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说离京做什么吗?”
“没有,”曾玉袖摇头,“只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迟疑了下,又道,“不过他以前似乎提过很想念他的家人。”
段平宴抬了下眼,“他家人在哪?”
“死光了,”曾玉袖说到这有些不忍,“死在了七八年前南地那边的瘟疫里。”
瘟疫?
曾囿离记得那场瘟疫,来势汹汹,南地百姓死了近乎半数。
当时南地百姓北上求援,却被拦在了城门之外,朝廷派人将他们圈禁在南地,病与没病都不许离开南地。
段平宴也有些印象,“听起来是个很悲哀的人。”
“确实如此,他为人沉默寡言,只有再提起家人的时候才会激动。”曾玉袖也答。
段平宴笑了下,“曾侧妃真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说着不了解但还是很关心下人的。”
曾玉袖蓦地抬眼看他,却见他目光澄澈笑容明艳,似乎是真的赞誉她,一时有些脸热。
“侯爷过誉,我知道也只有这些了。若他真的做了什么,还请侯爷一定要告知与我。”
“自然,既然侧妃所知不多,我也就告辞了,”段平宴站起来,颔首道,“曾侧妃,今日多有打扰了。”
曾玉袖低头一笑,“侯爷有事,我自当配合,不算打扰。”
段平宴点头,“告辞。”
……
段平宴和曾囿离二人出了府。
上车后,段平宴便问,“如何,曾小姐的长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曾囿离看他,“段小侯爷,我与她也没有那么熟悉。”
段平宴摊手,“那总比我熟吧,更何况,曾小姐上次华灯宴看起来颇为敏锐,可惜我反应太慢,不然还能阻止一桩恶事。”
曾囿离不再看他,说,“半真半假,家人的事情应当是真的,但曾玉袖应当跟那位车夫不止这么简单。”
段平宴舔了下唇角,“你说他们会不会……”
“不会,”曾囿离断然否认,“曾玉袖心比天高,性子却没那么强硬,我倒是觉得,她有什么把柄或者是那个车夫为她做过什么事情。”
段平宴安静下来。
马车缓慢前进,余青为了配合自家主子,又刻意赶得慢了些。
曾囿离掀了帘子看向车外,见着年轻的男女走在街上甚为悠闲,然而突然之间她放下了车帘。
段平宴奇怪地看过去,却没来得及看到什么。
下一刻,马车停下。
余青的声音从外传来,“侯爷,前方是……沈相。”
第27章
二人狭路相逢,本也没什么一定要打招呼的必要。
倒是段平宴率先伸手掀帘,朝着对面的马车笑道,“沈相,真巧啊。”
马车里的曾囿离将自己藏进了更深的暗处的角落之中,但想想也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
思及此,她隔着幂篱瞪了段平宴一眼,后者依旧无知无觉一般。
宋垣看着前方出现的人蹙了蹙眉头,朝后看了眼,“大人,是段小侯爷。”
话音刚落,段小侯爷便先开了口,宋垣就是想悄悄将车赶走也来不及了。
车内传来动静,宋垣立刻上前拉开车帘。
“段小侯爷。”沈思潜见到了段平宴,神色温和平静,一如往常。
他对人似乎向来如此,人人都觉得他是端方君子,唯独段平宴觉得不是。
他总觉得这人不过是披了一张君子的人皮,这张皮好用,所以他就一直用着。
段平宴勾唇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只带了一个护卫啊,堂堂沈相,跟我等可不一样,这样岂不寒酸?”
沈思潜笑了声,“段小侯爷三代尊贵尚且只有余青一人护卫左右,更何况宋垣是个很好的护卫,一人可抵三人。”
一边的宋垣没想到突然被夸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平宴懒得与他说这些,只轻嗤一声,“我跟你确实不一样,没有人日日夜夜地想要我死。”
车内的曾囿离一怔。
段平宴怎么知道有人刺杀沈思潜的事?
