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两颗,三颗……
胜利在望!鸦九得意地一抬眸——他觉得,他该哭了。
在解衣扣的漫长时光里,他心心念念的笨丫头已然安然睡去。
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对熟睡的丫头下口啊!
鸦九长叹一口气,帮她合上衣襟,将她揽在怀中。
今夜是十五,月圆如硕,漫天无星。
鸦九低声:“笨丫头,醒来啊!今晚月亮很亮,我们一起数月亮吧!”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因他在身边,南以寒居然没醒,只把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四下俱静,天边月正圆润,脚下灯火万家。
庐州的月很美,夜也很美。
鸦九看着怀里的她,很是满足。
可是,事情还没有做完呢!城东李记米行的李大夫人和城北苏记豆腐坊的苏小媳妇演技委实不错,交代的事情也干得漂亮极了,什么时候去问问,看她们愿不愿意加入饮剑楼。稍加培养,她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线人。
鸦九想,到那个时候,这件事情才算真正的圆满了吧?
琴阁藏秘辛
兰径蜿蜒,松门苍翠,一间精舍掩在竹树环合之中。单看这房屋布局,便可度知其主必是高洁雅士。
南以寒携着鸦九停在精舍门口:“这就是琴阁了。”
“琴阁?”鸦九打量着眼前,心下计量——果然,四阁都是低调之辈,医阁和琴阁更是不收门徒不争地盘,像江湖中的隐士。若非阁主名声在外,只怕也排不上十大门派之列。
“其实,十大名剑流传于世的只有九剑,排名第一的圣道之剑轩辕夏禹剑一直只存在于神话之中。当年,爹爹集齐九把名剑,大多都是剑随主人一起投诚的。十剑在手固然名声在外,但只有十剑之主真心辅佐方可号令江湖。”南以寒开口,“当初,斫剑山庄覆灭,除了第十名剑承影被师父带走,第二名剑湛泸被爹爹送给至交好友之外,其余七剑各自散落江湖。后来,陆续有斫剑山庄旧部带着名剑寻来,外公和师父便为了隐瞒我的身份创下四阁。可是,师父并不相信那些以前的旧部,便和外公联手,或以言劝或以武攻,留剑去人。而今的四阁,差不多都是十年前换的主人。”
鸦九看着她滔滔不绝,忽然间就明白了白圣人和玉绮若的担忧。说到底,笨丫头是性情中人,一旦相许,她便身心俱付。幸好,与她相许的人是他,若是风痕……他不敢想,那将是一个多么棘手的存在。
“怎么了?”见他久久不语,南以寒伸手摇了摇他的胳膊。
“笨丫头,以后别这样轻信人,当心受伤。”鸦九叮嘱。
“得我信任的人不多。若连你都不能信,整日里防这防那,也会少了许多趣味。”南以寒牵起他的手,“好了,别总站在门口,进去吧!”
琴阁内里和外面风格一致,愈见精致。竹制的浮桥一尘不染,桥下碧水流光,又以竹管引水,将一潭死水变活,里头植了莲,已有早发的菡萏露出一点小荷尖尖。
可是,却不见一个人。
“高哥哥一定又在竹林。”南以寒四下一看,又拉了鸦九轻门熟路地向后走去。
精舍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入眼便是天地一色的翠,碧绿鲜活。
在这一片苍翠之中,独有一抹白。
白衣男子背向而坐,抚着膝头古琴。白衣逶迤在地,指尖翻飞间,一曲碎玉破冰的凄怆之音自弦上流出,和着风过竹叶的簌簌声,听得人心中生伤,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
南以寒和鸦九更是不自觉扣紧了彼此的手——听了这曲子,他们只想更加珍惜身边的人。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男子的声音很平静,但伴着琴声,却显得无比哀婉凄凉,“……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最后一句吟出,按弦断音,天地之间惟余风声。但那弦上之音却仍绕于心间,久久不散——不愧是琴剑双绝高旷离!
“葛生,诗经里最哀伤的一篇。”南以寒垂下眸去,似是自语又似是叹息,“为什么,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来后悔呢?”
