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杏树最顶一团繁密的粉雪之中,飞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直直朝他飞来。
女弟子的惊呼响起,有的是担忧,有的是害怕。
十四岁的他,武功已然很好,轻功更是出众。可是,鬼使神差般,这一次,他岿然不动,任凭自己被砸中。
“呯!”果不其然,他被砸得重重地仰躺在地。
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落入怀中的人儿,香香软软,裹挟一树杏花,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身体有点僵硬,心里有些紧张,手臂却不愿松开……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怀里的小人儿抬起头,嘴里咬了一枝杏花,繁盛的花束掩了她大半张脸,却未遮住那双弯成月牙的杏眸。
他倒吸一口气,暗暗震惊——好美的眼睛!清澈,灵动,不染一丝尘,像父亲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对琉璃……
“呀,你流血了!”尚未回过神来,怀里的人已一个高蹦跳了起来,一手拿过嘴里的花,一手来扯他。
这时才觉肩上生疼。应该是半路被刺的伤口裂开了。
他按着肩缓缓站起。
“我重了多少啊?一砸都能把人砸出血。”一旁的小丫头自言自语,灵澈的杏眸忽闪忽闪,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捏住她扑闪的睫羽,怕那蝶翼般的长睫扇着扇着就飞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已不由自主伸了出去。
“丫头,又闯什么祸了?”温蔼慈爱的声音让他幡然回神,收回了手。
精致清幽的竹屋前,多了个广袖宽袍的老者,长眉须目,面色和蔼,通身仙风道骨顶配这化外仙境,极具医道之风。
之前惊呼的女弟子皆敛气垂眸,垂首立在一侧。不难猜,这老人便是杏林堂之主,白圣人白言泽。
“外公!”小小的女童举着杏花枝飞奔过去,被白言泽抱在怀里高高举起,老人和孩童的欢笑声随着杏雨微风传得很远。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笑容?江湖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人?同样是孩子,他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帮父亲躲避来自家族的追寻,帮母亲盯住饮剑楼那些所谓的叔叔伯伯……同样,是七岁呢!
“主少。”黎安上前轻唤了一声。
他呼出口气,摇头甩开脑中那些杂念,快步走上前去。
“黎安见过白前辈。”黎安揖手,看向身边半大的少年,介绍道,“这位是……”
抬手止住黎安的话,放下怀中的小女孩,白言泽捋了捋胡须,对少年一笑:“跟我来。”返身入内。
在他的地方,怎能独身跟他走?
少年掂了掂手中的剑,不屑轻嗤——有剑在手,何须畏惧?
到了里间,白言泽摊手就要他的佩剑。
本能地护剑,他警惕地盯着这个老者——父亲说过,剑即是命,为护亦为杀。自己的剑名唤湛泸,是父亲的挚友南宫皓所赠。这一路上,除了楼中心怀叵测之人的追杀,还有不少是冲着此剑来的。可是,看着眼前老者善目慈眉,念及方才女孩巧笑嫣然。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人不会害他。
缓缓松开护剑的手臂,他将剑递了过去。
“嗯,果然是把好剑,不愧位列十大名剑之二!只可惜,仁道之剑,不该沾染这么多血。”白言泽取出一个盒子,从里头拿出些布条,将湛泸剑层层缠住,连剑柄都没放过。缠好之后,白言泽将剑还给了他。
“我没法用剑了。”他接过剑,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自然是有剑给你用的。”白言泽又取出一把长剑递给他,“喏,师父的见面礼。”
长剑剑鞘乌黑,刻有暗纹,剑柄亦是沉积了年岁的深重暗色。一看便知是好剑。他迫不及待地拔出,却发现这是把只有剑柄的断剑。
“江湖之中,用剑杀人不过是身手之争,谁人不会?杏林堂医行天下,你要学的,是救人。”白言泽笑容宁静,仿若超然世外的仙,“救别人,也救自己。”
“不杀人,我怎么护我在乎的人?”他握半截断剑,不解皱眉。
“当你真心要守护的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你会发现,不用剑,你也可以杀人。”白言泽的目光落到窗外,瞧见那坐在阶下的白衣女童,眸中溺了宠溺,“此剑名唤鸦九。你既是来此寻求与世无争的,便不用旧名,以剑为名。”
“鸦九?”他低声轻唤,是剑的名,也是他的名。
“好了,去和以寒一起玩吧!”老者宽厚的手掌抬起,轻轻落在他的头上,“你和她一样,还是个孩子呢!”
“是,师父。”他恭顺转身,却不由冷笑——孩子?哼,他才不是孩子!