沈思潜弯唇笑笑,“承蒙段小侯爷关心,此事也还需要多费心,我这一身家性命可以说是全在侯爷身上也不为过。”
话音落下,沈思潜想要收回视线之时蓦然注意到段平宴右侧那一块月白色的布料。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在段平宴注意到之前移开了视线。
段平宴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哦,那我可得仔仔细细、再仔仔细细地核查。”
查到这件事情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
虽未说出口,但他的弦外之音众人都明白。
宋垣面色不善,余青也握紧了身侧的刀。
沈思潜对宋垣道,“既然是段小侯爷先来,我们便等候一会儿,送侯爷先行吧。”
这里并不是什么偏僻之地,二者在此说话的功夫路边也有不少百姓经过。
大人物的事情,小人物参与不了,却喜欢看热闹,尤其是喜欢看大人物之间的龃龉。
段平宴也察觉四方视线,这么想着,猛地放下车帘,扬声道,“那本侯就不辜负沈相好意了!”
……
马车行至巷口,曾囿离下了马车。
段平宴靠在马车上,笑问,“曾小姐,何不让我直接送你到家?”
曾囿离将幂篱摘下,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的事情,段小侯爷就不必问我了。”
幂篱她想交还给段平宴,但一想自己还可以再用,索性就拿在手里了,想来段平宴也不缺这么个东西,他一个男人也用不着。
段平宴倒是没反驳她的话,只道,“元一的事情还是要曾小姐多多帮忙,毕竟有些事情我未必问得出来,曾小姐或许可以知道的多一些。”
曾囿离笑了笑,“那要先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侯爷怀疑我,还是因为侯爷需要我?”
她先前被段平宴摆了一道,也才知道还有人能用这种方式叫人帮忙。
段平宴沉吟了一瞬,知道她不好糊弄,说,“这样,你若做好了,我答应你一件事。”
曾囿离却摇头,“要是你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
段平宴被她气笑,从腰中解下一块玉佩扔给她,怕她不信,又道,“这个真的是我的东西,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很是珍重。你拿这个换我一件事,怎么样?”
“侯爷很有诚意,”曾囿离一瞬的诧异,但还是收了起来,“这样将来也好说清楚。”
曾囿离原本想着若是段平宴不答应也就算了,可是如今段平宴不仅应了,还将自己的东西给了她。
手中的玉佩品质不俗,她一模便能摸得出来。
段平宴的承诺也不是不可,最重要的是,她想要知道这件事情为何一定要找她,段平宴打得是什么算盘。
沈思潜这条船现在看来确实平稳,但以后却并非如此。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而她知道的事情。
段平宴“哎”了声,“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曾囿离站在原地抬头看他。
段平宴指了指她手中的幂篱,“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保守秘密。
曾囿离点头道,“放心。侯爷能做到的,我也能。”
说罢,二者算是将事情都说清楚了。
曾囿离朝他点头,“明日我会回一趟曾府,晚些时候在茶馆等侯爷。那处茶馆是侯爷的地方吧?”
段平宴点头,“是。”
“那就在那里,”曾囿离说道,“侯爷,明日再见。”
……
沈府——
沈思潜进了门,府内的事情也有人一一向他传达,但多数都是无事,只有今天,后院的厨房失了火,火势不大,但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再次开火了,来往工人正忙着重新休整,免得误了府中大人吃饭的时辰。
沈思潜停下脚步,问,“曾囿离呢?”
下人有些茫然,“曾小姐……在院子里把。”
她不是一直都在院子里吗?
小莺还是小姐这几天病得人都倦怠,只想歇着不想动弹。
沈思潜蹙眉,还想要再问什么,却接到来报说前面来了人。
宋垣低声道,“大人,是沈二爷来了。”
沈思潜“嗯”了声,看了眼靖宣院的方向,随即道,“叫人收拾个地方给沈二爷住,然后将人带到书房这里来。”
大人对待家中人向来不算亲近,除非重要节日不会相聚,但这样直呼沈二爷却也不算常见。
家中下人一时都噤了声。
宋垣却早已司空见惯,只道一声“是”而后便下去叫人了。
沈府门口,沈二爷独立于门口,见到宋垣前来,还笑道,“好久不见了,宋小子你越发圆润了啊。”
宋垣笑了笑,赶紧迎他进来,“二爷请。”
第28章
曾囿离是从小门回的沈府。
这处小门是下人常走的门,一则无须通过门房,二则这里出入方便,比走前门省了些时间。
这个地方是小莺告诉她的。
曾囿离回来的时候,小莺已经在原地等待了。
“大人回府了吧?”
