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抱憾么?”南以寒喃喃。
“谁知道呢?不到生命最后一刻,谁知道呢?”月见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蜀南高家,喜爱音律的怕是没几个不知道的。高家人知音解律,个个是制琴好手,历任高家家主亲手所制的蜀桐木琴,往往引得琴师乐伎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而当今高家家主高杋修,更是乐界高手,一曲《高山》名动天下,更是未及弱冠便执掌高家清音坊,制得的蜀桐琴远胜历任家主。
所谓正是少年得意时,掌家两年,高杋修岁及弱冠,便求娶了楚国传世名师旷涓的孙女旷月遥。
要说旷月遥,那也是一个妙人,继承了先祖音乐上的天赋,弹指拨弦间竟能引山间百鸟齐鸣、群兽聆听。是以,虽极少在人前弹琴,旷月遥之名却传遍天下,与高杋修齐名。
如今,这两位乐界高手喜结连理,又是男子清俊女子绝世的金玉之合,知晓此事的人无不抱着祝福之心。
蜀南高宅,不同于蜀地建筑,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庭院,假山莲池,轩阁亭台。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衣摆处墨竹渲染静述风骨,男子端坐案后,指尖翻飞,案头琴音如水。
清俊儒雅,傲然风骨,正是高家之主高杋修。
指在琴上飞,却有一小片阴影覆在琴上。指再动,那阴影紧紧跟随,甚至还先他一步落在他欲弹拨的弦上。
无奈停手,高杋修抬眸,正见窗外那姿容明丽的杏色衣裙的女子对他巧笑盈盈,将指挽作蝴蝶隔着窗纸在琴上翩然飞舞。
旷月遥,他的小妻子,温婉娴雅,貌美善琴,偶尔还有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叫他如何不怜不爱?
清润的眸眼溺了宠怜,高杋修笑道:“月遥,过来。”
杏色衣裙翻飞,恍若花间灵蝶。旷月遥奔进屋里来,跪坐在案边,双手托腮撑在琴案上,烟眉轻敛地看着他。
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高杋修轻笑:“怎么了?”
“好无聊啊!杋修,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旷月遥撒着娇。
月遥是孤女,旷涓过世之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嫁给他之后便散尽家仆,带着所有细软和一个叫吟秋的贴身丫鬟进了高家,在蜀南更是没什么朋友,也难怪会无聊。
这样想着,高杋修更加怜惜她了:“过两天,我陪你回一趟家乡。没有亲人也可以见一见以前的朋友。”
“真的?”得到肯定,旷月遥笑得像个孩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杋修真好!我最喜欢杋修了!”
高杋修一愣,笑了:“你啊,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
轻车简从,只带了管家高安和侍女吟秋,高杋修和旷月遥信步浅游到了淮阳。
高家在淮阳也是有宅子的,二人才在宅中歇脚,便有客上门了。
“天天等天天盼,可算是盼到你们回来了。”来者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有着不输高杋修的俊朗容颜,言行举止间更多了份洒脱豪迈。
雍国宁南侯世子萧显,与旷月遥相识多年。旷月遥嫁给高杋修之后,连带着高杋修和萧显也熟络起来了。
萧显虽然出身武将之家,身份尊崇,但为人却是随和亲近,对音律书画更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喜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附庸风雅第一人”。萧显的性格、品行、喜好,无疑和高杋修很合得来,不过……
高杋修看萧显进来,照例是先摸了摸旷月遥的头才和自己打招呼,心中已隐有不快,但他面上不曾显露分毫:“萧世子消息可真灵通。”
“宁南侯府的人,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萧显说这话时语气极淡,但高杋修却听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是啊,萧显是世子,未来的宁南侯。相貌、才学、财富,自己有的他都有,甚至更好。况且,他还有自己没有的地位,更是在自己之前就与月遥相识相交,月遥对他会不会……
“杋修,萧显跟你说话呢!”旷月遥担忧地皱眉,踮起脚去探他的额头,“是不舒服吗?”
