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旷离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之间这种不设男女之防的相处方式,很是意外。不过,既然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尽力了,做什么样的决定也只能由她自己了,身为下属,他无权过问。高旷离默默地咬了口包子。
“对了。”南以寒扭头看向鸦九,“月见来信了,说断剑堂纳入饮剑楼的相关事宜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不过考虑到当今江湖动荡,对外暂时是保密的。她已经动身往这边来了,具体的等她来了再说。”
“其实……”鸦九喝了口茶,“你可以自己打理断剑堂的。”
“入主断剑堂三年,一直靠着月见他们。我不太想管理那么多人和事,何不并入饮剑楼自己做个二手掌柜?况且,饮剑楼规模够大体质够全,完全容得下一个断剑堂甚至更多。”南以寒取了巾帕拭手,“三年前要不是你帮我,我也无法顺利拿下断剑堂,只当是物归原主了。”
“如此,也好。”鸦九又去看高旷离,“真不加入我们?”
高旷离头都不抬,一口口啃着包子,俊彦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那真可惜了。”鸦九轻轻叹了口气,“笨丫头,这位龙渊剑主听去我们那么多秘密,又不肯投诚,要不要考虑灭口啊?”
南以寒笑了,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声马鸣。她侧耳一听,欣喜起身:“是月见!”
竹扉推开,走进来一个女子,杏衣黄裙,淡色斗篷,温婉稳重,姿容倾绝。
“月见见过楼主、昔姑娘。”月见很得体地改了称呼,从斗篷下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鸦九,“断剑堂调度已详尽在册,请楼主过目。”
忖度有度,知进知退,处事干练,细致周到。难怪笨丫头将她立为一堂副主。
鸦九满意地点头,拿过册子看了起来。
南以寒笑着执了她的手:“路上可顺?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跟着?”
“人多了反而惹眼。”月见温柔地笑笑,“只是许久不曾赴远,有些不习惯。加之琴阁隐秘,花了些工夫。”
“啊,对了,月见,我给你介绍一下……”南以寒回头,却见高旷离目光怔怔地看着月见,面上似喜似忧,表情极为复杂。再看月见,竟也是表情一僵,呆在了那里。
身姿骤动,高旷离掠了过来。
鸦九头都不抬,只本能地揽了南以寒的腰身往后一退,在不远处站定,他才抬起眼,抱着看戏的心情打量起这两个人来。
高旷离激动地握住月见的肩,向来淡定的脸上欣喜如狂:“月遥,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吗?月遥!”
月见却在一瞬怔愣后恢复常态,她用力推开他:“琴阁主认错人了吧?我是饮剑楼月见。”
“我怎会认错你?月遥,我是杋修,高杋修。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属下先行告退。”月见不想再纠缠,一揖手转身就走。
“月遥!”高旷离追了两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身向鸦九跪下,“我愿入饮剑楼,求百里楼主成全!”
“世上之事,最不能成全的,就是人心。”鸦九上前一步,“如此,你也愿意?”
“只求,离她近一点。”高旷离目光恳切。
江湖之中,人命价最廉。可是,偏生是这最廉价的东西,往往会繁衍出最最无价的情来。
鸦九唇角轻勾,挽起一个薄凉的笑来:“那么,饮剑楼欢迎你。”
……
夜凉如水,月残星繁,映在琴阁水潭之中,浸染一潭星光寂寥。
南以寒沐浴罢,长发未束,枕在鸦九膝头,看着漫天星子。
“笨丫头似乎,不赞同我收纳高旷离。”鸦九把玩着她的发。
“不是不赞同,只是……高哥哥并非真心投诚,你只得到了一把冰冷无情的剑。”
“已经够了。”鸦九抬头看向夜空,凤眸映了星光,愈发深邃了,“饮剑楼门下过万,哪能个个忠心?或为名,或为利,投我而来,各取所需。我要的从来就不是忠心,而是不背叛。”
南以寒缓缓地坐起身,怔怔地看着他,弯眉越皱越紧。
“怎么。”鸦九微微侧过头,笑道,“被我吓到了?”
“我们很像。”南以寒纵身而起,“只是,你更薄凉。”
“去哪儿?”
“取回我的剑。”发丝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白衣女子消失在夜中。
……
夜静深沉,波光粼粼的河面,孤独地浮着一盏河灯,携着苍白的灯火,随波纹一点点荡到远方。
晚风残月,空无一人的长桥上,杏色衣裙的女子静静立在桥头,看似风云不惊,面上却犹自残了泪痕。
“高旷离,就是那个人?”
