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有一个瞬间,他们都察觉到自己的一反常态,同时停下来不说话了,偶尔各自回味着笑一下。
他只想看她笑,很久没见她笑,也不管会不会显得幼稚。心里漾出那句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此时,餐点已端上来,话题自然终止。路菲选择了咖啡。其实许久不喝咖啡,但是今天很想重口味。
廖红喝茶看她吃,路菲让他也吃一点,他摇头拒绝了。正好一个电话拨进来,他并没有避讳地走开。防止偷听别人讲话的嫌疑,路菲也边吃边打开手机,发现来凯打了无数电话。
商务会面放静音,一个都没有接到。
最后编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大概意思是,来玲坚持认为,路菲明天没法陪她去医院了,他出差中途必须回来一下然后再走,所以通知她暂时不用管来玲那边了。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询问她的伤势。
说不上失望,只觉得寒心。轻微的表情变化也许不自知,但还是被对面的人看了个真切:“怎么?有很着急的事情吗?”
“哦,没有。主任问我,方案谈的怎么样?”路菲随口编了个理由。廖红只是她的客户,不知道认不认识杂志社其他人。精心维护的婚姻美满的假象,不可以在他面前拆穿。
“看来已经有方案了?”
“呃,这……”果然言多必失。
摁下下葫芦起了瓢。路菲本想方案今天不提算了,可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也只能拿出来献丑。
拖得越久越好
刚刚廖红接的是李重电话。接起来就听他在对面火急火燎地说:“老板,您不方便,听我说哈……”
原来,他在大堂寻摸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与老板单独说话的时机。生怕这顿下午茶在不应该结束的时候结束,情急之下只能拨电话进来。
把整件事说清楚不容易。前因后果复杂到除了自家人一律搞不懂。他对自己口才也没啥信心。但就吃准了一点,老板愿意跟路菲待在一起。
所以,他尽可能把事态往严重的方面描述,总之就是拜托老板,务必把路菲留下来吃饭,而且晚上拖得越久越好,千万别那么早放她回家。
听他啰嗦了老半天,廖红抓住一个重点。
几个舅舅舅妈今晚齐聚他家,七嘴八舌召开所谓家庭会议,无非是为了老家遗留下来的房产。
孰是孰非理论不清。他们揪住路菲母亲早年去世,不具财产分配权这一点,集体洗脑让她主动放弃。
路菲怎么想他不管,那是人家自己的私事,然而妈妈早逝这个点,绝不可以成为被围攻的理由。
方案给了他一个由头,于是煞有介事看起来。
足足看了半个小时。路菲吃光了盘中餐。喝了一杯咖啡,又喝了两杯茶。卫生间已经去了两次。终于,他从三页纸的文案中缓缓抬起头来。
经过了这么久的等待,路菲的心已经一点一点地揪到了嗓子眼儿,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觉得很好啊……”廖红的嗓音是那种浑厚的男低音。磁性中略带沙哑,后劲绵软如温润的玉。
路菲的文案中提到内娱一档知名综艺节目快乐大本营。他确实觉得点子不错,不过想法比较模糊,并没有说明红酒推广如何搭上综艺顺风车?
“线上流量借助线下热度,确实是我们想要达到的互动效果。具体有什么想法?”廖红打算把这个创意吸纳进来,细节上的丰富和完善,刚好可以利用晚饭时间,商讨一个眉目。
“这样啊,我以为您不看娱乐节目呢……”
“我们之间有代沟吗?”
“没有没有,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像您这样的精英人士,不是都习惯于看财经类新闻吗?”
“没办法,女儿喜欢啊,我也只能跟着看喽……”这是廖红赴约之前,为自己设计的另一版履历。
他不是来趁人之危的,而是来解燃眉之急的。尽管他爱着眼前这个女人,但始终没有忘记使命。
倒是路菲的心抽了一下。果然优秀男人都已经名草有主。轻微失望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哦,原来这样。”
空气短暂凝固。俩人又不约而同停下来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路菲说:“廖总,您看要不这样,我回去仔细斟酌方案内容,争取一周之内,哦不,三天吧,向您提交一个最终成熟的版本。”
“恐怕来不及了。今天之所以着急见面,因为下个月我要去一趟英国。方案今天必须有个相对清晰的轮廓,明后天提交董事会审议。”
“没问题,我加个班……”她还是相当敬业的。
廖红看看表,已经快四点,迟疑片刻说:“关键,我还有些想法加进来,沟通完差不多晚饭时间了……”
“这样好了,廖总,第一次见面,我请您吃饭吧!这里晚餐自助不错,不敢称京城第一,也是独具特色呢。”
“请我吃饭,那得听我的,带你去一个地方……”
没想他会拒绝,路菲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说:“好的,没问题。”她做好把这一晚搭进去的准备了。
李重没能见到老板,出门时又把车钥匙还给门童,嘱咐他待会儿亲手交给车主,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说。门童拿了巨额小费自然言听计从。
路菲上车才发现,这辆路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但是没有说破。安之若素地等他将自己载到别的地方,直至车子停在了附近一家医院门口。
廖红不做解释。只管开门下车,径直走到副驾驶一侧,替她打开门,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中等着,体贴地询问:“怎么样,自己能走吗?”