白衣男子身子一颤,缓缓站起身。
气息瞬息万变,高旷离一把抽出立在身侧的佩剑,旋身刺来。
虽势凌厉,但无杀气。鸦九没有动。
南以寒粲然一笑,右手一挥,撒出一把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竹叶。
剑风一震,竹叶四下散开,片片锋利如刀,刺入竹子中,竹竿较细的竟被刺了个对穿。足见撒叶之人功力深厚。
便是这一把竹叶缓了高旷离的剑势,待第二剑刺出,南以寒已足尖轻点立在了他的剑尖之上,手中最后一片竹叶指向他的喉,她笑吟吟地俯瞰着他:“你输了。”
高旷离剑尖一抖示意她下来,旋手回剑,入鞘,银色剑鞘上七颗红宝石鲜妍如血。
十大名剑之五,诚信高洁之剑,七星龙渊。
高旷离,当得起这把剑。
白衣男子不到而立之年,清俊瘦削,一袭宽广白衣也掩不去他宽肩窄腰的身姿,下摆处墨竹纹饰随行走而动,颇有风骨傲气。
他返身拾起地上的古琴,爱惜地拂去落在上面的竹叶:“为何不出剑?”
“能用轻功和暗器打败你,为什么要出剑?”南以寒看他装琴入袋,缚于背上,举手之间优雅磊落。她不由惋惜,有这么副好样貌,又是琴剑双绝,若非深居简出,该是多少江湖女子梦闺中人啊!
“咳咳!”一声极具警告的咳嗽声响在耳边,鸦九狠狠瞪向这个花心的丫头。
南以寒笑出了声:“高哥哥,我们今日前来,是想问你,要不要加入饮剑楼?”
“饮剑楼?”高旷离眉头一皱,“不是断剑堂?”
“我想,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断剑堂了。”南以寒挽住鸦九的手,“高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站在这个江湖的最高处?”
能把一统江湖说得这样如话家常,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了吧?
“高处不胜寒。”高旷离瞟了眼鸦九的佩剑,“你是鸦九?”
不唤他墨少却唤鸦九,他是头一个。
鸦九挑眉:“我是百里墨。”
高旷离点头:“先住下吧。”转身就走。
又一个冷僻之人!鸦九无奈,一把搂过身边的她,笑了起来——还好,在冷人堆里长大的她,笑如当初。
……
入了夜的琴阁,更是静寂无声,只听得到竹管之中水流入潭之声。
南以寒晚上喝多了茶,全无睡意,就一个人在琴阁里溜达。绕过几处兰丛花架,有一间竹亭,高旷离就在亭中,细细拭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古琴。
“高哥哥。”南以寒小跑着跳上亭子,“还不睡呀?”
“小昔也没睡。”高旷离放下巾帕,一双星眸似闪着光,“小昔,你信鸦九吗?”
“当然啊!”南以寒眉眼弯弯,“他对我的好,我看得见!”
“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一颤,触得琴弦“铮”地一响,高旷离按弦止音,“想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笑容渐渐淡去,南以寒皱眉看着他。
高旷离将古琴负于背上:“跟我来。”
……
从琴阁主屋往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另一处与琴阁一模一样的房舍。
廊下水光映着烛火光亮,将四周照得亮堂。
一丛开得正好的蔷薇花前,坐着个衣衫脏乱的女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伸手摘了一朵红蔷薇往乱发里插,还嘻嘻地笑着。
南以寒走上前,拨开她的发,惊讶不已:“桑柔?!”
这个又脏又乱、又疯又傻的女子,竟是那妖艳勾人不输步雨桐的风月尤物桑柔!
“神仙阁中,她易容成你的样子卖弄风月,我本想去结果了她,可那一天你和鸦九出现了。”高旷离走到她身边,“后来,南烛把她交给我,说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
“南烛说,你让他查鸦九某个晚上的行踪,他查到了。那一晚,鸦九严惩了这个不听话的手下,给她下了媚药,丢进了男人堆里。来这儿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不要碰我!”桑柔忽然发狂,尖利的指甲在南以寒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她尖叫,“我是主少的女人!”
主少的女人?
