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断剑堂堂主南如昔就收下了当时名满长安的名倌南烛。四年后,趁火打劫收纳快活坳的六位美人,这在江湖上看来,对于好男色的断剑堂主来说,并不算什么。这样打算,也无人会起疑心。或许,这不是最好的决定,但绝对是目前最有利的。
“他?他怎么能顶替花烛?”初月惊呼出声,很是不满南以寒在南烛尸骨未寒的时候又安插新人。
“苍术需要一个可以走在阳光下的身份。”南以寒看向苍术,带了丝愧疚,“虽然这个身份,不如之前的恣意痛快,但是至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
苍术的目光转到她身上:“谢谢,我不介意。”
他与南以寒之间的微妙叫颜君不满,他嘟起粉嘟嘟的嘴:“这个冷冰冰的人,可比不得我家花烛啊!”
“我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不是质疑和不满!”面对下属,南以寒极少解释,她目光凌厉地扫了过去,却在瞟到南烛尸首的时候又缓和下来,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代替谁,南烛更是无人可替,苍术也不是来代替他的。对我而言,你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但是,苍术江湖经验比你们丰富,没有苍术的领导,你们在江湖上寸步难行,更别说要成为断剑堂的好刀了。你们六个,今后将为一体,不可心生间隙。”
“是。”这个女子恩威并施,或许,确实有让人信服的魄力吧?风乔五人这样想着。
“放一把火把快活坳烧干净吧,什么都别留下。剩下的,苍术你负责。”南以寒看了已然气绝的南烛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狠绝桃花坞
舒庆园清幽,依旧是旧时从前的样子。因为鸦九独居在此,没有了之前的人来客往,变得从容不迫起来,反倒显出了它原本有的清雅别致。
南以寒从未想过,会抱着这样的心情重新回到此地。她抬头,望着舒庆园铁画银钩的牌匾在阳光照耀下耀目,那样璀璨的光芒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抚着门楣,步伐沉沉地缓步走了进去,每行一步都是无比的沉重。
“大老远的,就听到了你的脚步声,这么沉重,怎么,有心事?”鸦九正背对着她在浇花。听到身后的步伐停住,他放下舀水的木瓢,回过身来对着她微笑。
南以寒停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眉心微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这个男子,依旧是墨衣玄袍,依旧是风华无双,他似乎总是那般地超然天外。他们自幼相交,迄今已足十年,他待她,不可谓不好,也不可谓好——若说不好,可是每次她出事,都是他施以援手,平日相处之时,衣食住行也全都是体贴细致。可是要说对她好,他却不止一次地袖手旁观,看她江湖失利,伤心绝望。就说这一次吧,苍术都从姑苏赶了过来,鸦九绝对不可能事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可是,他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快活坳被血洗,看着南烛死!他和南烛,也是相识多年,如今南烛死了,他却还有好心情悠闲自在地在这里打理着花草,仿若无事一般。
从未看透,眼前的这个人,她从来都看不透!
“南烛死了。”南以寒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因为鸦九已经不满地拧起了眉。每次她为了旁人容颜憔悴,他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鸦九拧眉,神情却不见惊讶,他点着下颌,肯定地点了点头:“嗯,那么一支近百人的杀手队伍,南烛死了很正常——只是我不明白,不过一个手下而已,你需要这么难过吗?”
“手下?呵,我不是你,没办法做到冷心冷情。南烛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弟弟!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过手下,从来都没有!”南以寒冲上前去,咬牙切齿地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她双目含泪却不曾哭泣,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果然知道,我没猜错,你果然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救他?就算你不愿意出手,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鸦九看着眼前双目通红、几近发狂的女子,有点儿心疼,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累了。”
“什么?”南以寒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我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未卜先知,面面俱到。你有没有试过,对一个人一直好,却从来没有回报?那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鸦九的眼里是少见的平静无波,他直直地望进眼前女子的眸眼深处,一字一顿,“我对她好了一千次,一万次,这一次只因我累了,疏忽了,她便要否定之前一千次的好,就此恨上我吗?”