“可以,但是廖总,我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说好了,听我的。”廖红不由分说将她送去急诊。
以为重新换了药,包扎一下就完事了,没成想已经有化脓发炎的趋势。护士做了排脓处理,疼的她龇牙咧嘴,又不好在客户面前表现得过分脆弱。
路菲使劲强忍着,一直用手掐自己的胳膊,眼泪都快下来了。廖红很自然地走过来,温柔地攥住了这只手。
这边喧嚣,那边寂寥
周二去姨妈家开会,是上周敲定的事情。拆迁计划来势汹汹,负责人找他们分别面谈了几轮,各家各户的表态综合起来,最后汇总出一个方案。
临时接了陪来玲去医院的任务,路菲盘算过时间,一个上午,一个中午,哪边都不耽误。
这晚突发事件,多吃多占的二舅想起早逝的一对哥姐,想拿下他们子女,瓜分不属于自己的份额。
医院出来五点多,方案还一个字没谈。
医生叮嘱,伤口尽量不要沾水,最好也不要吃劲。又问家里有没有拐,要不要从医院买一副?
路菲想着,妈妈当年骨折的时候,留下一副应该不用买,就说回家找找看,今天先凑合一下。
单脚蹦出急诊。她还想继续蹦,之前攥过她的那只手,又一次温柔地制止了她:“这样跳到外面已经开线了。”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
路菲觉得不好意思,虽然自己极其清瘦,但被精干躯体抱在身前,感觉像是立刻覆盖了全部。
然而,实际体感是对方体力相当富余。
随着轻盈的步幅,她体验到结实的支撑。原本有些顾忌周围目光,挣脱几下便乖乖不动了。她惊讶于自己,竟然享受此刻充满了安全感的包裹。
车子再停下来,眼前是一座橘色灯光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她见过多次,只是从来没有光顾,因为隔壁就是想入酒吧。她曾经无数次有意无意地经过这里,连同周边环境都熟悉得如同发肤。
见识了廖红的霸气,路菲不敢再有质疑。对方是有分寸的。这一次,他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坐在靠窗边一张沙发座的双人小桌旁。
“想吃点儿什么?”廖红仅一个眼色,服务员就将菜单拿过来,也没在旁边留守,放下便转身走开了。
“廖总,要不我们先谈方案?”路菲受之有愧,一下午正事没说,除了吃吃喝喝,再就是去了趟医院。
“你忘了,我们的主题是围炉夜话?”
“是。可是……”
“所以,氛围很重要!你提到的综艺节目,重点就是氛围嘛。这家店里有电视,待会让他们打开,马上有这个节目的回放。”
“那好吧……”路菲只得又一次顺从。
廖红自己看菜单,也让她看的功夫,路菲的目光下意识地从窗户眺出去,偷偷瞄向隔壁的想入酒吧。
貌似这个时间,不是酒吧营业的黄金时间。那边门前的情形,眼见着比这里冷落了许多。
挑在这里吃饭了,廖红是故意的。
小饭馆确实是想入酒吧的配套。华灯初上时,这里承载了一部分客流。待到夜色阑珊,餐后不舍分手的男女,或许有兴致再去隔壁坐一坐。
故意让她看到,这里的喧嚣,那里的寂寥。人生不止一个选择。可与热烈相生相伴,亦可清净中独守空城。无论怎样选择都不存在对与错。
“选好吗?“廖红适时地打断了她。
“哦,吃鱼吧,我喜欢吃鱼。”
“可以,我也喜欢。什么鱼?怎么烹?”
