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相邻的窗,南以寒望向对面的房间——距离明明这么近,她却觉得触手难及。伤势明明在好转,她却觉得有什么在心底隐隐作痛。
一道无形的鸿沟,在两人之间拉开,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
十一月十八,南以寒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鸦九了。她被禁足在朝暮堂,哪里都不能去,连日常的会议也不能参加。
她只听说,血棠回来了,前两天还在朝暮堂楼下吵嚷着要见她,被随风和苍术硬拉了回去。那也是个傻大姐,一口气将玄武部半年的日常全部安排好之后,血棠竟带着随风直闯京都,满长安地找她。要不是苍术的人及时寻到了她,只怕这个傻姑娘还真混进了皇宫。
实在曾经也是一杀之主,怎么这般感情用事?但也正因如此,南以寒才觉得血棠是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是一辈子的。
同在朝暮堂,鸦九却没有南以寒那么多空闲无聊的时间。元凌帝病危,风痕率暗星回朝,暂退江湖。饮剑楼几乎是倾巢而出,奔赴各地收服各个大小帮派,着手一统武林——不然,一旦风痕称帝,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经过这几个月的忙碌,零散的江湖逐渐在鸦九手上得以一统。如今只剩一个西北的天狼帮。那是个擅长驭兽的羌族帮派,尤擅驭狼。鸦九派了高旷离去处理,玉绮若与高旷离是旧识,又精通医理,便也随着去了。于是,鸦九又恰时地给时渊去了封信,信中漫不经心地提及天狼帮之险以及玉绮若执意同去之事。相信时渊看罢,无论如何也会赶赴西北。七星龙渊、干将、莫邪,三大名剑的剑主同去,收服天狼帮势在必行,况且……
若经此役,挚情双剑和好如初,笨丫头也会高兴吧?
这样想着,一抹笑意浮上鸦九终日紧绷的面容之上。
……
十二月二十三,小年,洛阳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漫天飞雪也未能冷却过年的喜庆热闹。就连常年匆忙冷肃的饮剑楼,也在年近的关头变得从容起来。
朝暮堂,炉火熊熊熏得屋里温暖和煦,人也变得懒散。
鸦九斜倚在铺了狐裘的乌木椅上,手里捧着个鎏金的手炉,听着下属汇报述职,惬意地眯着眼——元凌帝已在今月初殡天,风痕“受命于天”,打算来年登基。可如今,江湖已尽归于他的名下,纵是风痕卷土重来,江湖之中,他也绝对斗不过自己。
“报——”一名下属顶着满身风雪疾步冲入朝暮堂,从怀中取出干净整洁尚带温度的战报双手奉上。
云烟接过转奉给鸦九。
“西北的捷报。”鸦九凤眸漾笑,没有一丝意外。他拆开信函,悠然看罢,倾世容颜笑容消散,看到最后,竟猛然站起,信从指间悄然落下。
阶下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无所不能的楼主,几时这样失措过?当然,除非事关昔姑娘。可现下昔姑娘在朝暮堂养伤,征服西北和她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室久无声,只炉中炭火烧得作响。
云烟壮着胆子走上前捡起战报,看过之后也纳闷了——信上说,高旷离大获全胜,不日将归。不过,干将剑主时渊战死,莫邪剑主玉绮若伤心欲绝,不知所踪……干将莫邪双剑剑主如此下场虽叫人扼腕,但他们并不是楼中人,何以叫楼主失态至此?
“百里墨!”
门被人大力推开,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飞雪灌入大堂,寒冷刺骨。
南以寒冲入堂中,手中承影剑直指上座之人。
“你真狠!我已承诺,干将莫邪双剑剑主绝不会与你为敌,你却还不甘心,设下这样的计策叫玉姐姐和时渊师兄魂断异乡、天人永隔!”南以寒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云烟见状,忙开口解释:“昔姑娘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南以寒发疯一般尖声打断她的话,目光凶狠得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她的声音却凉薄如冰,“百里楼主好计谋,既得了天狼帮,又除去了两个碍眼之人,反手之间一石二鸟,我都不由得为你叫好!待他日我碍了你的眼,你又要想出什么好谋划来对付我?”
