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来是骄傲的人。
毫不怀疑,如果让他违背自己身为君子的道义,他宁愿直接去死。
虽然在秋露浓眼里,这和十七岁少年的热血中二也脱不开联系。
秋露浓被他这转变唬住了。
”总之,我们立马准备吧。”
谢争春没认真多久,察觉到秋露浓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不对。
少年立马全身紧绷,神色凛然,像一只炸毛的小狗。
“我可没有认错的意思!”他脸色泛红,强调道。
秋露浓笑了笑。
柴房内,三个人叽叽喳喳的凑一起商讨后,决定兵分三路。
庄羽还是不放心。
可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到了现在这一步。
秋露浓和谢争春确认好一切,站在村口,对着彼此点了点头。
”我也不确定那里会有什么。”秋露浓说,背后月色昏昏。
“可能会是很可怕的东西。”
“你以为我是谁?“
谢争春微微抬眉,神色倨傲而张扬,“我可是谢争春啊。”
夜色中,三个年轻人掉头奔向了不同方向。
庄羽是建康,秋露浓是培育子花的镇子,谢争春则是母花所在的山林深处。
红色的衣摆在山林间飘舞。
周围一片漆黑,谢争春在夜幕中疾驰,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他在谢家时也独自进行过各项历练。
无一例外,全都有人跟在身后保护。
他们并不会让这位真正的千金之子陷入危险处境。
而谢争春知道,此时,是他生平第一次踏入真正的险境。
失败了就会死。
成功了也没多大好处。
这放平时是不可能的。
可谢争春决心要这样做。
秋露浓给他交代的事情并不难。
他绕着一条隐蔽的道路,前往标记点附近。
天边悬挂的弯月被乌云遮挡,视线昏暗,好在谢争春的速度丝毫没受影响。
距离标记点半公里时,谢争春开始遇见妖族。
周围繁盛杂乱的草木突然荒芜。
越往前走,巡查的妖族就越多。
诡异的是,谢争春竟然渐渐看到了人类留下的痕迹。
仿佛是有人在这居住过。
什么样的人会呆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
谢争春感觉自己经过的每一处,都曾是战场。
不少闯入者就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这一片隐蔽的山林里。
遍地鲜血,腐烂或新鲜的尸骸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和中间那一行闲庭散步的脚印形成巨大的冲击感。
默默拂掉靴子上的碎肉,谢争春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已经到了 。
妖族们费尽心思所守护的东西。
洞窟的尽头竟然是一个房间。
纸糊的窗和门,点缀上竹子兰花,隐约有清澈流水声传来。
风格像是繁华淮南里,附庸风雅的贵族公子哥。
谢争春攀附在洞窟上方,倒吊着,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一路潜行到现在 ,已经见识过妖族的残暴,那些残肢和血肉足以让任何人感到战栗。
可这屋内的气氛透着颓靡和沉醉。
像是一场诡异的狂欢。
一次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光和亮的纵情声色。
谢争春从未遇到这样古怪、难以理解的情况。
于是他冒险趴在窗边。
准备观察之后,再决定是动手,还是等秋露浓过来。
流水声接连不断,异常欢快,谢争春环视一圈,也没找到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这该死的背影乐莫名让他觉得烦躁。
宴会进行到高潮,屋内只有一张屏风,修士们或坐或靠在屏风边,
他们明显都已经醉了。
陆续有人啪得一声摔倒在地上,四仰八叉。
唯独一个白衣青年在角落静静的弹奏。
他身材颀长,仪态优雅,一低头一抬眉间透着青竹般的冷静自持。
第一眼,谢争春就认定他是这场宴会的主人。
他的曲子哀伤又高洁明亮,让人沉醉,一曲过后,不胜酒力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谢争春忍不住去想这曲子,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
他对青年十分警惕。
更诡异的是,自己竟然对这曲子有股熟悉的感觉, 赫拉
尖锐的音调像利刃划破纸张一般截断了琴声。
青年手腕的动作突然停下。
他缓缓的起身,跨过所有人,踱步由角落走向房间中央。
屏风被移开。
此前所有隐晦的影影绰绰,完全展露在谢争春面前。
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视线无法再移开。
那几个修士的呼吸微弱,动作僵硬,比起喝醉更像是被提着线控制的活死人。
这更是一场由一人操控的戏剧。
这个远离世间的角落里,一切都是诡异的。
那人孤独的站在这个猩红的舞台上。
是演员,也是背后的操控者。
视线漆黑,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更重的是一股浓烈而迷离的花香。
谢争春不知道之前自己嗅出的酒味是从哪来。
他发觉自己完全错了。
修士不是醉了,而是真的死去了。
他们清一色的木讷,裸露的肤色苍白如纸。
原来.......地上撒落的不是红绳,而是弯曲的肉条,缠绕着从衣袍下钻了进去。
它们像血管一样,有规律的鼓动着,一点一点从他们身上吸食着血肉。
无数个丑陋的血管同一时刻一齐跳动 。
声音重叠在一起,宛若全世界都充斥这共鸣。
——那就是谢争春一路上听见的水流声。
这究竟是.......什么?
