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煜没说话,而是问,“沈相,就这些东西能证明什么?”
那张残信也没有任何用处,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东西来。
沈思潜看了眼曾玉袖,后者则小心地低下了头。
“元一进入殿下的府中之后,确实少与侧妃往来,府中下人也道元一有离开府中的打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拿起那封残信,“这份残信的纸张特殊,几经打听只有京都的宝墨坊有,这种纸张制造特殊,多供于密信,所以每一份售出都有详细记录。”
沈思潜此次将宝墨坊的掌柜也带了过来,掌柜将账册交了上去。
沈思潜翻开,道,“上一批售出这种纸是在四个月前,购进纸张是个普通人,现已全家搬走,不在京都了,而这批纸最后低价进了曾府。”
沈思潜笑了笑,“曾大人初来京都不过一年,自己也不知道这纸非同寻常吧?”
曾玉袖一怔。
怎么可能,一张纸而已,怎么可能追根溯源至他们这里?
沈思潜又道,“这张残信只余一行字,五月初三和香……寺。京都之内寺庙不多,京郊却多一些,五月初三开山门能进庙的只有京郊南山的香坛寺。”
梁煜脸色难看起来。
他想起来了,五月初三,香坛寺,那天他第一次见到曾玉袖。
梁煜那天本是外出狩猎,兴起之下驾马飞奔,没成想被猎户留下的陷阱绊了下夹住了脚,顿时血流如注,险些断了腿,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曾玉袖的,得她照顾才等到人来救他。
“曾囿离,你还记得那天吗?”沈思潜突然开口问。
屏风后,曾囿离抬起身子,“记得。”
“那天你的嫡长姐在哪里?”
屏风后静了片刻,道,“她说去了外祖父家。”
“什么时候走的?”
“……初一。”
才走了两天,便出现了西郊。
沈思潜点头,“曾夫人,敢问令尊家在何处?”
曾夫人没仔细说,只淡淡道,“在南地。”
南地距京都极远,更重要的是,去往南地的马车必须自京都南门而出,南门与西郊之间却隔了近乎一整座的山。
梁煜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曾玉袖,“你算计我?”
曾玉袖还未开口,就听见沈思潜又说,“将山里的猎户带过来。”
沈思潜对梁煜笑了笑,“找这些猎户着实费了些力气,”他摇头,“毕竟走了多年,香坛寺下都没有人住了。”
第33章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梁煜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微妙,看了眼沈思潜没有说话。
宋垣随即将人带了上来。
带上来的猎户是原来居住在香坛寺下的一家,现如今夫妻两人年岁已大,还有正值壮年的儿子。
香坛寺下的那片山原本是无主的,后来香坛寺建起,渐渐有了名气,官府便将这片地划入了香坛寺下。
“这件事情是由我族中兄弟沈邺亲手督办,这片地上的猎户他也都一一见过,”沈思潜听到这里对梁煜解释道,“后来沈邺办事不力调往地方做了个地方官,这件事情又压了两年户部才下发公文,不久前才登记入册,所以殿下不知道也属正常。”
沈思潜看了眼曾唤,梁煜也看了过去。
曾唤在吏部任职,若是他将几年前的卷宗翻过,那么便会知道这件事情。
但现在显然曾玉袖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并未打听过。
后来这片地被划入了香坛寺的地界后,自然也由其看管,别人不知,住在此地的人却必定知道,没过多久,附近的猎户渐渐地都离开了此地。
连猎户都没有了,又何来的陷阱?
沈思潜摆摆手,让宋垣将那猎户一家送了出去。
……
答案呼之欲出,曾玉袖摇头,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承认,即便是哪里没有猎户,又和她有什么干系,只要她咬死不承认,沈思潜也不能奈何她。
但沈思潜显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不等她狡辩,又带上了另外一人。
而下一个他带上来的人是曾经跟在曾玉袖身边的侍女。
曾玉袖看着出现的人,几乎咬碎了自己的一口牙,“你怎么会在这?”
