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扔下的无疑就是南以寒。依旧是乌发白衣,看得出来这里之前被精心打扮过,白衣不染纤尘,乌发柔顺光亮,脸上还搽了淡淡的粉。但,这些都无法遮掩她面容的苍白憔悴。
她,受了苦。
这一认知叫鸦九和风痕身子一僵,双手紧握成拳,却都不敢有所行动——他二人争天下之心十分明显,元凌帝也一直是坐观虎斗从不插手。而今,捉了南以寒来,除了元凌帝对乐胥难忘旧情之外,更多的怕是一场测试。元凌帝想看看,美人和江山,他兄弟二人到底会如何取舍。稍有不慎,第一个送命的,只会是这白衣乌发的女子。
南以寒瘫坐在地,努力了几次竟都未能站起来。她干脆放弃,大喇喇地坐在了殿堂中央。
元凌帝左眉高高挑起:“小燕儿见朕不拜,可是大不敬,要处死的。”
“我这一辈子,只跪天跪地跪死人。萧伯伯龙虎精神,怎么看也不像是死人。”南以寒微笑,“况且,尊敬在心不在口。这满朝文武,见你皆跪,可真正心服的,又有几个呢?”
她这寥寥数语,替自己解了围,却又得罪了合殿大臣,聪明而嚣张。
“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元凌帝语气散懒,一双含摄帝王之威的凤眸却看向鸦九和风痕,“看来,朕的暗卫在偷懒。”
元凌帝将她交给了暗卫?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鸦九和风痕也变了脸色——旁人不知,他俩还能不清楚?元凌帝的暗卫折磨人,从不用刀鞭等物,他们一个个全是以精神折磨人的高手。他们知道如何让一个人从内部开始崩溃。南以寒不过憔悴了些,实在是奇迹。要知道,在元凌帝暗卫折磨下发疯致狂的不在少数。
“他们可是卖力得很。”南以寒望向元凌帝,杏眸里满满的冰冷嘲弄,“可对我来说,那不算什么。斫剑山庄一千三百六十二条人命,一千三百六十二个人的血……入目是红,入心是痛。你觉得,那样的程度会痛,是因为你没有尝过至痛!当世间最痛你都挺过来了,别的自然是无所谓了。”
“他们倒也不是一事无成。”元凌帝唇边挂着残忍的笑,“起码让你想起了儿时那刻骨铭心的回忆。”
南以寒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吧,今天把我弄过来,又想干什么?”
“今日月圆花好,朕想再看一曲弦上歌。”元凌帝说罢,便有人将一方琴置在了南以寒身前。
而今,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如何琴上起舞?元凌帝醉翁之意,恐不在此。
“你若舞得好,朕便放你出宫,否则……忘了告诉你,杏林堂白圣人如今正在宫中做客。”果不其然,殿中女子变了脸色,元凌帝笑得很是满意,“你说世间最痛已然挺过,朕便告诉你,人生于世,没有最痛,只有更痛。”
外公……饶是已知那并非她血缘之亲的外公,可十余年的祖孙情意为真,十余年的呵护养育为真。南以寒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每每用力,只能更加狼狈地重摔在地。
摔而复起,起而复摔。她在殿中,像一个跳梁小丑,在上位者嘲讽的眼眸中,挣扎着对至亲生命的渴望。
心爱之人在受苦,再如何无力无助,也不能无动于衷。
墨衣一闪,鸦九已站在南以寒身边,揖手便要说话。
“阿墨!”元凌帝的声音凌厉起来,“开口之前朕劝你好好想想,想想朕的苦心,想想你故去的父亲!”
只要为她说一句话,便再无缘那至尊之位。鸦九何尝不知?可是,至尊又是什么?连她都不能护住,连自己的心都不能顺遂,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至尊吗?江山,美人,如何取舍从来就没有惟一的答案。如果,这江山之中注定无她容身之处,那么,不如弃了江山,与她鲜衣怒马,饮剑江湖。
殿堂空旷,回荡着鸦九认真而温暖的声音:“皇叔,弦上歌乃是楚国乐胥公主所作之曲。而今楚已灭亡,中秋之夜奏亡国之乐,乃是不吉之举。臣侄恳请皇叔为大雍国祚着想,免奏弦上歌。”
用大雍说话,元凌帝绝对不敢再坚持。
南以寒绝望地闭上了眼——元凌帝以她为饵,试探未来国君,这只乌鸦到底是上钩了。亏得她一进来,狠下心不看他的方向,狠下心不听他的声音,狠下心深埋心底的委屈和思念不理会他的担忧与关心……终究是白费了。
她低喃:“笨蛋!”
