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施宛抬眼看了陆韵诗一眼。
陆韵诗说:“好吧,好吧,我出去了。你们,慢慢讲,不要吵,阿爸都睡了。”
门掩上了。
陆津南看着黎施宛,忽然朝门走去。拉开门,他说:“你放心吧。”
门后的女人这才下了楼。
阁楼里好像气压很低。
黎施宛提起包,陆津南一步走过去,将包夺走扔在地上。
黎施宛捡起来,陆津南就又扔一次。
“我知道还要接受调查,我不会跑的。”
陆津南发出冷笑,“你想死在外边?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要死要活我话事。”
“陆津南,你和我什么关系啊?就凭你是差人?”黎施宛抬眸,好似冷冷瞪他。
“对,我是差人,为了救你出动这么多人。下次你想我怎样,为了你掀翻整个尖沙咀是不是?!”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黎施宛推搡陆津南,可是没气力,好比小猫挠人。
陆津南攥住她的手。面具忽然破了一般,他蹙眉,眼里涌现复杂情绪,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松开了她。
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眼神躲闪,别过脸去。
陆津南捡起从包里掉出来的衣物重新塞进去,把包递给她。
黎施宛两只手扣在一起,没接。
“不是要走吗?走啊你!”
黎施宛顿了一秒,拎起包,快步走了出去。
陆津南仍旧坐在沙发上,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是陆韵诗小跑上楼的脚步声。他锁上门,说:“别说了,让她走。”
房间的灯在一声轻叹中熄灭了。
陆韵诗一只脚跨在楼梯上,顿了那么一会儿,再度下楼去。
其实她也知道黎施宛是个麻烦,尤其是这次的枪击案。黎施宛虽是正当防卫,没有伤人,可后来警方和追堵她的烂仔对峙,有人负伤了。
事情上了报纸,就差点名道姓说陆家在保护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了。
黎施宛要走,陆韵诗觉得是好事。但出于有教养的人应有的同理心,她了解黎施宛无处可去,处境艰难。
“Sammy姐,谢谢你平日里的照顾。明早帮我和文伯、凤姨说一声。我走了,再见。”
黎施宛说罢,就从门厅出去了。阿肯朝陆韵诗点头弯腰,顺手带上门,跟上了黎施宛。
他们上了停在路边的宾士。
阿肯发动车,颇忧愁:“去哪边啊?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很危险。”
黎施宛抱紧怀中的行李包,“阿肯,你说过,不管怎样你都会帮我对不对?”
“当然!可是现在……”阿肯说,“上面有命令,你一醒来就要扣你二十小时审讯的。你要知道,为了让你好好休息,南哥顶住压力把时间延后。你现在这么做,要我怎么帮你?”
“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阿肯,你们差人为了查案,一时保护我,但没法一辈子保护我。我得想办法改变处境,你明不明?”
阿肯想了好一会儿,说:“出境,出境咯!我求求我阿妈,她一定肯帮你的,你可以去国外生活、念书。”
“我也不小了,还要靠福利机构生活吗?何况你之前已经帮了我很多。去占属于别人的名额,我黎施宛还没这么猥琐。”黎施宛说,“我必须替黎耀明了清和那帮人的恩怨,才能想往后的事。”
阿肯感到难过,“我要怎么帮你?”
“我想见麦Sir,但不想让陆津南知道。”
麦凯文是O记督察,O记是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专门对付和胜一类的社团组织。
黎施宛的目的不言自明。
第二十七章
半夜,麦凯文把两个后生仔请进屋。
黎施宛对阿肯说:“你就送到这里吧。”
阿肯不放心,黎施宛又说,“天一亮我就去警署等你,好不好?”
阿肯只得离开。
麦凯文关上门,让黎施宛去沙发坐。他问喝不喝咖啡,她说不渴,其实是嫌苦。
“什么事这么急?”麦凯文问。
“麦Sir,他们都讲你是黑警。”黎施宛也不怕,话如出鞘的刀。
麦凯文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转身看黎施宛。沙发旁一盏淡白的落地灯,让整个灰色调的空间显得有些压抑。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就好了。看在阿南那么照顾你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
“是吗?”黎施宛调整了坐姿,更端正一些。手臂伤口还疼,她忍着,平静道,“因为你很熟悉和胜,里面可能还有你的朋友,我就想……有没有机会,帮我捎个口信给蒋坤。”
麦凯文有所预感,但直接从黎施宛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很讶异。
“蒋坤是和胜话事人,你找他做什么?”