身侧人声起,月见扭头,只见南以寒攀着桥杆,把脑袋搁在桥栏上,眨着一双杏眸,一如当年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月见抬指拭去泪痕:“都过去了。”
“抱歉,对你的承诺没有做到。你还是会哭泣。这么多年了,你心上的伤还没好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些伤,不痛,是因为没有触碰,不代表它不存在。”月见垂下眼,无奈苦笑,“现在我只知道,旷月遥已死,我是月见。”
“高哥哥似乎对你情意未尽,我了解的他也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不如……”
“不可能!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月见拂袖离去。
南以寒在她身后惋惜摇头——倘若郎有妾有意,她定会极力相助。可惜……只要月见不回头,高旷离就会一直待在饮剑楼,一辈子当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剑。
其实,心里是期望这个结果的吧?琴剑双绝,那是一把极好极快的剑,她希望鸦九能一直拥有这把剑。而她……她会看住月见,以剑制剑。
高旷离是鸦九的剑,月见便是她的剑。
果然,他们都是极其相似的人呢!
……
鲨皮的剑鞘沉了年岁,泛出暗褐色的光泽,斑驳如裂纹的纹路布在鞘身。吞口微缩,涵住剑身,赤色剑柄因年代远久褪作暗色,靠近柄端那一线红却艳如当初,恰似一线血痕。
拔剑出鞘,有清脆的金戈之声,却只见剑柄不见剑身。阳光照下,穿过长剑,投在地上的剑影又有一个淡淡的剑身。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剑若无形,照影方现。”
《剑谱》之上,排名第十的名剑承影,精致优雅的无形之剑。
南以寒满意地点头,收剑入鞘:“和三年前一样好!”
鸦九将眉一挑:“笨丫头昨晚出去,当真就是为了取回你的剑?”
“名剑承影呢!”南以寒嘻嘻一笑,“不然你以为我干嘛?”
“果然是个笨丫头!”鸦九屈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刮,“如今,我们有七星龙渊剑和承影,暗星有赤霄。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要去剑阁了。”
“我们还有莫邪!玉姐姐是我这边的,只是……不说剑阁,棋阁的时渊师兄只怕都有些棘手。”南以寒若有所思。
“到了剑阁再说。”鸦九牵着她向外走去。
门外,逐风和飞光刨蹄低鸣,已等得不耐。
以剑断旧恩
一座城,历经过血泪,沉淀了岁月,将丹青史笔化成一种姿态,云淡风轻屹立在天之一方。无数英豪踏马征戎,洒上热汗炽血。血落之处,便成就了一座沧桑古都,便腾飞了洪荒龙蛇。
长安,就是这样的城。
长乐永安,极好的名字,却承载了太多沉重。
一墨一白两骑快马停在了一座高门之前。
“剑阁”牌匾遒劲肃穆,看似空无一人的门庭,却处处隐着气息绵长的高手。这是四阁之中,最为奢华高调的一派。
四阁以剑阁为首。医阁、琴阁更顺服如昔,棋阁却更忠于剑阁。
自从三年前南以寒离开剑阁,四阁同心便已不攻自破。
南以寒翻身下马,跪在阶前:“如昔求拜师父。”
四下无声,鸦九却敏锐地觉察到右手边第三棵树上的那人已悄声离开去报信了。
不多时,剑阁门开,出来四个衣饰一致却颜色各异的妙龄女子。
剑阁四芳,春夏秋冬。剑阁莫大娘收容的四位慕家姐妹。
鸦九眯眼打量着这四人,她们四个,剑佩在腰下两指处,剑身微横,方便随时拔剑;她们看人的目光看似散漫不集中,却未漏掉人身上任何一处,方便一招之内置敌于死地。
这四个女子……是狠角色。
南以寒缓缓站起,目光一一扫过四人,微笑:“四位师妹,别来无恙?”
“大胆叛徒,还敢回来!”慕秋喝道。
笑声低低传开,南以寒目光一寒,右手一扬。
只听一声闷哼,右边第三棵树上落下一人,喉头插着根淬了毒的银针,已然气绝。
“南如昔!”暴喝声起,四慕出剑。
“他身份在我之下,见到我不行礼反向你们报信。按剑阁门规,该杀!”南以寒的手按在承影剑柄上,“叛徒么,不杀几个同门,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可恶!”
四慕纵身飞起,四柄长剑齐齐刺来。
身姿一晃,南以寒剑不出鞘,身形游走于四人之中。
蓦地,风中一声剑吟,承影出鞘!