走出屋子,在阶前看到那个白衣的女孩,是叫以寒吧?此刻倒没嬉闹,而是在摆弄一些瓶瓶罐罐。
见他出来,以寒很开心,欢快地奔过来:“小哥哥,你出来啦?”
“鸦九是外公的徒弟,丫头的小师叔。”紧随而来的白言泽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丫头别叫错了。”
“叔叔?重台叔叔那么老才叫叔叔,小哥哥这样年轻,才不是叔叔呢!”以寒小嘴一嘟,又笑起来,“小哥哥,我把你砸伤了,特意给你拿了药,你看!”
“看样子,丫头和鸦九可以愉快相处——丫头,鸦九刚来,你就好好招呼他,我去看看你玉姐姐。”白言泽叮嘱着便离开了。
“嗯,外公放心吧!”眼见白言泽走远,以寒回过头,二话不说冲过来,伸手就解他的腰带。
他下意识一退,那丫头还扯着另一头,被他带着往前一扑。这么一扑一倒,以寒竟坐在了他身上。
“躲什么呀?我包扎伤口不疼的,别怕!”以寒也不起身,就势坐在他身上,替他解袍剥衣,上药包扎。
七岁的女童什么都不懂,十四岁的少年却已有男女之别。这样的姿势……
“咦,小哥哥的脸好红。”粉嫩的小手探上少年的额头,小小的女童一脸紧张,“好烫啊——坏了,我把你砸出风寒来了!”
“笨丫头!”不怪他口出不逊,这个丫头,实在有点笨。
“我好心给你包扎,你还骂我!哼,什么乌鸦九只,我看你就是一只臭乌鸦!”七岁的年纪,正是被人哄着宠着的,骤然被人说笨,以寒不干了,东西一甩扭头就走。
衣衫脱了一半,伤口包了一半——这就是她说的,“好好照顾”?
将伤口包好,将衣服穿好。鸦九收拾好药瓶,想着那小女孩的别扭,唇角竟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
孩子的脾气是最不能认真的,不过这也是孩童惹人喜爱的地方。前两天还叫他“臭乌鸦”的笨丫头,这几日相处下来竟对他黏糊得很。奇怪的是,素来喜静的他竟也不讨厌身边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她。
又是一日花好春暖,他同往常一样在白言泽的书房研读医经,以寒坐在窗边,小小的年纪,竟学大人的模样皱眉托腮,愁眉不展。
将书卷成一卷,不客气地敲上她的脑袋,他声音清懒:“今日这么安静,怎么了?”
以寒摸了摸被敲的地方,耷拉着脑袋:“玉姐姐又对着莫邪剑发呆,今天还看着剑流泪了。”
莫邪剑主玉绮若,之前也听父亲提起过,是当今江湖难得的少侠,虽是女流,但为人仗义热忱,侠肝义胆——不过,在杏林堂见到的这位玉姑娘,却是冷漠寡言,老气横秋。若非那柄莫邪剑,很难将她与江湖传说中的玉绮若想象成同一个人。
不过,来此是为了避世,这些江湖事还是少管为宜。
这样想着,他放下书卷:“天气不错,前两天你闹着捕蝴蝶,还去么?”
“当然去!”到底是孩子,听他这样说,以寒立时忘了玉绮若的不开心,扯了他就往外走。
白言泽和玉绮若走到院子里时,正见鸦九领着以寒对一只蝴蝶围追堵截。
“鸦九这孩子的戾气倒是减了不少。”白言泽抚须,看向身边的她,“你呢?”
彼时的玉绮若比鸦九大不了几岁,已出落得颇具姿色,不过面色清冷,双眸尽是凄色,显露出与年纪极不符合的沧桑。
听到白言泽发问,玉绮若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的莫邪剑。
“罢了。”白言泽将目光放远,“你先去斫剑山庄。看在以寒的面子上,南宫家会保你。有南宫庄主帮你,那些人不敢再为难——不过你要记着,以后你和那边就没什么关系了,不要再多管闲事。我们不会帮同一个人第二次。”
“斫剑山庄?”玉绮若唇角一颤,看向那捕蝶采花的小女童,“以寒她是……”
“父母都会为孩子打算。丫头有好几个身份,一个暴露了,另外的身份也可护她安好。”白言泽眯了眯眼,“若非如此,南宫庄主怎会轻易帮你?”
“我是掩护她身份的棋子。”玉绮若冷笑,“不怕我倒戈?”
