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会儿,肯定越想越气,越想越心凉,连同他一起怨上,也不为过。
惊蛰虽不曾接触那些权衡之术,但这些日子他也看明白了一些事。
顾璟浔其实并没有多么讨厌容越,她做那些事,让外面的人都觉得她跟容越势如水火,多半是刻意为之。
容长樽手握重兵,顾璟连掌管东琉刑狱,两家又是姻亲,便是皇帝不忌讳什么,也难保其他人不拿这些做文章。
所以顾璟浔这个夹在三方中间的人,必须想办法维持平衡。
惊蛰心下沉郁,可他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也好在容越不是那等记仇的人,只要旁人不再提及,过段时间他自己便忘了。
第60章 有病
惊蛰离开皇家别院后,顾璟浔立即唤出身边的暗卫,交给他一张字条并一个小木盒。
那盒子装着的是顾政拿给她看的装在马蹄上的小机关,字条上,写得正是那个承认暗害容越的世家公子的名字。
顾璟浔折了那字条,朝暗卫吩咐道:“到音华楼,把这些交给纷纷。”
另一边惊蛰入了平南侯府,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找了霜降。
两人一道进屋,惊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那卡槽机关。
除却他跟顾璟浔不好提及的一些私密事,他将在围场中发生的状况详细同霜降讲了一遍。
之后的几日,惊蛰依旧每天到演武场中授武,晚间又翻墙跑去顾璟浔的别院,但他还不曾在顾璟浔这里留宿过,每次都是让她闹够作够,等她睡着了,才离开回到侯府。
顾璟浔与他甜甜蜜蜜了几日,心里也心疼他,不想他整日的奔波,于是到了旬休这日,顾璟浔从容长樽那里把惊蛰讨来了一天。
她一大早便乘着马车来接惊蛰,却不是带他回皇家别院,而是带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斯水巷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人不算多,正好位于平南侯府和皇家别院中间。
顾璟浔下了马车,拉着惊蛰走进一条栽着桂花树的巷子,这时节桂花开放,满城飘香,搁着十几条街,也能闻到袭人肺腑的沁甜。
两人走到最里侧的一座院落旁,立刻有侍女上前将上锁的房门打开,顾璟浔便牵着惊蛰的手走到院中。
这院落比惊蛰在侯府的院子大些,只是普通的民居,青砖铺道,种着两棵榆树,靠墙的位置有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着藤椅。
另外预留了一片空地,种着……白菜。
顾璟浔按着身旁的青年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指着院子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个宅子嘛,我觉得这处就挺好的,你觉得呢?”
惊蛰从藤椅上起身,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顾璟浔身上,一时有些无言。
他抬步走进最大的一间房,与外面的质朴清幽不同,屋内布置的极为精致。
窗下一排木榻,铺着金线锁边的软衾,靠墙的位置是一张拔步床,只比顾璟浔的之前小了一点,另外的妆奁,顶柜,博古架,桌椅,也全是上等的木料,那书桌旁的春凳上,还放着一盆桔梗花。
惊蛰眯了一下眼,用一种仿佛能将人看穿的目光盯着顾璟浔,仿佛再等她的解释。
姑娘立刻娇娇柔柔地倒在他怀里,扑闪着无辜的大眼,“你看我都布置好了,你是不是买不起?”
惊蛰:“……”
顾璟浔又道:“这处离我的别院近,离平南侯府也近,往后你也可以住在这里,去哪都很方便的。”
最后惊蛰还是被她哄着买了这个院子,总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院子不到一百两还算正常,屋里的布置,却远远不止这个数,惊蛰便想着,过些日子将以前的那些钱财取出来,都给了顾璟浔便好。
从斯水巷出来的时候,惊蛰忽而朝一处角落望了一眼,那里昏暗静谧,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不知是自己这些日子忧思太过还是怎的,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人注视观察着,可除了顾璟浔的暗卫,他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别的可疑的人。
要么便是有什么隐匿功夫出神入化的人藏在暗处,要么就是他多疑了。
惊蛰回过头,将顾璟浔抱上马车,随后也跟着钻进车厢中。
傍晚回到平南侯府,府中的侍卫叫住他,交给了他一封信。
惊蛰回到自己院子,打开信件看了一遍。
信是霍时药写给他的,说是有了常闾的消息,约他明日酉时初到崎南山一见。
惊蛰烧了信件,蹙着眉许久未动。
他一直抱着些侥幸的心思,觉得常闾不可能还活着,可是现在霍时药再次来了京城,还同他说有了常闾的消息。
惊蛰屈指,慢慢攥紧了拳头,有片刻感觉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好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在浮到水面上,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他甚至觉得,这些日子总能感受到的那道目光,会不会就是常闾。
淹没的潮水冰凉刺骨,裹挟着他,让他僵冷得几乎无法支配身体。
惊蛰不寒而栗。
他不怕自己丢了性命,他只怕顾璟浔被什么人看见。
弦月西出,夜色幽寂,惊蛰翻出平南侯府,掠过飞檐列栋,来到顾璟浔的住处。
这个时辰,顾璟浔刚刚沐浴好了打算入睡,乍一看见翻进来的黑衣青年,人都愣了半天。
等反应过来,她立刻小步跑到惊蛰跟前,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蛰哥哥,你这么快就想我了?”