沈思潜微微笑道,“殿下可能不认得她,但曾府随便叫一个人出来,大概都会对她有所印象。”
“秋荷,”沈思潜抬手,“侧妃在曾府之时的贴身侍女,只不过在侧妃嫁入殿下府中之后,秋荷就意外消失了。”
但这个意外只是别人口中的意外。
被带来的女子头纱遮住整张脸,她似乎还有些恐惧,双脚有些僵硬地站在人前。
沈思潜对她点头,“把你说给我听的,再说一遍给殿下听。”
原来早在曾府之时,元一便曾多次替曾玉袖办事。
“小姐说,只有她嫁得越好门第越高,日后才不会一直只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地界。”
那女子说完还偷偷看了看沈思潜,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一旁的曾囿离却听得皱起了眉头。
她觉得这话不像是曾玉袖说的,曾玉袖行事也算是谨慎,这一点从她进入大皇子府中将身边侍女都换了即可看出,她怎么会在一个侍女面前说出这种话?
果然,侍女这话一出,曾玉袖便恼了,“你在胡说八道!你……”
“胡说与否,殿下心中只有思量,”沈思潜眉目清冷,“侧妃,还是安静些吧。”
梁煜没有提出异议,自打沈思潜来了以后,事事都有了变化。
他现下都忘了曾玉袖刚刚小产,只觉得看她哭一声似乎都诡计多端。
侍女说曾玉袖与大皇子的相遇确实是曾玉袖有意为之,那猎户留下的陷阱正是元一亲手做的。
“元一说,只要小姐想,他一定帮助小姐得偿所愿,但事后小姐要带他离开曾府,他还再三保证不会伤及大殿下。”
但之后的事情显而易见,元一差点断了梁煜的腿。
梁煜瞥了眼曾玉袖,后者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他恶寒地收回视线,半分也不觉得她可怜。
沈思潜问道,“你又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侍女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以后要跟着小姐去过好日子,可没想到一日醒来就被人关在陌生的柴房之中,铺天盖地的火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思潜叫人将她带下去。
人证,物证,现下都摆在这里了。
……
“殿下,是她在污蔑我,”曾玉袖跪在地上,膝行过去抓住梁煜的衣角,“我对殿下是一片真心,我万万不可能做这种伤害殿下的事情啊。”
曾玉袖万万没想到回来曾府反而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部揭发出来。
曾夫人站在旁边,一脸哀痛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曾玉袖,“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那个,你……糊涂啊!”
“我说了我没有,”曾玉袖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姨母,你怎么……”
曾夫人却悲痛欲绝般地朝着梁煜跪了下来,“殿下,是臣妇教女无方,殿下要怪罪就怪罪臣妇吧!”
曾玉袖一愣,“姨母?”
姨母,姨母。
无人看见曾夫人掩在袖下的脸。她最讨厌姨母这两个字。
她想起来不久前就在这里,曾囿离笑着对她说,“可惜了,只有我一个人恭恭敬敬地叫你母亲。”
“你那是怕。”曾夫人嗤笑。
“怕?”曾囿离笑她,“那就更可惜了,只有我一个人怕你。在大姐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个姨母,而不是这曾府的女主人。这个夫人的位子,看来真是不太好做。”
她回过神来,将头压得更低。
想来可笑,在曾囿离面前,她反而不必掩饰,满是刻薄与讽刺。
而另一边,梁煜将自己的衣角毫不留情地从曾玉袖手中抽出。
……
亲人。
有的时候最近,有的时候又最远。
曾夫人说出这样看似好听实则诛心的话,曾囿离并不觉得奇怪。
她比曾玉袖更清楚曾夫人的性子,也更了解她一直以来的不悦与忍耐,曾夫人要的是曾府女主人独一无二的地位与尊贵,曾玉袖在她眼底下过活,那好日子应该都是她施舍的,偏偏曾玉袖拿着那点好处觉得理所应当,一口一个姨母。自以为是的亲热却正好踩在曾夫人的痛处。
曾玉袖是她亲姐的女儿,更是曾唤的嫡长女,曾夫人再看她不过也不会出手整治。
谦和宽宥的名声背久了,一言一行都仿佛有了具体的规矩,既舍不得这名声,又无法使自己舒坦,曾夫人她就在曾囿离身上找麻烦。
但今天不一样。
她今天有了借口,将曾玉袖名正言顺地拉下来。世人只会感慨她贤良淑德,谁会多说一句她的不是?继室做得这个份儿上,难道还不够吗?
曾囿离趴在塌上,弯唇笑了笑。
小莺正关注她,小声问,“姑娘笑什么?”