攥着他衣襟的手无力地松开,缓缓地垂下,南以寒一步一步,缓缓退离了他的身边,她笑了,满眼凄苦:“不,她没有资格恨任何人,她只会恨她自己。”说罢,猛然转身,抬步就要离开。
“笨丫头,试着变强吧!如今天下太平,江湖却是乱世动荡,只有强大了,才能在这样的江湖之中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这边,都会帮着你。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会把你保护得不受一点儿伤害。笨丫头,试着向上爬,我在等你。”
南以寒的身子轻轻一颤,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疾步走了出去。
鸦九轻声一笑,目送她走出门去,这才又拿起木瓢,继续舀水浇花,话语似有所指:“养了这么些日子,可算是要开花了。”
“墨少把花儿放在波诡云谲的屋外,用心计和谋划培养,就算是开花了,只怕也不是墨少心中所期待的花儿吧?”玉绮若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看好戏,此时从暗处走了出来,谪仙一般端庄立在廊下,她的眉宇间锁着几缕淡淡的愁烦,担忧道,“我所认识的小昔,不会轻易对人好,可是一旦上心,却最是护短。她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份感情,可是同时她又很怕被伤害,故而她不会将心交付。墨少的心机深重,远在小昔之上,做朋友自是可以,她如何敢将一生的承诺许给你?”
“若非那丫头委实太笨,我也不需要如此。”鸦九看向含苞的花儿,手指轻轻拂过柔嫩的花瓣,唇角浅浅一弯,“不过,我就偏喜欢她的笨。”
“自小,我们都夸赞小昔聪黠,也不知为何每次一遇到你,小昔脑袋就不灵光了,也难怪会被你吃得死死的。”玉绮若笑着,手指触碰到腰际的莫邪,笑容顿时一僵,不过倏尔又为南以寒释怀——小昔此生,能得这样一个男子全心全意,小昔她,一定会幸福吧?
“至少,会比我幸福。”玉绮若看向腰侧的莫邪剑,如是想着。
……
自从那日,南以寒离开了舒庆园,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天。在这十天里,她当真是人间蒸发一般音信全无,玉绮若自是不必说,就连鸦九的隐卫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鸦九再也没有浇花弄草的闲情,整日里长眉紧拧,沉着张脸。虽然很是希望笨丫头能独当一面,可是当她真的彻底脱离了他的视线,他又止不住担惊受怕,生怕她有个好歹。这个该死的笨丫头,总有让他失却冷静的本事!
“放心,小昔在别人那里,是不会吃亏的。”看出他眉间的愁绪,玉绮若出声宽慰。反观玉绮若,在南以寒失去讯息之后,并不见担心。在鸦九愁眉不展的这段时日里,她倒安闲了下来,她从廊下走到院子里,翻晒着晾在院里的药材药材,很是自若。
“但愿,她在外面,不要那么笨吧。”鸦九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瞬间惊声,“笨丫头!”
玉绮若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白衣无尘,素裙简洁,行走间步伐匆匆,不是南以寒又是谁?较之十日之前,她清癯瘦削了许多,但是整个人的精神却上来了,显得凌厉而干练。
南以寒径直走到两人面前停下,没有往日里的嬉笑调侃,开门见山直接主题:“正好,你们都在。”
“怎么了?”鸦九少见她如此严肃,想问一问她近日的去向,却又觉得在此刻发问似乎失了大体,迟疑间欲言又止,竟然在气势上输了一截儿。
南以寒微讶地挑了挑眉,也没有点破,而是转头看向了玉绮若:“玉姐姐,我需要你给我整理一份名单。我要夜鬼和血棠两大杀手组织近十年的全部成员资料,不论是生是死,一个都不要遗漏。”
“好,这个在我那里有现成的,我回去就给你。”玉绮若放下手中的药匾。
“嗯,臭乌鸦,我需要借助你手中的力量,帮我找一个人。”
“找谁?”
“你认识的,丹阳城刘府,暖衣。”
“暖衣?你找她做什么?”鸦九自然不会自信地以为,南以寒这是吃醋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南以寒说着,垂在身侧的手却是不由紧握成拳。
……
要说起这暖衣,鸦九对她还是有点儿愧疚的。当初本来是想利用她来激将南以寒,可是自从南以寒失踪之后,鸦九为了此事东奔西走,根本无暇顾她了。后来离开丹阳城,没有跟暖衣告别,她也没有再出现。虽说对暖衣无心,但鸦九是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的。但凭此,鸦九对她便狠不下心来。
不过,不忍心归不忍心,鸦九行事从来不误,向来是凌厉而速度,不出三日的光景,他就寻到了暖衣的踪迹——说起来也怪,她居然不在丹阳城,反而是追随着鸦九的步伐一路到了庐州。
在鸦九领着南以寒找到暖衣的时候,她正在一家小饭馆里用餐。见到他俩进来,暖衣似乎并不慌张,似是早知有此一日一般,她从容地喝下了碗底的最后一口汤,取出手帕用帕角优雅地点了点唇角,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她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向他们,微微一笑:“走吧。”
鸦九和南以寒也没有言语,对视一眼后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暖衣的步伐不急不慢,行将半个时辰,在走进了一处枯枝杂生的荒园后,她才站定转过身来,对着二人淡淡一笑,眼底却浮现出狠戾:“我等你很久了,玉骨神医,南小圣!”