“也许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气。”高杋修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别担心。”
“既然高兄身体不适,那方才说的接风宴就推迟几日吧!”萧显说着,话锋一转,“月遥爱玩儿,高兄既然不适,怕也不能陪她外出。不如将月遥借给我,也好让高兄静养。”
虽知萧显是出于好心,但高杋修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偏生时逢乱世,少不得要仰仗萧显,不能得罪了他。
高杋修松开旷月遥的手:“玩得尽兴,别记挂我。”
“可是……”
旷月遥还在犹豫,萧显却一把拉了她向外走去:“快走吧,有你在旁边吵,高兄更好不了了。”
缀着宁南侯府府徽的马车载着两人远去,消失在街角。
高杋修站在宅子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双手紧握成拳。
“主公。”高安走到他身边,神色很是担忧。
“姑爷。”吟秋快步走了过来,岁小不知愁,“晚上要吃什么?”
“你们自己随意,不用管我。”声音依旧淡雅如常,高杋修将手一负,向外走去。
“萧显你干什么呢?杋修身体不适,我还出来,一点都不像是妻子!”坐在马车上,旷月遥忍不住埋怨。
“月遥竟还要守为妻之道?可真不像你。”萧显好笑,见她仍一脸不悦,他也敛了笑,取出一张古琴放在她面前,“呐,看在这张琴的份上,旷大小姐消消气?”
“四大名琴之首,绕梁?”旷月遥目光遽然雪亮,爱不释手地抚上琴弦,扣弦铮然,余音不绝,旷月遥喜不自胜,“绕梁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毁了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有时候,权势身份什么的还是挺有用的。这张琴,是我强取豪夺抢来的。”萧显哈哈笑着。
他愈是如此不着调,便说明此琴来得愈是不容易。
旷月遥将绕梁抱在怀里:“我很喜欢。萧显,谢谢你。”
客气什么啊?自从焦尾随旷老先生葬下,你便再不抚琴。我知道,你是嫌再无好琴让你抚一曲。高兄虽是制琴高手,可新琴龄短,又如何配得上旷氏《玄默》绝曲?”萧显贱贱一笑,贼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喂,有没有很感动啊?”
“有。”若说杋修是最爱她的人,那么萧显一定是最了解她的人,知她喜好知她所求,总会把她最想要的送到她眼前。
旷月遥抬手调弦:“萧显,你熟悉我的琴音,能不能耽误你些时间?我想让你听听,我弹绕梁能否有当初的技艺。等练好了,我再弹给杋修听。他对琴艺很挑剔的,我得让他满意。”
她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那个人看,而自己只能见证她的成长以及她为那个人付出的努力,却始终不能与她并肩……
萧显垂下眼去:“月遥似乎……不一样了。”
“嫁了人,自然不一样了。”
“是心有所爱,才不一样了吧?”萧显话显怅然,马车骤停,他的声音又欢快起来,“啊,到了,快下车吧!”说罢率先跃下马车,竟忘了扶她。
看着萧显几乎仓皇的背影,旷月遥若有所思,扶着车夫的手下了马车。
……
就像剑客对剑的执着,旷月遥对琴音的挑剔近乎苛刻,饶是萧显在旁再三给予肯定加以指导,她还是精中求精练了一下午。
“啊,已经这么晚了!”有下人来询问晚膳,旷月遥才惊觉日已黄昏,“萧显,我先回去了。”抱起绕梁快步走出屋门。
“月遥!”萧显猛然起身,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堵在了喉间,他手握成拳,呼了口气,终是没勇气开口,望着杏衣女子纤细娇弱的背影,他小心开口,“你现在……幸福吗?”
“嗯!”旷月遥回过头,身后夕阳余晖映她倾世容颜,美得不似在人间,“嫁给杋修,我很幸福!”
心里突然就安定下来了,萧显露齿一笑:“那就好。”
“那……回头再见!”旷月遥盈盈浅笑,裙袂染了夕照,欢快地向外奔去。
萧显凝望她背影直至无影,才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对着什么都握不住的手喃喃:“那就好……”
……
高家宅院,只吟秋托腮坐在阶前,巴巴地向外望。
“吟秋。”旷月遥从马车上下来,快步向她走去,“回来晚了,不好意思,杋修呢?”
“姑爷出去了,安叔去找了。”吟秋接过她手中的绕梁,“好漂亮的琴!是萧世子送的?”
“嗯。”旷月遥想了想,又嘱咐道,“叫小厨房做些点心,杋修回来晚的话估计会饿。”
“小姐和姑爷总是想着彼此,感情真好!”吟秋笑得开心,“我陪小姐一起等姑爷回来。”
夜渐深沉,旷月遥遣了吟秋去睡,自己在房中等,等着等着竟睡着了。
迷糊中被人抱起,她睁开了眼,嘟囔着唤道:“杋修。”
“把你弄醒了。”高杋修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那样睡容易着凉。”
“杋修喝酒了?”他的身上酒气很重,清俊的脸上也浮了醉红,旷月遥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和萧显出去,让你不开心了吗?”