“笑人心难测,”曾囿离说,“所以永远也别完全指望另外一个人。”
她既是说曾玉袖,也是在说自己。
……
“沈思潜站了起来,对梁煜道,“侧妃谋害皇子是不争的事实,此事更当移交京兆府。”
沈思潜又道,“但此事也是殿下的家事,殿下如何处置,自当殿下自己决断。只是希望殿下三日后能将曾玉袖交给我,元一刺杀朝廷官员的事情还需要她的口供,其中细节我日后可向殿下解释,但现在……”
梁煜立刻接道,“这不仅是沈相的事情,还是朝廷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
若是他插手此事,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梁煜好歹也是个皇子,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还是清楚的。他生来就是个注定没用的皇子,以后也只会一直是。
这么想着,梁煜对瘫坐在地上的曾玉袖却越发厌弃,连个闲散皇子都不让他做好。
只求这事不要牵连他才好。
沈思潜拱手,“多谢殿下。”
第34章
“曾大人,”沈思潜淡淡开口,“二小姐还要留在曾府吗?”
曾唤只觉天都塌了大半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曾夫人开的口,“二小姐既然已经留在沈相身边,自然是沈相做主。”
沈思潜看了她一眼,“好。”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下一刻沈思潜弯腰将曾囿离抱了起来,连曾囿离自己都惊了下,但身上的伤让她动弹不得。
反正费力的不是她,受着就好了。况且,她现在还是少惹他生气为妙。
沈思潜抱着曾囿离一路出了曾府,但没想到在门外遇到刚刚驾马而来的段平宴。
段平宴远远看见他怀中的曾囿离,翻身下马后扫了一眼。
还活着。
段平宴没再多看,越过沈思潜便要进入曾府。
沈思潜却道,“我说了给大殿下三日时间。”
段平宴扭过头来有些恼怒,“沈思潜!线索送到眼前了,你跟我说给他们三天,三天干什么?毁尸灭迹吗?”
沈思潜没看他,“这是殿下家事。”
段平宴呸了声,“我管他什么家事,这案子是我管的,那就是我的事。”
沈思潜蹙了蹙眉头,“段小侯爷,这事拿到陛下面前去说也是一样,况且曾玉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
段平宴的脚步停下。
沈思潜在这些事情上不会动手脚,更何况被刺杀的是他自己,既然他说问不出来,那就确实应当问不出来。
但是……
段平宴冷冷一笑,“多谢沈相提点,但此事本侯自有决断,还望沈相不要越俎代庖。”
说完他大步迈进了曾府。
他的事叫他不要越俎代庖。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但沈思潜大抵是习以为常了,脸色并无什么变化。
不过段平宴也不傻,不会做白费力气的事情。
沈思潜上了马车后将曾囿离放下,半搂着她的肩膀,道,“趴着吧。”
曾囿离乖乖伏在他的膝上不动。
马车慢慢地晃动起来,车厢内寂静得令人心悸。
曾囿离几次想要开口,但甫一看见沈思潜冷下来的脸色,便又憋了回去。
如此几次,沈思潜轻轻叹了口气。
曾囿离身子一僵。
“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沈思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曾囿离,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燕朝律令没那么严密,士族家事多无外人插手,官员乃至是陛下也不会多管,你就是真的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也没人会替你追究。”
曾囿离眼睫一颤,她稍稍垂下眼,“本也没人在乎我的死活,”她攥住沈思潜的衣袖,“除了大人。”
沈思潜抽出衣袖,脸色淡漠,“我也不在乎。”
曾囿离没敢笑,但还是道,“大人一开始就知道曾玉袖的事情吧?”
只是暂无可用之处,所以一直随她去,但没想到这一次用在了救曾囿离身上。
孩子的事情无可追究,毕竟没了是真的没了,只得给她按个更大的罪名,其余的事情,梁煜有心便都能问出来。
若是真不在乎她的死活,沈思潜大可不必来此。
沈思潜垂眼看向她,“知道又如何?”
若是连这件事都知道,曾囿离暗自吸了口冷气,彼时他们刚来京不久,沈思潜就已经开始注意曾家之事并插手其中,那这京都之中,还要多少事情是他知道的?又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沈思潜知道她在想什么,既没否认也不会解释。
她还是不够怕他。
曾囿离抿了抿唇,“我错了。”
“你觉得我委屈你了?”沈思潜觉得好笑,“认错都认得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曾囿离没吭声。
沈思潜想她不仅不够怕他,现在都开始跟他作对了。
下一刻,沈思潜觉得自己腰间一紧,低头一看那半趴在他膝上的女子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却低着头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