,只道一声是。
爷孙俩出了府,几名侍卫不近不远跟在身后。程相与她闲聊着家话,穿过热闹的大街,出了城门,一路往东南方而去。
东南方有连绵山脉山,五山十二峰,其中一座唤做同心山,山脚下有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其下溪水潺潺,百转千回,如玉带绕山;溪水自高山引下,清澈见底,冰凉甘甜,其中有鱼儿,摆尾灵活,皆若空游无所依。
山上生长着一种树,白叶红花,四季长盛,唤做同心树,山间有一座铁锁桥,唤做同心桥,桥上铁链上锁着上千把有情人的同心锁。
关于这同心树的来由,有最常见的一个版本:那时候大乾叫玄都,因为年年战乱,百姓民不聊生,士兵们刀尖舔血看不到头,士气日渐萎靡。玄都国主厌恶战争,遂与华南国签订停战、割地协议,并且玄都国王为结两国之好,欲将新月公主送往华南国结亲。
而新月公主早有心上人,是一位将军。玄都国主软弱无比,千百万士兵拼命守护的国土被一纸轻飘飘的协议书便让出去大半,冤魂难眠。
公主心系将军,不愿远嫁华南国,听说那国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后宫佳丽六千,每当灭掉一个部落或一个小国,便会掳掠美貌女子进宫供他淫乐。
新月公主很讨厌这个嗜战且好色的国主,于是央求将军带自己私奔,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
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家国面前无私情,纵然国主无能软弱,但将军的职责便是守护国土,视死如归。
公主苦苦央求无果,伤心之下逃出皇宫,却被国主派将军带人紧追。追至断崖山,公主央求让将军放过她,将军奉命行事,不肯,并承诺只要公主回去,他定会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公主早已对软弱无能的父皇失望,无路可走下,便果断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临死前绝望地道:“愿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公主葬身悬崖后,玄都国主惶恐,于是册封一名美貌婢女为公主,前往华南国求亲,向来纸包不住火,此事很快被华南国主发现端倪。
华南国主玩腻了美人,以假公主一事为借口,再次朝玄都开战,奈何玄都兵力弱,华南军队一口气攻破幽州十二城,玄都灭。
将军拖着残躯来到断崖山,想起记忆中那个明朗爱笑的姑娘,悔不当初,自刎于崖前,那时正值茫茫冬季,鲜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晕开一片凄惨华丽的花纹。
国没能守住,你也没能护住。
五年后,山上便长出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数树,树干交缠,花含两芯,被人称作同心花。
程念倒也听过这个版本,只是,这个寓意似乎不太好……
但时间久了,意义就变了,不过当做有情人消遣的地方。
周围人来人往,程相负手走在前头,随意道:“念儿来梧州也有些时日了,整日在府里也闷得慌,不如多出来走走。”
言多必失,程念只道:“是。”
“念人也不小了,可有心仪之人?”
“回祖父,并没有。”说这话时,迎面恰好走来对小情人,他们牵着手,女子对上程念的眼光时颇有些羞涩,垂下眸,往男子身后躲了躲。
程宰相也不像是有重要事与她商量,不过从年轻时经历的一切聊到现在,偶尔表现出几分对她和她母亲的愧疚,还说等这一仗胜了,咱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程念听得实在无聊,心里暗暗想不如回去看书,但见程相说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打扰,默默跟在他身后。
转眼天色已暗,山上的来往的人也陆续回城去了,山脚寂静无人,冷冷清清。
程相自下午说到现在依旧精神抖擞,半点不累的样子。程念看了眼天色,提议道:“祖父,城门即将关闭,不如我们回去吧。”
程相行至一株参天古树前停下,转过身,“待你兄长办完事会来此地禀报。等他回来,祖父再与你们商量重要之事。”
凉风徐徐,空中落起了蒙蒙细雨,远山朦胧,寒意更甚。程念冻得有些发抖,但见祖父板着脸的样子,不敢说话。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越老越爱折腾。
不知过去过久,空旷的林中响起一阵马蹄声,马蹄声渐行渐近,一个模糊的身影半隐于夜色中。
程相愉悦笑出声:“来了。”
一人一马进入视线,周围草木簌簌而动,隐于夜色的杀机倏然而现,一点点尖锐泛着寒光的箭尖自茂密绿叶见里冒出头,齐齐转向来人。
根据穿着和身姿判断,来人并非程昀。
程念大惊失色,大喊有埋伏,胳膊却被程相紧紧拽住。
程相一只手放至唇边,长啸一声,数百支利箭顿时破空而去,那人反应极快,闻声,挥动手中三尺长剑格挡开来,箭尖钉在剑身上发出铮铮声响,星芒四射。
他嘴里骂道:“老家伙,连自己亲孙女也要利用,真不是个东西!”
 
第22章 入我相思门(二)
 
这边,程昀办完事回到奚府,提着几个花花绿绿的礼盒装去找程念。
他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些人气兴旺的店铺,遂进店挑选了一些礼物,都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橙子香露、白玉兰花金簪、蓝田玉雕梅花纹手镯、螺黛、口脂……
只要是掌柜推荐的高销售的物品他都买了,想来阿念一定会喜欢。
穿过九曲回廊,绕过花树千重,三转两转便来到程念屋外。
只见屋内黑灯瞎火,窗棂紧闭,庭院寂寂,只有檐下的六角罩纱灯笼微微晃动,洒下一片氤氲暖光程昀本以为她已入寝,不欲打扰。
正准备离开,转身时迎面遇上一名婢女端着热水盆走来,他看一眼婢女,“夜深了,你还端水来做什么?”
婢女屈膝,脆生生回话:“回公子,程姑娘傍晚时跟着程大人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这更深露重的,奴婢恐姑娘受寒,正欲给姑娘准备热水沐浴咧!”
程昀神色一凛,追问道:“你可知他们去哪了?”
婢女啊一声,心念急转,摇头似拨浪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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