谢争春已经不得不探究下去。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望向了唯一还站着的青年。
这也是最旁若无人、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白衣公子。
屋内唯一的光亮是石缝透出来的月色,异常昏暗,巡逻的妖族经过,脚步声由外向这边靠近......终于——谢争春到见了谢元白。
他静静侧头,露出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屋子的一角犹如被照亮。
漆黑柔弱的长发披散下来,深潭般的双瞳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纤长手指上,鲜血正嘀嗒嘀嗒的落在地上,更衬得白皙如玉。
一如小时候在临安的初见,清冷而安静。
无端的。
谢争春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谢元白的夏天。
十四岁的谢元白体弱多病,因为命格孱弱被断定活不到成年。
他被谢家像易碎品一般保护着。
除了家族主要成员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每年,谢家的分家,总会随机出现一些神秘而身份尊贵的不速之客。
那个夏天十分燥热,知了不知疲倦的叫个不停。
一切都很无聊、寻常。
七岁的谢争春穿着最耐脏的麻木衣裳,翻墙爬进去,掉在了谢元白面前。
他一身月白色的华服,洁白无瑕。
坐在屋檐的榻榻米上,眯着双眼,苍白的脸没有丝毫血色。
在阴影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安静。
“这怎么会有小孩?”
“你是谢家的孩子?”
...
“你好闹腾......明天你还来吗?”
...
“我要走了,不知道要离开多久。你会一直在临安吗? ”
...
“谢争春,你长高了。“
”他们欺负你了吗......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我帮你?.......好吧,你说得对......我比你大,不能掺和你们小孩子的事情。”
...
“争春,你为什么要哭呢?.......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个家族就是这样,从里到外都已经烂透了......\"
...
\"你知道吗?争春,我好羡慕你啊,我真的好累啊......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
“争春,你开心吗?我有时候会犹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害了你......\"
... ...
无数属于谢元白的碎片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谢争春先见到他的脸。
然后,再是见到他身后......脚边一滩摊凝固又重新洗涮的血迹......衣袍下密密麻麻的像触手一般蠕动的肉条。
血管连接着他和母花。
谢争春没能预想到这一切。
所以也来不及收回口中的话。
——“哥哥,你也是来调查这件事的吗?”
谢争春的瞳孔剧烈收缩。
下一秒,他打了个寒颤,脱力般的跌在地面,发出闷重的声响。
房门无声的敞开。
谢争春已经暴露了,第一反应却是生理性的想要呕吐。
这场面是很骇人,可他绝对不会因此犯这么大失误。
谢争春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跑。
“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他颤抖着说。
... ...
轻快的歌声在树林间响起,伴随着少女的脚步声。妖族一个个应声倒地,脸上还带着戒备或严肃的神情。
混进来这件事,远比秋露浓想象的要容易的多。
可难的是找到陶志伟。
秋露浓对着这遍地的妖族,迷茫了一小会,认真询问十七。
双方一拍即合,决定按原定计划,采取最简单的方法。
也就是杀过去。
当骚动和恐慌在妖族中如涟漪般扩大时。
此刻还平静的地方,就显得格外醒目。
很快,秋露浓就找到了格格不入的角落。
妖族前赴后继的迎向秋露浓送死。
却都不敢靠近这。
裴川站在那,突兀的犹如寒风中插在地上的一把刀。
旁边躺着昏迷的陶志伟,他一直背对着秋露浓,抬头看着一棵光秃秃的树,直到秋露浓走近了,才转身去看她。
枯树上挂着明月,他的神情既不惊讶也不欣喜。
就好似早就知道了秋露浓会来。
“你怎么会在这?”
秋露浓觉得奇怪。
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可裴川只是提了句自己在这救下了陶志伟,简单一笔带过。
“是吗?”秋露浓问。
关着人畜的棚子被秋露浓一把火烧掉。
熊熊烈火燃烧,周围寂静的像是所有生物都死掉一样。
火焰舔舐着焦黑的土地,燃烧尽一切痛苦和污秽。
人扭曲着嘶喊,花朵枯萎。
剧烈的惨叫回荡在空中。
火光倒映在少女脸上,染上一片绯红。
裴川远远的望向秋露浓,瞳孔荡漾幽深的波光,像流淌的熔金。
“死了或许会觉得更好吧.......”他轻声说。
“是吗?”
做这些的时候,秋露浓哼着歌。
然后和裴川一起拖起陶志伟往外走。
妖族消失的无影无踪,落荒而逃的样子简直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静得可怕的夜里,月亮不知何时偷偷跑出来。
淡淡的光亮聊胜于无。
秋露浓突然扭头看了眼裴川。
这一瞬,风中有尖锐的金属共震声。
通体透彻的折仙在她手中翻转——她把剑架在少年脖颈间,另一端紧紧的握在自己手中。
一片寂静中。
简行斐先是冷淡的瞟了眼自己的倒影,刀刃上光影清寒,再抬头,凝视着少女的眼睛,
“你是谁?”他稍稍侧头。
“你是谁?”
秋露浓压着手腕,把刀往里靠了靠。
这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在空中碰撞。
“我?”少年愣了下,才问。
月光打在他侧脸上,阴影交接处晃动。
突然间,这一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不一样了。
宛若蒙尘的宝石抖落尘埃,璀璨照人。
光影切割那张堪称绝世的面容,他一字一顿。
”我是涿郡世子爷。“
” 我是简行斐。“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秋露浓脸上的表情。
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像是在说。
“快看吧,这就是我。”
“这就是我。”
这就是简行斐。
秋露浓定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回应。
她漂亮的瞳孔里倒影着那种久别重逢的脸,
轻轻眨了下眼,像是在思考。
更像是整个人愣住了。
秋露浓呆呆的看着他。
“那些妖族是见到你才跑的啊。”
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
“对啊。”
简行斐轻声笑了笑。
骨节修长的手指擦着刀刃,将自己脖间的剑拂开。
”所以......我应该叫你秋露浓,是吗?”
露出的手腕纤细而精致,动作优雅至极。
可眼神是平静的,冷漠得像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
秋露浓的肩膀微微一震,收剑往后退了一步,站直了。
这才抬眸看着简行斐。
她没有回答。
又或者是说,知道回答任何东西都没有用了。
这家伙,好像再次变成了那个让简行斐看不懂的样子。
除了脸上“原来是这样的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