“笨丫头一笨许多年,我偶尔笨一回,也算不得丢人。”鸦九看着她,再不掩饰眸中的宠溺与爱恋。
风痕在一旁看着,握着白玉杯的手指节发白——晚了一步,他又晚了一步!从小到大,他总是比鸦九晚一步!可是,鸦九开了口,他便决不能再替昔儿说话。否则,两个国君人选全部心系一人,元凌帝是绝对不会让昔儿活的。
殊不知,元凌帝已将风痕的失态尽数看在了眼里:“既然阿墨开了口,那么小燕儿就先下去休息吧!”——这样一个搅乱未来国君之心的女子,如何能留?
鸦九听到这话不由一愣,一时也没了主意。
先前的宫侍走了进来,不客气地一把抓起南以寒。
“笨丫头……”鸦九下意识就要出手阻止。
南以寒却阻住了他:“笨一回,就够了。”——你珍重我,我又何尝不视你为至宝?所以,不要再为我犯险,我答应你,会为了你而珍重自己。
挥剑问鱼肠
夜深人静,群臣散去,宫中复又沉寂。
南以寒被送回偏殿,没再受那群暗卫的折磨,可是无水无粮,竟是弃之不管的意思。她也不急,盘腿调息,试着找回消散的内力。
丑末寅初,窗外隐隐传来衣袂摩擦之声,由远及近。南以寒气力稍有恢复,但绝对无法迎战。她坐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警惕地盯住窗口。
轩窗极快地开而又合,墙角烛火快速地晃了两晃,一条人影迅速地掠了进来:“小昔师妹。”
缁衣深重,鱼肠剑寒。
看清来人,南以寒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她淡淡开口:“叶少侠。”
“叶少侠?”来人无疑是叶飞,她的称呼叫他心颤,脸上的欣喜化作唇边苦笑,“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南以寒轻笑声中带了不屑:“何必?”
“你一定要这样吗?”尽管再三压低了声音,叶飞的诘问还是透出浓浓的愤怒,“我们是同门师兄妹。只因一次算计,你便要抹杀我们多年的同门情谊吗?你一定要这样薄凉?”
“叶少侠并非今日才认识我,无须多此一问。”
“南如昔!”叶飞气恨地抓住她的肩,不甘心地问,“我就不信,墨少从来没有算计过你!为什么你待他始终如一,甚至还帮他打理饮剑楼?”
“不一样。”南以寒不想和他纠结这个问题,“干脆点,这次,你的主子又让你干什么?”
似是被触及心中痛隐,叶飞松开她,神色也落寞起来:“在你被抓进宫的那一天,剑阁起了一场大火,莫师叔、莫师叔……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江湖上,已经没有剑阁了。”
“你在说什么呀?”南以寒笑了,可她的身体却开始发颤,心里已然开始接受他的话。这个时候,他没有必要说谎。南以寒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她扑过去揪住叶飞的衣襟:“剑阁是四阁之首,高手如云。她自己的武功也不差,怎会逃不出来?”
纵然师徒恩断义绝,但莫慈毕竟是她自幼熟识的长辈,更是她父母生前信任可依的朋友。她没想要她死,哪怕反目,她也没想要她的命。
“火是莫师叔自己放的。她这一生执着于复仇,放弃你投靠风痕也是为了报仇。可投诚之后,她发现自己要效忠的人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如何能不崩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的确是莫慈的做事风格。不过,莫慈的仇人不是元凌帝吗?难道风痕把剑阁转赠给了元凌帝?那么……
南以寒松开叶飞的衣襟,一步步退后:“你呢?你的新主子,是谁?”
“新主子”这三个字像三把刀,狠狠刺入叶飞的胸口。他双手握拳,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南以寒。
答案,不言而喻。
南以寒冷笑:“自古朝野两立,各自为安。叶飞,你是整个江湖的叛徒!”
“哪还有什么江湖?墨少、风痕,他们都是皇族中人,整个江湖迟早都会在圣上的控制之下,成为制衡朝堂力量的傀儡。你我不过是棋子。将来无论是谁登基为皇,新帝即位之前,圣上都会杀了你。”叶飞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跟我走,小昔,你自认是江湖中人,就不要为了他们朝廷的政斗白白送了命!”
“即便是救,我也不要你救!”
“你还在等谁?墨少和风痕都被圣上软禁在了各自的府邸,他们要走很容易,但绝不可能潜入宫来带走你!”苦劝无果,叶飞也不再坚持,指花一挽点住了她的穴道。
南以寒内力消散,立时无法动弹,她气恨:“叶飞!”