“我有东西要给他。”从麦凯文表情中察觉出什么,黎施宛抱着行李包一下站起来,“你是知道的?”
“阿南不可能把‘美金’给你——你偷走了?”
气氛紧张如斯。
“我只是拿了回来。这本来也不该落入差人手中。”
麦凯文波澜不惊,“江湖规矩,你帮我我帮你。我帮你的话,你能给帮我什么?”
“帮你升职。”
麦凯文笑,“凭你?”
“只要你放弃心姐这个‘朋友’,”黎施宛有片刻犹疑,“——她不是你的线人?”
“不是。”麦凯文说,“不过见多了,就像老友咯。她瞒我我瞒她,互相利用的老友。”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讲笑?”黎施宛问。
“说正经的吧。你可以找到大龙,为什么要越过他,去找蒋坤。”
“大龙不会放过我的。”黎施宛说,“但蒋坤做事有规矩有道义。”
“你在哪里听说的?细妹仔,他们是HEI社会不是红十字会。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
黎施宛默了默,“那我也只能这么做。我阿爸和舅舅联合起来骗了和胜,我只有还返这批货,才不至于被当街砍死。”
麦凯文凝神,而后点燃了一支烟。他倒紧张起来了,声音有些涩,“你还藏着多少?”
“一块是三百万,我有三千万。”
最关键的疑点,忽然就解开了。
麦凯文甚至觉得有点可笑,“这么大单,怪不得‘和胜’一直追这批货。”
“我以为凭麦Sir的人脉,是能打听到的。”黎施宛说,“如果被你们上司知道是这么大批货,怎么也要到处追查。但不知道,你们可以对人讲,那批货可能早就散出去了,卖掉了。我从始至终,唯独没有说这件事,是想给陆Sir留一条命。”
“阿南留着那一盒,有他的目的。”
“他当然有他的目的,我们每个人做事都有目的。我只是想活下来。麦Sir,如果你答应帮我这个忙,之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让我帮你找到蒋坤,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差佬?”
“麦Sir,我话说得这么明了,你还同我玩文字游戏。”
“我答应你,找人帮你搭桥。”麦凯文顿了顿,“不过你不要太寄希望,你还有麻烦没解决。”
黎施宛的麻烦,自然是因为涉案需要接受调查。陆津南也因为涉及案件,成了被调查对象。
事情是在对岸发生的,负责案件的是港岛区的侦缉部门的一位督察,麦Sir以前的师姐。
有麦Sir照顾,黎施宛免去了许多麻烦,没被起诉。
按照事先商量的,她没有提及心姐和那套用来接待有钱佬、政客的豪宅,案件定性为歹徒临时起意,拐人未遂,被逮捕的烂仔倒是供认不讳。
陆津南和黎施宛在警署打了一次照面。彼此都没有同对方搭话。
陆津南去找了麦凯文。
“我本来把铁盒放在吧台抽屉里,被她猜到了。后来我每天都换位置,马桶盖里,床底箱子,沙发坐店里,还是被她找到了。她观察能力和记性都很好,熟悉我的小动作。”
麦凯文沉默。
陆津南又说:“是我让她拿走的。一个人一旦认定自己属于那个世界,就会不自觉遵守那个世界的规则。我想告诉她,可以有别的路,她不信。”
“你呢?”麦凯文问。
他们心知肚明,陆津南也在另一个世界。一段已然逝去,再不会回来的时光。
“阿宛这次帮我,说不定也能帮到你。”
“我不需要她帮我。”
麦凯文拍了拍陆津南肩膀,“从古至今,男人改不了本性,救风尘是其一。”
“你什么意思?”陆津南不快。
麦凯文微哂,“我不是说阿宛是风尘女——我是说,你是不是对她有感觉?”
陆津南唇角抿紧,“你想多了。”
“那最好。同情不是感情,这样的女孩子,一年能从卷宗里翻出好几例。”
陆津南没有来笑了,“治安不好,你我都有责任啊。”
麦凯文忽然说:“你说他们那么做,一个女孩子能卖多少钱?”