“清蒸鲈鱼,原汁原味。”这是今天到现在为止,路菲唯一坚持了自己。她好像不那么诚惶诚恐了。关键廖红也在此时试探着抛出了这个菜名。
颤颤巍巍的两个人,第一顿饭好死不死挑战吃鱼。吃鱼是个技术活儿,两个熟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吃,搞不好还要闹出点儿洋相,偏偏是这样两个人。他们无疑是在给自己出难题了。
鱼上桌的时候,电视也打开了,路菲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节目上。廖红并不打扰她,就默默地把一块鱼肉的刺挑净,然后放入她面前的碟子里。
起初她想也没想就吃,后来发现白吃好几块,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廖总,您怎么为我服务呢?”
说话的时候,廖红手里正擎着一块鱼,颤颤巍巍地举在半空中,险些一个踉跄掉下来。路菲扑哧一声笑了,笑他的笨拙,也笑他的可爱。
路菲不再看电视,而是专注于吃饭。两个人也都不说话,似乎是用耳朵猫着电视里的动静,各自构想方案里的内容,竟也达成一种默契。
只有吃鱼这件事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
但凡夹鱼的筷子,不再微微地颤抖,也就代表心动的韵律停止。他们不厌其烦地用夹鱼和吃鱼这两个动作,反复考验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
一旦游戏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彼此有感觉的两个人,都愿意不由自主地配合对方。最初是下意识的,动作的幅度完全不受大脑意识的控制。之后是有意识的,将内心的颤音变形,通过第三方介质传至对方的反射弧。
这条鱼吃了好久好久。
中间他们偶尔会耽搁一会儿,为了一小块从筷子缝里漏下去的鱼肉,先是感到窘迫,后又感到有趣,甚至连鱼有刺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那是一种幼滑细腻,没有丝毫渣滓的肉质。咀嚼在口中的感觉,就像是对方给的一个吻。
自此天远地隔
刺破这一刻暧昧的,是手机急促的铃声,两个人下意识地检查自己,最后确定声音来自路菲的手包。
瞥见来凯的名字,她犹豫片刻还是接起来。之前短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难道是忽然想起了她的伤?一闪而过的想法被对方急促地打断。
“老路,实在不好意思,我姐还是得麻烦你。我知道你有伤不方便,但实在没其他人可以委托了……”
“不是说好回来吗?”路菲将一万点疑问竭力克制,尽量将语气调试到廖红听来,就像是她不舍得对方。
“这样啊,你听我讲。院领导说外省有一个重要的合同,让我从此地直接赶赴现场,明早九点签署,仅此一个时段。谈了好久的一个项目,直接决定我们院今年的业绩,你说我敢不去吗?”
路菲心里鄙夷了一下,他领导就只有左安一个人。
见她没有应答,来凯追加一句:“我在机场了。明天无论如何拜托,专家号已经挂好,信息全在我姐手机上。拜托拜托,这边要过安检了哈……”
说着,竟然把电话给挂了。
路菲下意识地侧过头去,耳朵扣住听筒的一侧背向廖红,延续设计好的软绵绵的口吻,冲着无人接听的对面,空说了一句:“好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到达之后给个信息,我等你回来。”
她佯装淡定收好手机,回来看了一眼廖红。对方注意力全在墙上的电视,适时避开了这一小段尴尬。
寻思了片刻,路菲借口去洗手间,无奈之下向新嫂子求援,心情大好的高兰很痛快就答应了:“放心吧,手术签字咱不行,问诊把脉绝对没问题。”
路菲千恩万谢,好歹七粘八连大家都是亲戚。更重要的是,她惊讶于再也不似以前那样,在来凯的各种自私面前,因为没使劲为难自己而心中有愧。
回来时,廖红结过了帐。
他笑眯眯地问:“要不要去隔壁酒吧坐坐?”
“抱歉,今天有伤,不能喝酒。”
廖红当然知道,于是接着又问:“送你回去吗?”
路菲忽然不想回去,她便主动提议:“我知道附近有一条河,如果您晚上没有其他安排,我可以陪您去那里看看,夜晚的景色非常迷人!”
廖红微笑着点点头。
本来不远的距离,一路却走得漫长。路菲脚上的伤,忙碌起来她可以忽略不计,此刻反而感谢它的存在。它的存在仿佛给了她一个借口,类似于生病时放纵自己多吃几口饭。
起初他们并排慢慢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廖红开始扶住她的左臂。可能觉着这样走路不得劲,她又反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一切转换得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