“算计一回,还以一命。”叶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抱起她没入夜色。
……
“叶飞,放开我!”
疾步飞掠在皇宫屋顶,叶飞速度不减分毫:“若实在不愿,小昔不妨大叫引来宫中侍卫,将我当刺客抓了杀了。”
南以寒气结,却忽而目光一凝:“小心!”
半空之中,一道银光快速闪过,叶飞纵身一躲,落在一处假山上。
一个人影缓缓落在对面的假山上,纯黑苗装,白银佩饰,手中一束利如刀刃的冰蚕银丝在夜色中泠泠生寒。
千丝圣女,麦芽。
“交出南以寒,你叛离之事,我不会上禀主上。”麦芽冷声。
“主上?你、你是圣上的人?!”叶飞惊讶。难怪,小昔武艺出众才智不凡却如此轻易被捉入宫,如果麦芽是元凌帝的人,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小昔从来不会对身边之人设防。
“我说最后一遍,叶飞,别管闲事!”麦芽手中冰蚕银丝无风自动。
叶飞暗中解开南以寒的穴道,将她护在身后:“交出她,可以。但你得先杀我!”手中鱼肠剑出鞘,月下剑光冷。
麦芽定定地望着他,复杂的眸光终化作一抹冷肃的杀意。她足尖一点,纵身而起,蚕丝万千,铺天盖地如细密的网,冰冷而妖娆地围绕在麦芽身边,张扬在半空。
“噗!”利刃入肉之声,胸膛里喷涌而出的热血溅了麦芽满身。
一脸血污中,冰冷的双眸终满含震惊,麦芽不可置信地低头——她手中蚕丝尽数刺入叶飞胸口。而叶飞,手中鱼肠倒拿,剑柄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心窝处。本该是两败俱伤的死局,却被他反手之间化成了一场生死局。
麦芽手脚冰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她颤声:“为什么?”
“小昔是我最想保护的人,而你,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我以为,我们的重逢会是在云梦。我还奢望着,能和你一起看云梦泽最美的映日荷花……”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叶飞笑得无奈,“你真傻,居然不懂我话中深意……丹阳城中,丢了心的,不、不止你一个……”
他的气息乱了,双眼也慢慢合上。
“不!不——”麦芽尖声摇头,猛然抽出那一把蚕丝。
热血飞溅,叶飞一头栽下假山。
“叶飞!”麦芽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了一抹从他衣角滑过的凉风。
“鱼肠剑,逆理不顺,历任剑主皆是叛主弑父之辈。”
——这是叶飞失去意识前心头最后一念。
“扑通!”叶飞沉入冰冷的清潭之中,溅起的血水落在南以寒素白的衣裙上。
南以寒垂眸,看那血水洇开,化作淡淡的粉色。
算计一回,还以一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轻叹口气:“阿飞师兄。”
麦芽跪倒在假山之上,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上次分别的那一幕——
“叶飞,你这次叫我家小姐吃了好大的亏,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云梦棋阁,静候芳驾。”
彼时,丹阳城中,南以寒失踪,麦芽与叶飞寻人,几乎是日日相处在一处。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与他并肩,不再只是为了寻人。
她盼望着新的一天快点到来,好快点与他行走在一处;她贪恋他掌心的暖,希望多一些雨天,好借雨天路滑牵住他的手;她甚至向苗疆娲皇祷告,不要那么快找到南以寒……
她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可她知道她爱上了他。
可是,分别之时,他云淡风轻八个字叫她以为,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于是,将爱恋的种子深埋地下,她忘记爱情,重新做回元凌帝手下的隐卫,冷血无情,千丝成杀。
但是,但是!为什么?在她手刃爱人之后,爱情的种子要破土而出开出花来?他说,丢了心的,不止她一个。他待她,并非无心。可是,缺失一人的爱情,要如何才能圆满?亲手杀了他之后,她的人生,要怎样才能无憾?
身后气流陡然转快,复又浑无。南以寒被人救走了。
可是麦芽已无心去追,她抬起手来。皓腕如雪,凝了叶飞的一滴血,恰似红豆一颗,又如她的家乡开在晨露中的红药花儿。极浓极艳的色彩,和她从前爱穿的衣裳一样红……
……
上官云夜抱着南以寒飞行在皇宫。
“哎呀,还以为不用我出手了。没想到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可惜!”上官云夜摇头晃脑,望着身后语气惋惜,态度却是满不在乎。
“为何救我?”风痕和上官云夜的关系,说是主仆,其实更似朋友。南以寒可不认为,上官云夜会为了风痕一句话以身犯险闯皇宫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