小莺点头,“回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又道,“不过大人今日还没回靖宣院,是大人的父亲沈二爷来了。”
曾囿离“哦”了声。
关于这个沈二爷她有所耳闻,年轻之时也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妻子也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只是人快到而立之年突然走了下坡路,先是妻子病故,接着便是他突发疾病,无法入仕。
后来沈二爷似乎都是在沈家的祖宅里住的。
曾囿离想起来前些日子替沈思潜写得那封信,想来正是因为那封信沈二爷才来的。
曾囿离回到院子里换了身衣裳,而后叫小莺提了个小篮子同她去花园里埋酒。
小莺选了一棵树下,用带来的工具将地上挖了个坑,“没想到姑娘竟然还会酿酒呢,我照你的法子做,却怎么都做不好。”
曾囿离将不大的酒坛从篮子里拿出来,“酿酒也有讲究,稍有不慎就会变了味道,你做的那几次其实也不错了。”比她刚学的时候要好得多。
她本也不爱这些,还是那几年在宫里整日战战兢兢的时候学会的。
“挖得太浅了。”
小莺将坑挖好曾囿离正打算将酒坛买进去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道醇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她扭过头,先看见的是一身朝服还未来得及更换的沈思潜,而后便是他身边的儒雅的中年男子。
曾囿离站起身来,“沈二爷。”
沈二爷笑笑,并不意外,说道,“你那坑挖得太浅了,再深一些吧。”
曾囿离于是看向小莺,小莺便接着挖,等到差不多了,沈二爷提醒了一下,这才将那两坛酒放进了坑里。
沈二爷看起来甚是满意,点头道,“这样就好了。我先前不出声,是怕打搅你们,现在突然出声,是怕你们做了无用功,没吓到你们就吧?”
“没有,”曾囿离摇头,弯唇道,“还要多谢沈二爷提醒,不然我真的是白费力气了。”
沈二爷笑了起来,不定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
沈思潜静静看着,待到一切完成之后才问,“府里有酒,为何自己酿?”
曾囿离看向他,“自己做的总是不一样,这酒我连续做了几天,大人日后尝尝就知道了。”
沈思潜听到她做了几天,神色微动,看向已经被填平的地面,目光中带了淡淡笑意,他“嗯”了声,“也好。”
沈二爷笑着朝着曾囿离点点头,而后对沈思潜道,“还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沈思潜抬手,“父亲,这边请。”
曾囿离等到二人转身之后,便抬起了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曾囿离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父子之间虽说也有亲疏,但他们二人未免有些太疏远和客气了。
“大人同沈二爷一向如此相处吗?”关于沈家的事情,曾囿离知之甚少。
小莺点头,“我还打听过,确实如此,下人说是因为以前大人母亲离世的时候未能及时就医才亡故,所以多年形成心结,对沈二爷一直不冷不热的。”
曾囿离稍稍蹙眉。
是这样吗?
不过沈思潜同沈二爷当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虽说人人都道二人一样的温和端方,但沈二爷是骨子里的谦谦君子和忠君爱国,一言一行都极为端正宁和。
沈思潜却不是。他是以雅为皮,以儒为毛,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野心和反骨。
所以上一世,沈二爷最终是死在沈思潜手里的。
曾囿离缓缓呼出一口气。
“姑娘怎么了?”小莺注意到她的异常。
曾囿离摇摇头,“天冷了,”她捏着自己冰冷的指尖,“我们回去吧。”
……
“京都的事情劳烦了。”沈思潜说道。
沈二爷摆摆手,“这不是应该的嘛,儿子做事,老子收尾。我这个做父亲也没什么别的能替你做的,替你去世家之中走几趟还是可以的。”
沈二爷叹了口气,“你也不要太气,他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这次他们深受其害,不出口恶气自然不行。”
“是,”沈思潜也点头,“只是现在闹事难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我在京都根基尚浅,又事事缠身,不得已才叫你来。”
沈二爷闻言点头,“此事你放心,他们动的不是你,而是我沈家,我们自然不能默不作声,任人欺负。”
下人上了茶匆匆离开。
沈二爷端着茶水,半晌之后说,“三天之后是晚娘的忌日。”
晚娘正是沈二爷过世的妻子。
“香坛寺供奉了她的牌位,我一直叫人上香打理,”沈思潜顿了顿,看向他,“要去吗?”
沈二爷笑容苦涩,“算了吧,我那时弃她于不顾,现在她也未必想要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