“南如昔!”鸦九也怒了,为她的不信任,为她的不懂事,更为自己的失策。
一声怒斥似是唤回了南以寒的理智。承影剑缓缓垂下,她耷拉下脑袋,慢慢扭头向外走去,声音不再薄凉,只剩绝望:“我以为,我已经看清了你,原来……呵,我真可笑!”头也不回地步入漫天飞雪中。
鸦九眯眼,看着那单薄的身影被狂雪吞没,手上忽然发狠,将鎏金的手炉摔得四分五裂。
阶下众人噤声止语,一个个屏息敛眸,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谁非谁不可
那一场雪下了五天五夜,终于放晴。但这一场龙凤之争却没有结束。
南以寒人是回来了,可再不愿踏入朝暮堂半步,清秀的面容似是凝了一层冷霜,再不见一丝笑容,待人处事的手段也比之前凌厉了许多。这倒是叫那些新归顺的帮派听话了不少。顺之则用,逆之则废,南以寒给饮剑楼换了一次血,也不顾那些人是饮剑楼的元老还是她从断剑堂带过来的旧部。
所以,尽管她狠辣暴戾,尽管她喜怒无常,饮剑楼上上下下无不对她心服口服,只除了一人——
上次周谨去江南做了笔生意,带回几名舞姬。以往,这些舞姬都会被另行安排,可这一次,鸦九留下了其中一名,并把她留在了朝暮堂,夜夜笙歌。
要知道,除了南以寒,鸦九从未让任何人留宿过朝暮堂!
消息传到南以寒那里,她什么都没过问,只嘱咐血棠别轻慢了那位舞姬。
血棠感受到了他俩之间的微妙,可看南以寒一切如常,只当是普通的闹别扭,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天,大年三十,鸦九沉溺在那位舞姬的怀抱中,居然面都没露,南以寒代替他宴请楼中部众。饮宴过后,血棠不放心,暗中跟随,竟发现南以寒独自一人默默坐在朝暮堂前的台阶上,静静听着堂中轻歌曼舞,久久无声。天气那样冷,她就那样坐在黑暗中,直到朝暮堂声消灯灭,才起身慢慢走了回去。可是第二天,南以寒行事言行与平时一般无二,看不出半分不妥。
这样的以寒,说真的,血棠很心疼。她不明白,那个高楼听歌的人怎么会不心疼呢?
……
听舞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醉生梦死,恐也不过如此。
鸦九斜倚在软榻上,滴水成冰的天,他墨衣大敞,露出坚实胸膛,凤眸半睁地看着堂中翩然起舞的女子。
女子罗衣缓带,面容身姿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舞姿妖娆的是她,沉迷痴醉的也是她——饮剑楼主百里墨,血手妖剑北鸦九,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想不到是这么个俊美温柔的年轻人。待她也是温和尊重,如果可以,她愿一生留在这处高楼,为他起舞。
“呯!”门被推开,打断了一室暖色。
起舞的女子舞步骤停,看着门口那气势汹汹的红衣女子,怯怯地小退了几步——这个凶神恶煞的女子,就是楼中众人口中的昔姑娘?
来者自然不是南以寒,而是血棠。
血棠大步走进来,扬手一指躲在一边的舞者:“叫她出去!”
好嚣张的女子!舞姬怯怯地看着鸦九。
鸦九抬手,舞姬识趣地退了下去。
凤眸低垂,长睫掩去眸中光华,鸦九轻笑:“擅闯朝暮堂,血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既然已有新欢,为什么不让以寒走?”血棠开门见山地责问。
“我如今并未限制她的自由。”
“她把一切都交给了你,她走不了了。月见、苍术还有风乔六人,他们都在你手中。她要是离开,他们只会和玉绮若一个下场。原本是为了助你,而今却成为阻碍她离开的羁绊。这,是不是也是在你算计之内?”血棠逼近一步,“你不该这样逼她!”
“你觉得,我是在逼她?”鸦九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血棠,我没有逼她。只是,爱,并不意味着不伤害。”
“你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但是以寒的心思我看得明白。今天,我是以她朋友的身份站在这里的。玉姑娘失踪至今,不过二十天,你知道以寒的酒量大了多少吗?白天,她替你打理饮剑楼;晚上,她一个人抱着酒坛酗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舍得的。”血棠揖手行礼,“今日擅闯之罪,血棠认了。但是楼主,上次去长安,我遇见了一个人,在此奉劝楼主一句,以寒并不是非你不可。言尽于此,告辞!”