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高杋修执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猛地揽她入怀,吻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到破碎:“对不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旷月遥抬臂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弯,“杋修不喜欢的话,以后我不见萧显了。”
“月遥……”
“你才是我的夫君,是我要依靠一辈子的人。”旷月遥说着起了身,“我去打水给你洗漱……”
身子被拉住,整个人都被紧紧禁锢在怀里。旷月遥愣了:“杋修?”
“什么都别做。月遥,陪着我。就这样,一辈子。”
“好。”男人啊,也有很孩子气的时候。旷月遥环住他的腰,重复着:“就这样,一辈子。”
……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没有那一天,高杋修和旷月遥也许会和世上所有恩爱夫妻一般平安喜乐地过完一世,江湖之中也不会出现“琴剑双绝”高旷离和那个冰冷执笔的饮剑楼掌史月见。
那是初秋的清晨,在淮阳停留了一个多月,高杋修和旷月遥准备动身回蜀南。马车将行,高安却勒了缰绳——马车前,有一个女子。
女子名唤半琴,是淮阳当红的名伎。拦下高家马车,半琴称腹中已有高家骨血。
直到此刻,旷月遥才知道,在高杋修晚归的那个夜晚,因着酒醉,高杋修曾唤着月遥的名字将半琴拥入怀中……
一切都不必说了,风月女子可以不必理会,但高家子孙断不可流落在外。半琴成为高杋修的妾,理所当然。
去时琴瑟合,归时三人行。
纵然高杋修再三说着抱歉承诺只爱她一人,纵然高杋修给予的宠爱更多,但旷月遥明白,那是补偿,与爱无关的补偿。三个人的爱情……她觉得,她希望的天长地久或许要变成一场荒唐了。
一份爱分给两个女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高杋修来找旷月遥的日子越来越少,偶尔来坐坐,也会被半琴派人叫走,理由很简单——“夫君,昨日的曲半琴有了新悟。”
是的,半琴,人如其名,琴之半魂。旷月遥琴技比之高旷离要高上许多,未免高旷离自卑,她从不与他弹琴论曲。而半琴不同,她知道如何留住一个男人在身边,软语温声,投其所好。加之在风月场上习得的音律知识,纵然琴艺不如旷月遥,她却让高杋修看到了她对琴的用心和努力。这让爱琴成痴的高杋修如获至宝,总能狠下心抛下旷月遥去到半琴的身边。
对此,吟秋抱怨过,高安叹息过,旷月遥却什么怨言都没有。高杋修陪着新欢,她就打理家业,将清音坊经营得有声有色。
可是,这也能招来怨怼。不多久,半琴便有了怨言,说夫人厉害,将银钱牢牢控在手中,她想买些安胎补品也不能。
为此,高杋修特意过来了一趟,依旧清俊温润,说的话却叫旷月遥觉得生疏至极。他絮絮地说,半琴之前如何如何受苦,而今如何如何乖巧努力,又说半琴怀了孩子要让她一些。
话未说完,旷月遥已起身取来账本钥匙,双手奉上。
高杋修很是尴尬,却没有拒绝,取了东西出门,临了依旧歉疚地说只爱她一人。
旷月遥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从前,他的话她半分不疑。而今,他的话她一字不信。
听闻半琴终得了理财之权,旷月遥心里堵得慌,借口称病带了吟秋搬离了主居,住进了别院。
这样一过又是大半个月,若非那日高安寻来,老泪纵横地说半琴欺上瞒下,半个月花掉清音坊半年的收入,旷月遥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出那间别院。
好歹是一家主母,旷月遥去了半琴房中,狠狠斥了半琴一顿。半琴也不敢反驳,只眼泪汪汪地认了错,许诺不敢再犯。本也不是大事,见她认错,旷月遥也就没再追究下去。
可是,当晚,半琴小产了。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了旷月遥。
碍着家法家规,高杋修狠心当众狠狠责罚了旷月遥。
傲骨铮铮的烈性女子,如何忍得下这不白之冤?旷月遥回到别院,不顾身上伤痛,当下取了绕梁,用尽所有情感奏了一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日,夏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乃是妻念亡夫所作。夫君尚在,她奏此琴曲,是在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