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门,惊蛰等字眼映入眸中,裴彻的手骤然收紧,纸张被他捏出了褶皱。
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快速地看完余后的几张。
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人的画像。
裴彻全部看完,直接把手中的宣纸撕了,走到博古架旁找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裴复没管他,伸手抚乱棋盘上的棋子,又一点点的挪动归位,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家里,好好养伤,哪也不准再去。”
博古架旁的人,任火舌灼着手心,直到宣纸烧尽,他转过头,脸上表情平静得无一丝风波,却不见往日半点温润,“我的伤无大碍。”
他将最后一点火星攥灭,上前捏了一枚黑子在指尖,“父亲不想解眼下困局吗,孩儿有办法。”
裴复偏头,终于正眼瞧向他。
……
音华楼中,纷纷正坐于妆奁前,由着身后的侍女卸去发间的点翠头面。
他哼着曲,扬起水袖,雌雄莫辨的脸带着妆,倒真多得是女儿家的柔美。
头上的饰物尽数取下,楼梯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最喜欢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一步一步好像踩到了人的心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起身开门迎接,依旧坐在那里,轻轻甩动着袖子。
直到房门被推开,顾璟浔抬步走到屋中,他才终于转过头,如面对那些前来听戏的官老爷一样,标准地嫣然巧笑,声音捏着发出来,“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见顾璟浔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桌边,他挥挥手示意婢女退下,起身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奉于顾璟浔面前,笑脸未减,“刚沏好的,殿下尝尝。”
顾璟浔垂眸看着纹丝不动的茶水水面,迟迟不接。
纷纷将瓷杯朝她递近了些,脸上的笑,如他一丝不苟的戏妆,永远那般得体,“还未恭喜殿下,终于寻得心上人,得偿所愿。”
话音落,顾璟浔抬眸,隔着升腾起来的水雾,看向对面那一张几乎每次都带着妆的脸,明明熟悉,却被茶水热气熏染的模糊。
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冷然,“我也要谢谢你,这些年还能留我心上人一条命。”
茶水波荡,洒出一些在手上,纷纷将瓷杯放到桌上,叠起被打湿的袖子,“是啊,纷纷怕殿下伤心呢。”
顾璟浔:“你承认了?”
“我承认不承认要紧吗?”他反问,“惊蛰说什么殿下便信什么,他说要殿下把我挫骨扬灰,殿下怕也会照做,不是吗?”
这番话,便是将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瓷杯刷得被拂到地上,碎裂开来,茶水四溅。
顾璟浔站起身,第一次对着面前的人发了怒,“那你可敢承认,你不曾欺瞒过我,不曾在惊蛰面前颠倒黑白挑唆是非?”
纷纷坐在凳上,依旧一动不动,扯起嘴角,这回笑出了声,“殿下觉得我害了他,便来兴师问罪吗?”
顾璟浔按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回,她站直了身体,回以冷笑,“那你觉得,是惊蛰在我面前告了你的状吗?”
纷纷对上她已经不见怒气的目光,眸中徒余的最后一丝光彩,也散了。
他闭上了眼睛。
顾璟浔亦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身走向房门,手碰上门框,身后的人忽然跑出来,将开了一条缝的木门按住。
顾璟浔回过头,第一次在那永远像是带着笑脸面具的脸上,看到了激烈的情绪,连他说出的话,都宛如控诉。
“这些年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我,殿下心心念念的却是他,如今眼里也只有他,他就这么好,让您半点都不愿将目光分给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顾璟浔知晓了,在这一刻也终于明白,纷纷为何会瞒着她他的身份,为何会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刺激惊蛰。
若说一开始是不敢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后来呢,后来他对她有了了解,他该知道她并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高低贵贱。
他只是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发觉自己顶替了曾经的同伴,他怕他说渠门的存在,她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找到她想找的人。
他附和着裴彻,暗示惊蛰一切都是惊蛰窃取而来的,其实他才是那个小偷,他怕惊蛰出现,他就要被刨开皮囊,露出本相,自此一无所有。
谎言一旦开始了,以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否则就要万劫不复。
顾璟浔很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是,我眼里心里就是只有他,半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
她说着,重新打开门,纷纷按在门框上的手,好像一点力道也无,很轻易地被撞开了。
顾璟浔迈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处走。
她不会为谁的一厢情愿愧疚什么。
纷纷追出去,手还未曾碰到顾璟浔的衣摆,就被一把纯黑的刀鞘挑开。
他退了两步,看向忽然出现的青年,对上他的视线。
那乌眸清清泠泠,澈如甘泉,寒若玄冰,不见丝毫的怨恨,平静冷漠地让人无所遁形。
他握住慢慢肿起来的手腕,惨然一笑,“真羡慕你啊。”
他没有再上前,看着惊蛰转身走到楼梯口同顾璟浔一起离开,最后也重新回到屋中,坐到了妆奁前。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腮边,春分伸出手抹了一把,低头看着手掌间脂粉混合着泪水浑浊一片,突然呲得笑出声,抬眸望向镜中那副精致的面容,“还真是,越来越像个女儿家了……”
他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想办法去除掉惊蛰呢?