南以寒僵直了身子,连手上的伤痕也顾不得了。
“杀了她很容易,但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真相,知道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高旷离道,“这个女人和鸦九的关系,用那些贵族的话来说,是主子与侍妾。”
侍、妾?无名但却有实的……夫妻……呵,对她来说,真是个陌生的词。
鸦九身边的女人很多,可他从来不会来真的。可这个女人,他竟然、竟然……
南以寒浑身轻颤,蓦地目露狠光,抬手狠狠按住桑柔的天灵:“说!你和鸦九到底是什么关系?”
桑柔疼得脸都扭曲了,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主少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女人……有、有一个叫南以寒的贱人,她要抢走我的主少!我用染了香气的手帕给她下了毒。哈哈,死了,她要死了!她死了,主少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主少会爱我,会给我名分,那个贱人,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当初中毒失明,原来是她所为。想来,应该就是那条香气扑鼻的手帕有毒吧?
真是意外的收获。
南以寒收回手,不再言语——哪怕是疯了,在痛极的情况下也是不可能撒谎的。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缓缓向外走去。
高旷离在她身后揖手:“请示昔主子,这个女人该如何处置?”
“杀了。”南以寒只觉累极了,淡淡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是。”银色剑光缓缓出鞘……
琴剑为谁绝
竹影重重,水声潺潺。
行走在琴阁里,南以寒恍惚,不知该行往何方。
“笨丫头。”鸦九从远处走来,凤眸笑盈,“走路都心不在焉,小心撞到脸,撞坏了我可不要了。”
南以寒硬着脖子扭头去看他,眼前却又浮现出桑柔的脸来。
“怎么了?”鸦九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到她手背上的伤痕,瞳孔一缩,伸手便要查看,“你受伤了……”
“别碰我!”南以寒猛然扬手躲开他,却阴差阳错一记耳光甩到了他脸上。
夜静无声,这一记耳光格外响亮。
可鸦九全然顾不得了:“笨丫头,到底怎么了?”
南以寒看着他,目光哀伤得叫人心碎:“你和桑柔……你和桑柔……”
一听这话,鸦九立时着了慌:“你听我解释,那时我身受重伤头脑昏沉,她又一袭白衣,我以为是你……”
“你什么,都不必跟我解释。”南以寒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望着她孤单无助的背影,鸦九浑身都在颤抖,他想杀人!是谁?是谁!让她这样难过,让她对他绝望!如果,她就此离去,他发誓,他绝对,绝对要拿琴阁、拿江湖、拿整个天下作陪!
他什么都可以承受,却惟独承受不了她的一走了之、就此陌路。
身后的杀气渐浓,几近铺天盖地。南以寒叹了口气,回身走到他身前,伸手抱住他,将头埋入他怀里:“笨蛋臭乌鸦,不必解释,是因为我信你啊!”
鸦九轻轻推开她,认真地打量她的神色:“真的?”
“嗯,真的。”
凤眸转笑,鸦九欣喜地要吻她,却被她扭头躲开。
“笨丫头?”
“可是,我好难过……”南以寒将头抵在他胸口,“将来,你可会像对待桑柔一样对我?”
“怎么会?你们不一样……”
“未来的事,谁能许诺?情之一字,伤一次,痛一世啊!”握着他的衣袖,南以寒一步步退离他的怀抱。
“不!”鸦九一把握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别走,别走!”
“我不会走的,臭乌鸦,我会陪着你,陪着你走到江湖之巅。只是,给我一点时间。在看清你之前,我们……就这样吧!”南以寒垂眸,珠泪滚滚,“我……我有一点儿害怕……”
灭门浴血,她几时哭过?江湖路难,她何曾怕过?可因他,她哭了,也怕了。
鸦九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目光柔得似怕把她看疼。他松开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好。”
“多谢。”手握成拳,南以寒转身,一头扎进苍茫夜色,逃离了他,也逃离了这场爱的谈判。
……
翌日晨起,又是一天崭新。
南以寒走出房门,就见浮桥上布了张摆满早点的桌子,鸦九和高旷离正坐在桌边等她。
“早啊!”她坐在了桌边。
“早。”鸦九为她拿碗布筷,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他给她夹了个包子,“刚出锅的,趁热吃。”
“好。”南以寒也对昨夜之事绝口不提,咬了口包子,把肉馅拨在碗里,举着个包子皮啃得极欢。
鸦九见状,又夹起一只包子放在自己碗中,去了肉馅后用自己的碗换走了她的,夹起她不要的肉馅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