舞姬回来时,就见那位年轻的楼主倚在榻上,闭目用指捏着眉心。她膝行上前,温柔地伏在他的膝上。
睁眼见是她,鸦九笑了,抚上她的脸:“这么久了,还不知你的名字。”
“奴唤忆南。”女子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享受地眯起眼。
“忆南……”鸦九收回手,“是思忆江南么?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回去。”
“楼主!”忆南惊惶地伏跪在地,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奴愿随侍在楼主身边,听任差遣。”
“你不想走?”
他依旧在笑,那样温和俊美。忆南却伏地不敢言,没有人可以违拗他的意思,她若不愿走,那就只有死了。她壮着胆子问:“是因为那位昔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的楼主笑得暖人:“嗯,我不想让她伤心了。”——血棠说得对,除了他,笨丫头还有一个君临天下的风痕,她并不是非他不可。可是啊,怎么办呢?他可是非她不可啊!
……
今夕何夕,天边月圆如镜,浑似玉台。
南以寒坐在饮剑楼最高的屋顶上,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执壶饮酒。身侧空壶不少,可她双目依旧清明。
的确,她的酒量好了许多。
“笨丫头又在数月亮?”鸦九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边。
南以寒抬指拭去唇角酒渍,站起来临风而立:“不,我在数星星。”
“月盈则无星。”鸦九双手抱胸,笑得迷人,“星星都没有,怎么数?笨丫头果然笨!”
“是你看不到罢了。”抬指点向洛阳城中,南以寒笑得渺然,“万家灯火,不比天上的星星更多?你数一数,那里是多少人心中的守候,根本数不清啊!”
什么时候,他的笨丫头笑容这么哀伤了?鸦九从背后抱住她,很是无奈:“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是你要这样,弄个舞姬来气我!”
鸦九笑出了声:“真酸!”
南以寒承认,是酸——哪怕猜不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可一件事做出来,他的目的是什么,她很清楚。玉绮若之事,冷静下来想想便知非他所愿。她不过是气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可他不解释,反而弄个舞姬日夜为伴。这叫她如何不伤心难过?
“以后,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了。我们二人一心,好不好?”鸦九哄到。
“好。”南以寒回身看他,“那你告诉我,你和无寻,是不是到了最后一步?”
鸦九笑容一僵:“谁说的?”
“我原本不解,你为何一回饮剑楼就重罚我,直到知晓元凌帝过世的消息……你重罚我,无非是想让我养伤,好错开你和无寻的决斗。”南以寒看着他的眼,“对你来说,伤害有时候是更好地保护。”
“我的笨丫头原来这么聪明,是我小看你了。”鸦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么,我和他,你会选择帮谁?”
“我不知道。”思考良久,南以寒缓缓摇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无寻……他就像兄长,他是亲人,在我心里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
听她这样说别的男子,鸦九并没有生气。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才会狠下心对她施以鞭刑,身之痛总比心之痛好受一点。
“不过,你若杀了无寻,我会天涯海角寻你复仇。但无寻杀了你,我会随你而去。”南以寒将脑袋埋入他怀中,闷声说道,“没有你的红尘,我一刻也不想停留。”
这个笨丫头啊!鸦九怀里被她填得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全是她。
依赖是离不开,爱是不离开。那时重伤,她离不开风痕。可是,无论她走到哪儿,他都能找到她。不是因为他厉害,而是天大地大,她不愿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这些,鸦九都懂。
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彼此的举止行动,都了然在心中。因为懂,所以理解。不论一个做了什么,另一个都会陪在身边永远不离开。这是他们之间不用言说不消解释的默契。
“笨丫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我的未来,非你不可。”鸦九紧紧地伏在她耳边说道,似是怕这八个字被风吹散,进不到她的心里。
心中被暖暖的甜充盈着,南以寒眸中灵澈清泚:“那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哦?”
南以寒踮起脚,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耳边轻柔而坚定地说道:“我的以后,少你不得。”
饮剑定输赢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特别是这个冬天。对饮剑楼来说,这个冬季除了忙碌一些,并不冷——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两位楼主的关系明显好转了许多。尽管南以寒彻底搬离了饮剑楼,邀着随风住进了上阳别院。可是,鸦九的眼底有了看得见的暖,南以寒面容上也有了曾经的明媚。或许,饮剑楼好事将近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江湖已定,接下来的日子都会太平顺遂时,鸦九却忽然只身离开洛阳,将整个饮剑楼托付给了南以寒。
江湖,又陷入一场空前的紧张之中。
鸦九离开的那一天,洛阳下着雨。在楼中与众统领饯别之后,南以寒独自送他前往驿站码头。
“真的不和我一起?”到了渡口,鸦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