陆津南慢半拍反应过来,说:“心姐和祥哥专门帮春伯管这档子生意,‘家底’有多少你比我清楚。总归是够他们赚的了。那女人还单独出来做未成年少女买卖,一个字,贪。”
“这天底下,有多少犯法的事不是因为贪。”
山林拢着一方花园,鸟语花香,晨露结在窗玻璃上,室内光景雾蒙蒙的。
一家人坐一起吃早点喝茶,秦德信的电话就没断过。
三姑秦德仪语气柔和地责备道:“老四,吃个早饭而已,你消停一阵行不行?”
“做生意,哪里能让别人等。”
“阿爸以前定下规矩,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坐下来好好吃餐饭,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想起那个做车工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的父亲,秦德信撇了下嘴角,“以前二哥早出晚归,十天半月不见人,没见你说他一句。”
一旁的秦沛珊安静吃着煎蛋。
大伯秦德海看了他们一眼,说:“好了,让我清静一会儿。等会还要出庭。”
秦德信踅去客厅接电话。他不甚耐烦,对方倒也不恼,连连道谢。
“这次,给秦生添麻烦了。多谢秦生力保我,我专门挑了一个女孩,不知秦生什么时候得空?”
“你也知道这里有一堆烂摊子……我安排好时间告诉你。”秦德信说,“那个女仔,你处理了没有?”
“秦生放心,等风波过去了,动静小了,我立马去办。”
“嗯,千万不要再失手了。这次,好在那个女仔不敢说,我那边的人才好办事,否则,恐怕我也要半搭进去才能救你。”
心姐又说了许多好话,方挂断电话。
接连几日,黎施宛躲在O记给她安排的安全屋里。
飞仔飞女都知道,O记肥水多,给O记提供有效情报有钱拿,重要情报甚至可以开价。只要做了O记的线人,就是你前科累累,或正在吸毒,也不会被送去坐监。
好处这么多,到了黎施宛这里却没条件可开。
因为麦凯文也在帮她赌。赌赢赌输,他们O记的人都可能有危险。
这晚,圆月当空,黎施宛按约定来到旺角弥敦道。街上全是把风的马仔,O记的餐车只能停得远远的。
走到一档报摊前,黎施宛给旁边的马仔打了暗号,马仔领她上楼。
楼道昏暗,经过的门还有破的。黎施宛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见了腐鼠和血淋淋的场面。
来到二楼走到尽头一扇门前,门边两个马仔搜了她身。他们故意揩油,令她胃里泛恶心。
“进去。”马仔掐她后颈,将她推了进去。
男人站在窗边,背对她。可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大龙。
黎施宛知道没机会跑了,便故作镇定地没出声。
大龙转过身来,邪笑,“妈的,好你个黎施宛!敢找我大佬,不嫌命贱!”
黎施宛冷笑,声线微颤,“我是来还东西的。”
“东西呢?”
“没在身上。你也知道我闯了祸,怕被盯上。”
“我以为你就是帮差佬做事来的,专门挖陷阱让我们跳呢。”
黎施宛慢慢镇定下来,“我知道你不信我。我现在是没办法了,心姐要杀我,本来我可以带着货去找春伯,顺带还可以告诉他,心姐是怎么背着他做事的,但我看在和龙哥这几年的交情的份上……”
“倒是很会说话。”角落暗红色旧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黎施宛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肩胛骨微微抽动了一下。她佯作自然的扭转肩膀,笑笑,“蒋生,久闻大名。”
“女孩子这样,就不可爱了。”蒋坤气度儒雅,因一双眉眼,面相却很凶恶。
“听说春伯今年六十,办大寿。我想帮蒋生送一份大礼。”
“怎么说?”
“十块金砖,我知道在哪里。它们是和胜的东西,蒋生的东西,以前是我阿爸、舅舅坏了事,现在他们死了,我想应该物归原主。”
蒋坤确是听那传话的人这么说的,所以才愿意来见见这个女孩。
“你身边都是差佬,我怎么信你?”
“蒋生不信我的话,能怎么办。是少三千万,还是和春伯一直斗个你死我活,让有心人渔翁得利?”爬满蛛丝的吊盏下,黎施宛眸眼明亮,“甚至,也可以杀了我,反正就是龙哥说的那样,我贱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