白言泽回头,静静看着她:“我们既然敢说,便自有防你倒戈之法。老夫之言,不过是让你认清自己的主子。”咄咄逼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似规劝一般和蔼顺耳。
“那个女孩儿,值得保护。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看惯江湖险恶,但凡良知尚存,都会想保护那一抹阳光般明媚的笑颜吧?但还是提了条件,人总是要为自己自私一回。
这边正说着,那边捕蝴蝶的二人忽然争了起来。以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着到了白言泽身边,泪眼汪汪地告状:“外公,臭乌鸦他、他不能人道!”
紧跟而来的鸦九听到这句话,一张脸立时黑比锅灰。
白言泽抚着胡须,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白眉缓缓皱起,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一个七岁的女童,是如何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能人道的?这个问题,很严重!
两道诡异的目光落在身上,鸦九身似针刺,却又有口难白,只能狠狠瞪向那个口不择言的笨丫头。
目光落到鸦九手中死去的蝴蝶上,玉绮若迟疑:“我想,以寒想说的,或许是,惨无人道……”
“对啊,这么漂亮的蝴蝶,臭乌鸦居然捏死了,简直是不能人道!”小丫头犹自愤愤,说得振振有词。
白言泽哭笑不得:“我的丫头啊,这两个词可不是一个意思,不能人道……是不能乱用的,特别是对男孩子。”
以寒忽闪着一对经泪水洗练的杏眸,好奇发问:“我没有乱用啊!不能人道……难道不是我用的那个意思?”
额……
白言泽和玉绮若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解释,什么是“不能人道”。
这个时候,鸦九忽而笑了,稚嫩却难掩绝色的俊容上焕出春风般的暖意。他牵起她,对白言泽鞠了一礼:“师父,弟子带以寒去别处玩耍。”
“好。”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白言泽连忙允了。
被牵往别处,以寒仍自好奇:“不能人道难道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一个个表情还那么奇怪……”
“别问那么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鸦九笑得灿烂——待你长大,我的笨丫头,我会亲自告诉你,什么是人道!
一转眼,十多年俱成云烟,斫剑山庄覆灭,以寒改姓为南,鸦九接掌饮剑楼使之成为江湖第一大派,最重要的是——
年轻的楼主凤眸微眯,看向那从屋里走出来的白衣女子。
素衣清颜,乌发丽容,举手投足,带了女子的娉婷和行走江湖多年练就的侠气。
薄唇轻勾,笑意流转。他放下手中玉杯,倾颜无双。
最重要的是——他的笨丫头,长大了。
“大清早,笑得那么荡漾,想什么呢你!”南以寒快步走了过来,手中厚厚一摞文书,“苍术和云烟到处找你,说朝暮堂的文书堆了三天。我拣了些最要紧的,按时间整理好了,你看……”
“哗啦啦!”厚厚的文书全部落地,散作一片。
手捉皓腕,臂揽纤腰,一拥入怀,俯首一吻。
南以寒怔住了,猛然回过神,盯着他勾魂夺魄的绝美容颜,蓦然而怒,一把推开他,蹲身去捡地上的文书,懊恼道:“我理了一个晚上啊!脑子有病就从医,拿我发什么病?”
“如今江湖太平,每日所报也不过是琐事。”鸦九俯下身去,循循善诱,“你我都不愿打理琐事,不如我们加油生个小的,让他来做。”
手上动作一顿,南以寒抬起头,对他甜甜地笑了。蓦地,笑容一冷,她把文书往他怀中一拍:“自己捡!”傲然起身,甩手就走。
“哎呀呀,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啊?”满是调侃的女声响起。
听到这声音鸦九就头疼——身为玄武部统领,自打嫁了随风,又仗着和南以寒交情好,血棠是愈发不把他这个楼主放在眼里了。公事还好,私底下简直是无法无天!
前几个月发现怀了孕,血棠便求得南以寒允许搬进了上阳别院,名为养胎,实则是挺着肚子气他。
这不,由爱夫作陪,血棠吃着开胃酸果,还酸溜溜地对他挤眉弄眼:“哎呀呀,看得到呀吃不到,吃不到呀吃不到。”
明明都是一样的,可血棠不仅与所爱之人喜结连理,如今还孕育着下一代。而他这个一楼之主,别说孩子,连孩子他娘都没搞定……
“还有三个月就该生了。小棠,我们得想想孩子的名字了。”随风抚着血棠拱起的肚子,说得笑眯眯。
可鸦九却觉得,那笑容该死地刺眼!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她俩混久了,单纯善良的随风竟也学会了以寒的“杀人不见血”和血棠的“打蛇打七寸”。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只有区区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