人死了一了百了,只要他有心隐藏,谁都不会知道这背后的一切真相。
他大概是,看着顾璟浔为了惊蛰焦灼伤神的时候,除了满腹的怨气,还有太多的心痛和愧疚。
可笑一个曾经的杀手还会有什么心,大概是安逸了太久,再以也做不到同以前一样狠绝。
走到这一步,从惊蛰出现在顾璟浔身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料到了。
之所以故意用裴彻刺激惊蛰,他承认他是在报复发泄,他已经痛苦太久了,积攒了太多的怨恨,每天都再想着铡刀什么时候落下,既是煎熬,不若就让它来得快些,破碎的彻底些。
这样,他心中的压抑,才好彻底解脱,剥下一层皮看见血淋淋的骨肉又怎样,总比让那蚁噬般的痛楚,始终钻在皮囊下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响。
接着是一道独有的欢快声音,“纷纷,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屋外一身锦袍的小公子,手里捧着东西跑进来,往妆奁上一放,“狍子皮做得护手,可保暖了,这几天下雪了,我记得你说天一冷手上就爱生冻疮,所以特地让府里的绣娘给你赶制的。”
末了,他又格外神气地补充:“狍子可是我自己猎到的。”
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容越看见他脸上的泪痕,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的地方,“纷纷,你怎么,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你别不说话啊,说出来小爷替你出气。”
妆奁前的人终于抬起头,甚至如往常一般笑了一下,“公子且先坐下等等,容我去换件衣服。”
容越讷讷点头,哦了一声,捧着护手坐到了桌边,等人出了门,他才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打碎的杯子。
容越起身,一边嘟囔一边把地面上的瓷片一一收起来。
等门被打开,小公子正弯着腰四下寻找着什么。
“公子在做什么?”
一道半带熟悉半带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越头也不回,下意识道:“这茶杯怎么碎了啊,我找找哪里落的还有瓷片,别到时候扎着你。”
似乎终于意识到纷纷的声音有哪里不对,容越直起腰回过头,看见门外一身男装的人,足足愣了半天。
“纷……纷纷,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不对,你声音怎么也像个男人了?”
“我本来就是男人。”门外的人跨过门槛,与容越对视。
小公子的嘴巴,顿时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容越忽然跳起来,“你是纷纷的龙凤胎哥哥对不对,你是过来耍我玩的!”
“公子。”
这一唤,声调柔美,仿佛天生藏了笑在里面,让人听了不自觉得身心放松,也,太过熟悉。
然而,容越此刻却浑身紧绷,因为他被面前的人,拉着手按在了胸膛上。
“容公子,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另一只手中的瓷片吧嗒落到地上,碎成两半,一如容越此刻的三观,连同他脸上的表情,一块开裂。
小公子如触电般抽回手,似乎无法接受,掩着面跑出房间,跟撞鬼似的,噌噌蹿下了楼梯。
春分立在桌边,看见那被遗留下来的护手,慢慢拿起来,套在了手上。
倒还,真的挺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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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讲明,本文不写耽美,要上升的话可以上升到其他层面,小公子之所以对纷纷好,一是喜欢戏曲,纷纷正好符合他在戏曲上的审美,二是之前在自家老爹那里受到的打击太多了,遇见纷纷这样会揣度人心的,几句话就能说到他的心坎里,让他把对方当成了知己和同道中人,再有就是小公子的性格,有时候像一个有着英雄梦的热血少年,很容易对纷纷这样“沦落风尘”的人产生怜悯,包括对霜降,惊蛰,谭随文,甚至顾璟浔,潜意识划进了自己的保护阵营,虽然这些人可能并不需他保护。最后一点,纷纷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顾璟浔没找到人之前除掉惊蛰,不止因为顾璟浔,不止因为他大概率干不过惊蛰,更多因为小公子,隔三差五的,不经意的让人摇摆向了带着光的一面,他很羡慕小公子敢爱敢恨,可以把一切都宣之于口,好人坏人,我无法定性,或者不用深究,就当是个助攻,没他这么造,蛰哥哥浔宝儿也不会这么快煮熟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 1个;谢谢亲~
第74章 荒唐
顾璟浔从音华楼回到别院不久后,便有人送来了一个匣子。
其上的花纹,正是平日里纷纷最喜欢的璎珞纹路。