惊蛰那颗如浸冷水的心,在这温软香暖扑进怀里的一瞬间回温,他回抱住她,察觉她这会儿身上只罩了一件软纱,不由手足无措,只虚虚揽着。
惊蛰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直接说明来意,于是扶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些日子,先不要去平南侯府了。”
顾璟浔一愣,抬起头来看他。
眼前的青年轻抿着唇,剑眉微敛,目光露出些晦涩,似乎有什么想要表达,却开不了口。
“为什么啊?”
惊蛰没说话,只是将她抱到了软榻上坐下,顾璟浔立刻圈着他的脖颈,坐到他的腿上,面露不解,“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了?”
惊蛰依旧抿着唇不说话,半晌,手掌在她绸缎般的长发上抚了抚,抬眸看着她,眼底已经寻不见过往的冷冽,只剩淙淙清泉,温流涌动,他甚至带着半分乞求开口道:“你可以不问我为什么吗?”
顾璟浔对上他的眼,沉默了一会儿,便将头枕到他怀里,闷闷道:“那好吧,我不问了。”
她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那你今晚可以不走吗?”
不等惊蛰回答,姑娘又委屈道:“白日里我都见不到你了,你晚上多陪陪我,不过分吧?”
惊蛰无言,抱着她走到拔步床边,将她塞到被窝里,伸手帮她理顺长发。
他坐在床沿上,轻声说:“你睡。”
顾璟浔从被子中伸出手臂,去捉他的手,“你跟我一块睡,我知道,等我睡着了,你肯定又要走。”
她说着,坐起身朝里侧挪了些,又转头抱出一个软枕,放在了自己枕头旁边。
“你要是不愿意,我今晚也不睡了。”
姑娘跪坐在床榻上,明显一副要跟他熬到底的架势,惊蛰吐了一口气,退了鞋子,躺到了外侧的位置。
顾璟浔立刻欢欢喜喜地把床幔放下,然后披着被子把蛰哥哥一块罩住。
温软身子挨到了胸膛上,一双小手扒着他的衣襟,耳边还传来一声低笑,“蛰哥哥,你怎么总是穿着衣服睡觉啊?”
惊蛰及时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扒,咬着唇不吭声。
其实在围场营帐的那几天,他也是同顾璟浔睡在一起的,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是将她裹好了堆到床里侧,自己和衣躺在一边。
顾璟浔倒是没少趁夜往他怀里钻,但他向来浅眠,一点动静便醒了,虽由着她扒过衣服,摸过胸膛,但是其余的,惊蛰没让她乱来过。
他甚至很少跟她在一个被窝里,更没有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抱着她入睡过,有时同她吻得失了智,也很快冷静下来,克制着自己不再碰她。
这对于顾璟浔来说,其实也挺煎熬的,锅里翻滚着肉,她却只能喝口烫嘴的汤。
于是再次被压住手腕强行止住动作的时候,顾璟浔怨念了,使出她觉得有史以来最狠的杀招,趴在惊蛰胸口,一脸善解人意道:“蛰哥哥,你是不是不行啊,没关系的,有病咱们可以治,治不好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得了这种话,但是惊蛰只是用一双浅淡的眸子望着她,声音都平静的跟那讲经的和尚一样,“我没什么问题,你听话,快睡觉,莫要……闹了。”
顾璟浔气结,睁着大眼睛瞪着他,半晌,她翻了个身,仰着面一脸郁卒。
这他都能忍?
惊蛰其实不知道顾璟浔有意刺激他,甚至以为她是出言关心,他虽然明白那种事,但他从来没跟姑娘家的相处过,也没有人在他跟前开过腔,故而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侮辱。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却不理解顾璟浔怎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于是他一边将乱掉的被褥给身旁的姑娘裹好,一边轻声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没病。”
顾璟浔:“……”
她蹬了被褥,转头看着他,“没病你为什么不来?”