不理会她的恨意,南以寒扭过头去看鸦九:“这是我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你先回去吧。”
“好,那我先走了。”这是她们之间的恩怨,鸦九并不想过多地插手,况且对暖衣,情意不在总还是有相知之情的,所以,他只按了按南以寒的肩,叮嘱了一句,“你自己小心点。”说罢便拂身而去,未曾估计暖衣依恋的眼神,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
爱恋的目光在那抹墨色的身影彻底消失的一刻转化成冷意,暖衣收回眼神看向南以寒。这偌大的荒园,如今俨然只有她二人了。
“南小圣,你别看这里如今是枯枝嶙峋的,可要是等到了春天啊,这满园的桃花雪粉可爱,很是惹人呢。”暖衣弯起的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她素手纤纤,姿态妖娆地攀上了一枝枯枝,媚然回眸,眸眼之中波光潋滟,“南小圣,你喜欢桃花吗?”
南以寒并不说话,此时此刻也冷了面容,只目光阴骘地盯着她。
“其实,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墨公子。我的姿色容貌都不差,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原本,我以为,只要留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地陪着他,凭借我的样貌,他就一定会爱上我,成为我的。他对我那样好,好到我以为,他真的爱上我了,直到你出现。呵,南小圣,直到你出现!我从来,从来都不知道,面对心爱的人,墨公子居然会是那样的表情……”心中生恨,暖衣手下用力,桃枝应声折断,笑颜散去,她娇美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只有戾气,“南小圣,人人都说你心思恪纯,只有我知道,你是真的有心机。明争不过,你就闹了个失踪,把我的墨公子唬得团团转。你不知道,在你失踪的那段时日里,他是如何的神思倦怠,又怕旁人看出他心急如焚而对你不测,故而整日里都在强颜欢笑。那样的他,莫说是见,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南以寒,你怎么不死在外边?你把墨公子害成那样,你为什么还敢活着?在我的心里,墨公子应当是永远都如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天姿风雅,举世无双,他应该是无论何时都超然绝世的少年英侠……”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南以寒冷冷地打断她的话,“鸦九喜欢谁,你喜欢谁,我现在都不在乎。你说你等着我,那你就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哦?”将手中的断枝丢开,暖衣笑得灿烂,“可我偏生糊涂,想问上一问,不知南小圣想听什么呢?”
负在背后的手因为紧握而发抖,南以寒恨得咬牙:“你知道的,薛,暖,衣!”
“既然知道我姓薛,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薛暖衣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娇美的容颜因为扭曲而变得可憎,她剧烈地喘气,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就因为一本《本草心经》,你就要买凶血洗快活坳,杀害那数十条性命?”她的失态,只换来南以寒的一声冷笑,“有你这样一位心胸狭隘不识大体的少主,也难怪洛阳兰芝堂江河日下!”
“就因为?南以寒,明明是你欺人太甚!你害得我薛家银钱散尽,心经被夺,我的爷爷大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你在外面逍遥,可知我的爷爷病体沉疴,直至饮恨而终?你们杏林堂不是一直号称与兰芝堂世代交好,你们不是一直号称悬壶济世吗?可是我爷爷病重的时候,你们问都不问,更无人过来探视。实在可恨!”薛暖衣目眦欲裂,因为嫉妒和仇恨,声音都拔高了许多,“墨公子护着你,你自己又是杏林高手,我是伤不到你了。但要想办法除去你几条狗,还是可以的。”
“当日,分明是薛俨算计于我在先。他逼得我徒手力战兰芝堂众高手,我差点把命交代在兰芝堂。他贪心不足想设计夺我《杏林纪》,我便盗走他的《本草心经》。那样错误百出的医书,我何曾放在眼里?不过是施以小惩罢了。是你们罔顾彼此世代交好,不仁不义,如今你倒有理由怪罪我们不以德报怨?老爷子病重,我们没去探视便是罪大恶极了么?你们似乎也并没有派人上门求医。说到底,医术不精就不要死守面子,害得你爷爷魂归命丧!至于银钱散尽……那可不是我干的。”南以寒话语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只说得薛暖衣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南以寒看着她面色瞬息万变,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锋陡然一转,满含讥诮地说道,“我说薛暖衣,兰芝堂一事,是我和鸦九共同为之,你却只寻我复仇,该不会是心存侥幸,以为我会因为南烛的死而冲动到自取灭亡,然后你就还有机会和你的墨公子逍遥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