顾璟浔支头看着,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停了许久,才伸手打开。
那里面放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
账册是纷纷帮她打理过的各种铺子,京城的消息网,最后一本详详细细记载了消息网中涉及到的人。
至于这封信,纷纷说要她将音华楼中的人另作安排,他往后只想留在楼中唱戏。
顾璟浔从来不是非用纷纷不可,便是她手下暂时找不到接替纷纷的人选,顾政和顾璟连身边,还有一堆忠心可用之才。
她过去信任他,才会事事同他商议,如今恐怕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把诸事相托了。
欺上瞒下,擅自行事,作为下属,便是顾璟浔将他赐死也不为过。
但她没有想过要杀他。
纷纷送了这个匣子来,已是将他的全部把柄,全部身家,交到了她手中。
匣中音华楼的地契,顾璟浔派人还了回去。
他既说往后只想唱戏,不想再管外面的事,顾璟浔除了换掉他身边的几人,旁的没再调动。
到了晚间,顾璟浔洗漱好回到房中,见惊蛰也抱着个匣子坐在拔步床前,脚步顿了一下。
她低眸瞧那木匣,比纷纷送来的还要精致些,心下有些奇怪,便走过去坐到青年身边。
正想开口问,惊蛰已经将那木匣塞到了她手中,轻轻眨动着双眼,灯下的眸子异常明亮,“给你的。”
顾璟浔低下头,一脸懵地打开盒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银票,面额都不小。
顾璟浔:“……”
她脸上懵愣的表情一直没能收住,惊蛰便解释道:“都是在渠门攒下的,能取的我都取来了,全换成了银票。”
姑娘抱着木盒半天,才抬起头,眼角嘴角一并弯起,“聘礼?”
面前的青年,闻言怔住,老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想着把这些钱财都给顾璟浔,不曾想过当做聘礼。
瞧他又成了呆头鹅,顾璟浔合上木盒放到床头,转而起身坐到惊蛰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鼓腮道:“怎么,你没想要娶我啊?”
“我想。”
青年下意识反驳回应,说完又不自觉抱紧顾璟浔,声音比方才压低很多,却也庄重许多,“我会努力娶你。”
他这像是发誓的话语,逗笑了顾璟浔,她觉得有些新奇,手绕到青年耳朵后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指腹间的温度,有些灼热。
惊蛰身体下意识紧绷,又听怀里的半带调笑道:“你怎么努力啊?”
没等他回答,顾璟浔又拉着他的手,捂在了小腹上,红唇凑到他侧颈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启口:“还是说,你努力在我这里塞个小娃娃,那我就不得不嫁给你了。”
最后一句话,声调就如同糖烧化成了水,滚滚烫在人的肌肤上,过电一般,流过了整个身躯。
惊蛰觉得心口有什么翻涌到了喉咙间,他却紧紧抿着唇,不敢让其溢出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娇笑,怀里的人,故意在他腿上挪了一下位置,像是看透了他一样,道:“你果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惊蛰一瞬间觉得,今年的雪下晚了些,它该六月下才对。
他一下掐住了顾璟浔的腰,将她撂到床上,扒了鞋子,往里侧一推,又将床幔合上。
顾璟浔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好像她当初哄着蛰哥哥喝酒,结果把自己灌醉,最后就是这么被蛰哥哥拎上床的。
帷幔将拔步床遮得严严实实,光线顿时昏暗,顾璟浔自觉爬进了被窝,并且脱掉了身上的中衣。
等惊蛰躺下,她便挪过去,贴到他身边。
青年伸臂去搂她,掌心碰到一片细腻滑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肘支着床起来,侧身看过来,目光落到被扔到里侧堆放的中衣和肚兜,这才意识到,顾璟浔在被窝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身侧的姑娘,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口,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惊蛰盯着她沉默许久,原本清亮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沉,“不行。”
他这些日子与顾璟浔说话,会下意识放软声音,但本身无论气质还是音貌,都有一种挥不散的凌冽之感,如今沉声开口,倒真叫顾璟浔吓了一跳。
青年很快敛下神色,想抱她,又无从下手,便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背,轻哄道:“浔儿,不闹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