凝神看去,又听“嚓”的一声,剑已回鞘。而地上,已然躺着慕春的尸体。
剑吟三次,出鞘三回,连夺三命。
招式简单,出手狠绝。剑一旦出鞘,眨眼之间必夺一命。
她将无形剑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鸦九的眉一点点蹙起,他已经猜到了笨丫头是在怎样的境况下长大的了——无须太多招式,只须快、准、狠,一击毙命。
这是杀手惯用的杀人方式。
心里隐隐发疼——饮剑楼也有杀手,他知道杀手的境况,百中选一,和养蛊一样。一百条虫养在一起,只有不断吞食掉身边的同伴,成为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才能称之为蛊。杀手也是,一个杀手身后,必然沾满了同伴的血。他不敢想,他的笨丫头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活过来的。难怪,玉绮若说,她不会轻易对人好。一个杀手,怎么可能对人好?可是,他的笨丫头啊,竟然还能拥有那般明媚干净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出现在被宠大的女子脸上不奇怪,可出现在一个受尽苦难的丫头脸上就愈见珍贵了。
真是个笨丫头!笨到让人心疼,想揽在怀中好好疼惜……
剑吟又起,眼见仅存的慕秋也将斩于承影剑下,一道强劲的剑气忽而袭来直向南以寒。
鸦九目光一凝,骤然起身护她在怀退开来去。
一阵劲风过,剑阁门口多出个身材娇小的妇人,穿一袭简单干练的苍色衣裙,虽是近四十的年纪,面容却生得极艳,但那一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美眸一片冷肃,生生败了一身媚态,多出分森冷杀意来。
剑阁之主,莫慈,莫大娘。
莫慈右手所持之剑,与承影如出一辙,不过可见剑身。那是与承影一炉所出的孪生剑,含光。在《剑谱》之上排名十一,也是一把传世名剑。
“你真的要与为师为敌?”救下负伤的慕秋,望着地上三慕的尸体,莫慈很是痛心,“你要与为师恩断义绝?”
南以寒笑了,掏出手帕细细地拭去不小心沾到手上的鲜血:“三年前,你金针封穴,断我内力。我以为,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呢。”
“为师只是恨你不争!指望在外这些年,你能想明白。”
“我本就很明白!”南以寒无奈地摇摇头,“你将我培养成杀手,要杀一个人对我而言确实很容易,但那之后呢?任何一段家仇都背负不起一个国家的仇恨。”
“那不过是你的借口!”莫慈不耐烦地一甩袖,厉声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你习得一身好武艺,又是医毒双绝,却贪生怕死苟且偷安,不肯报那血海深仇。如昔如昔,一如往昔。你早已忘了你为什么叫如昔,你也早已忘了你姓南宫!”
“忘的是你啊,我的师父。早在斫剑山庄覆灭之时,我就已改姓为南。南如昔,难如昔,一切难如往昔。”承影剑缓缓抬起,南以寒眯眼,“道不同不相为谋。出剑吧,师父。”
莫慈看着昔日爱徒,眸中痛惜与责怪一点点退去,化成一片冰冷。她足尖一点,旋身袭来,含光直指南以寒。
“叮!”却是含光半路被截。
南以寒讶异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鸦九。
虽然知道南以寒不会输,但他的笨丫头,还是留着自己欺负比较好,旁的人么,由他处理好了。
“莫大娘的剑舞动长安,可要说杀人,终是略逊一筹。”鸦九以两指夹住剑身,望向莫慈,笑得云淡风轻。
莫慈却是神色大变。想她也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今日竟被一个年轻人以单手两指制住,还无力招架。她略带震惊地抬眼:“你是谁?”
屈指一扣,击在含光剑上,剑上余波震得莫慈连退三步。
鸦九墨衣一扬,退至南以寒身边,轻揽住她的腰身,凤眸长睫半垂,不尽优雅:“饮剑楼,百里墨。”
南以寒望他一眼,心内五味杂陈——鸦九行走江湖多年,百里楼主的身份向来绝密。今日宣之于口,还以这样亲昵的姿态站在她身边,他无非是想告诉剑阁,她的身后是他、是饮剑楼,好叫莫慈有所忌惮,不敢再为难于她。
“本不想与剑阁为难,怎奈阁下要伤害的,正是我所要守护的。”鸦九侧目去看南以寒,宠溺一笑,“幸而灭一个剑阁,不需要费多少工夫。不然,我可要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该护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