惊蛰同样望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一脸严肃地又扯过被褥给她盖,哑着嗓子道:“……以后再说。”
顾璟浔彻底败给他了。
闹了一通,她也实在困得不行,心里气呼呼,躺下来不久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屋外夜色静谧,惊蛰睁开眼,望着身侧的姑娘,伸出双臂,隔着被子拥在怀中。
他也是正常男子,日日被她这么撩拨,心里也实在欢喜她,怎么可能没感觉。
可他不能纵着自己。
渠门出身的人,没有人教过他们礼义廉耻,门中杀手除了杀人,旁的恶事也没少做。
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亡命徒,自然能快活一日是一日,这是常闾自小灌输给他们的。
可惊蛰却厌极了那里的一切,他从恶心到漠然,从来让自己分毫不沾。
他知道他如今即便做了什么,顾璟浔也一定是接受的,可他太喜爱她了。
喜爱的小心翼翼,丝毫不敢不清不楚同她那样,害怕他身上背负的,有一天压下来,他无法扛住,让她也跟着受伤。
至少,要在所有的隐患剔除之后,在两人将一切坦诚却仍愿意走到一起的时候,再发生该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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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顾璟浔(唉声叹气):今天依旧吃不到蛰哥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VICKY 20瓶;
谢谢两位宝儿~
第61章 立秋
次日,惊蛰提前结束了对容越的教授,同霜降商量之后,依约来到崎南山中。
这里山路崎岖,地势不平,故而也没什么村落,惊蛰照着霍时药信中说得路线,到了山腰处的一间茅屋中。
这时辰霍时药还没来,他便随意坐到凳子上,闭目调息。
林中枝叶大动,惊蛰倏地睁开眼,迅速从最近一扇窗中翻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茅屋扎的尽是些利箭。
树上骤然跳下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持刀像他攻来。
惊蛰身上没有带兵器,旋身抛出袖间暗器,足间轻点,跃上树梢。
那些蒙面之人立刻飞身合围而来,刀光如芒,泠泠白光于林间闪烁。
惊蛰夺了一人的兵器,身体弯出一道诡异的弧度,横劈而过,血溅到衣摆间,他几番纵跃,身似幽夜,利刃翻搅残影缭乱,铁器擦声鸣啸刺耳。
日落西斜,漫天的霞光洒落枫叶,比那飞溅漫涌的血色还要妖冶刺目。
沾满腥色的长刀扎进最后一个人的肩胛,惊蛰冷冷抬眸,林中风声乍起,吹卷着落了星点鲜血的枫叶,蹭过两人微扬起的墨色长发。
那人被逼退到树干旁,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落。
惊蛰瞳孔一缩,松了握在手中的刀柄。
对方伸手,直接拔出肩膀上的长刀,倚着树干脱力滑坐在地上,扬起头,轻扯了一下沾血的唇。
“好久不见啊,惊蛰。”
惊蛰定定望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终于知道,近日来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渠门二十四杀之一,立秋,一身隐匿功夫无人能及,是门中存在最低的人,连惊蛰有时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但渠门内乱的当天,他看见立秋是第一个伺机逃离的。
惊蛰与立秋,一个独来独往不爱与人结伴,一个隐匿如影几乎成了门中的透明人,之间更没有什么交集。
唯一的一次接触,两年前,惊蛰奉命刺杀了立秋藏在外面的妻子。
渠门杀手个个断情绝爱,在常闾接管后,是不被允许娶妻生子的。
后来,立秋在立夏那里熬过刑罚,真心悔过,常闾因不想折损了他那一身隐匿的好功夫,故而留下了他的性命。
惊蛰蹲下身,按住他不断流着血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挥开,“怎么,门中的冷面修罗,动了凡念,也变得心软了?”
他一把揪住惊蛰的衣领,脸上当初在刑堂留下的伤疤盘亘纠结,分外可怖,“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虚伪得叫人恶心,你以为,逃离了渠门,过往的业障就都还清了吗,别做梦了!”
惊蛰静静望着他,身体因他大力地拉拽轻轻颤着。
立秋松开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笑,泪水滚落唇边,和着鲜血,一同流到下颌。
“你且等着看,往后会有更多人来找你索命,还有你喜欢那平洲长公主……”
惊蛰目光一凛,手如鹰隼利爪,瞬间扼住他的喉咙,眼眸冲血,杀气凌凌。
立秋却依旧笑着,口中的血顺着脖颈流淌在惊蛰虎口间,“动手啊,你杀人也有犹豫的一天?”
惊蛰良久僵硬,颤着手松开立秋的脖颈,眼眼冷光忽动,一把短匕扎进他的左臂,深可见骨。
惊蛰闷哼,唇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锁着立秋。
匕首在他血肉中轻轻搅动,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
立秋靠近他,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同谷雨当初咒骂他的一样怨毒,“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永失所爱,不得好死……”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漫盖了惊蛰的半张脸,血色溅在他的眼瞳上,赤红一片。
面前的人松开匕首闭了眼目,再无生息。
身后脚步声起,惊蛰站起来转过身,望向那匆匆而来的人。
他一身黑衣,站在一地尸体间,血气弥漫,鲜红盖了半张面孔,异色瞳子一动不动,空洞幽冷宛如深渊爬上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