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坤双手合拢,“你想要什么?”
“活着。”黎施宛说,“至少不会死在和胜的人手里。”
蒋坤慢腾腾起身,踱步走到少女身边,“你知道怎么做?”
“还请蒋生指点。”
蒋坤倾身,同黎施宛耳语:“差佬办案讲证据,我们可不认。没了,就是没了。”
黎施宛垂下眼睫,“明白了,多谢蒋生。”
第二十八章
早晨的冷空气让人多了几分倦意。
陆津南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按掉响个不停的闹钟。他习惯性地往里间看,布帘卷起来了,那里没有人,床垫也让陆韵诗收起来了。
少女在这个家从早忙到晚,最后只带走了几样衣服。还有她一开始就想拿回去的一块“美金”。
陆津南到卫生间刮胡茬,洗脸,下楼。
做警察到这个地步,有时他会产生一种念头。
这些日常琐碎都不是真的,那些诡异的、破碎的、血腥的脏的场景才是真实。
譬如子弹从枪口飞出去,击中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每个警察这辈子都会开枪。但陆津南做巡警的时候就开了枪,double tap打穿劫匪腰腹。他因此破格在短短半年内调职CID,参与破获两起大案,进了重案组。
不像麦Sir,抄家伙是常态,陆津南还没杀过人。麦Sir三枪击毙持枪的毒贩,陆津南问他杀人什么感觉,他说像走出幕布天空的楚门。
走出幕布天空的楚门是什么感觉?
陌生、兴奋、害怕、虚无、愤怒。
他们经过了礼教,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可以夺取他人生命权利。但他们做了警察,法律赋予他们杀人的正当权力。
你杀的是坏人啊!
是做了坏事、害了人的罪犯,但不是恶魔。
到什么地步才叫恶魔?
你见到的时候,就知道。
饭厅餐桌摆满各式笼屉,陆津南拿起一个餐包,拎起外套便走,“我赶时间,先走了。”
陆孝文奇怪,问还留在桌上的人:“之前几桩大案分明已经了结了,他最近又在忙什么?”
“他们办案,哪里是我能打听的。你这么关心宝贝儿子,自己去问咯。”陆韵诗夹一块虾饼到儿子碗里。
老先生有话要说,阿凤劝他食不语。
没了黎施宛这个外人,阿凤又让陆韵诗觉得刺眼了。可都一起住这么几个月了,能挑的毛病,人家都改了,陆韵诗找不到由头,一股气只得闷在心里。
临到出门的时候,麦家章一会儿忘了水壶一会儿忘了帽子,慢腾腾的,陆韵诗催促他,一把火冲他发了。最后小孩哭丧着去了幼稚园。
麦家章和班里的小朋友吵架打闹,电话打到麦凯文这里来,老师说麦太太电话没人接。麦凯文打家里电话,阿凤接的,阿凤叫陆韵诗来听电话,分居中的两公婆一下子吵了起来。
整个面包车后箱里只听见麦凯文讲电话的声音。
“我要做事,不讲了。”麦凯文收线,车厢里鸦雀无声。他一眼扫过去,探员们或假装避开,或讪笑两声。
“我请大家喝咖啡。”麦凯文勾身往门外走,拍拍左右人的肩背,“都认真做事,盯紧一点。”
今日立冬,春伯在油麻地出名的大酒楼办寿宴,半个九龙的江湖人士都要来捧场。
黎施宛答应麦凯文,用十块“美金”换这位和胜元老。所以O记在酒楼内外部署了人手。麦凯文总指挥这台车,停在能看见大酒楼进出口的街角。
下午六时左右,天色昏黄,街上的霓虹灯牌闪烁两下,忽然之间全亮了。
路上的行人变了模样,一辆辆车开来,油头马面的人踏破大酒楼门槛。
坐齐了,台上司仪打开麦克风,向各位来宾致谢。
主桌七个人,五个男人,两个太太。太太问:“蒋生怎么还没来?”
更年轻的说:“要不要催一催?”
两个美娇妻拥着穿绸缎唐装的老人,老人对面的位子空着。
“春伯,这大龙都到了,蒋生没理由还没来,是不是……”老人身后的马仔低语。
春伯摆摆手,让他不要说话。
“大龙,大龙啊。”春伯转身叫隔壁桌的人,“坤哥在忙什么?你催一催。”
大龙说:“刚才电话联系过,坤哥堵在路上了,尖沙咀那边出了车祸。”
有人戏谑:“怎么天天出车祸?”
有人接腔:“只要出车祸的不是坤哥就好了嘛。”
春伯说:“好了好了,我们再等一等吧。”
大龙又给蒋坤打了通电话,他把电话拿给春伯接听。蒋坤说,春伯寿宴,哪有等晚辈的理,不等他了,等他来了,一定罚酒。
春伯面上大笑,把话说给众人听了,便授意开宴。
山珍海味挤满一张张圆桌,人们觥筹交错,笑声朗朗。台上司仪请出歌星唱歌,几位大哥辈的马仔都来向春伯敬酒。
祥哥和大龙一齐饮尽杯中酒。大龙想起似的说:“嗱,听说心姐唱歌几好听,为春伯祝寿,怎能不献唱一首?”
心姐就挤在边上,看了眼手中空杯,抬头扬笑,“那怎么好意思,我可比不过坤哥为春伯请来的当红歌星……”
心姐从前是春伯夜总会的舞女,认识祥哥后,和大婆斗,做了没名分的夫妻,才从阿心变成了心姐,一票妓-女的妈妈桑。
他们哪个人有什么好出身,没哪个愿意被人提起过往。大龙自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心底恨极了。
春伯在兴头上,没顾及这一层,连声应好。祥哥想帮老婆说两句却是不成,附和着推她上台去。
“你随便唱一首啦,平时这么会唱。”祥哥轻声哄劝。
心姐乜了他一眼,牵了牵半裙裙边,跨步上台。
“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问世间可有情永在,
冷暖岁月里,几串旧爱未忘,
谁会令旧梦重现,故人复在……”
心姐唱起男女老少耳熟能详的《岁月无情》,到了副歌部门,不少人齐唱,“爱几深,怨几深,韶华去了未再来,哭千声哭不回现在……”
“太悲!太悲!”大龙感叹,“春伯寿宴,怎么能唱这首歌呢?”
祥哥忙说:“你这就不知道了,春伯偶尔也哼唱这首歌。”
春伯手握酒杯,只是笑。马仔过来耳语,春伯拉起年轻太太的手腕看时间,说:“香港路况有这么差啊。”
大龙说:“春伯,你有事宣布啊?”
春伯说:“今天不止是我一个老头子生辰,你看高朋满座,和胜的人都在,所以想趁着好日子,把前段时间的事情拿出来,开诚布公地同诸位说一说。”
祥哥说:“那没办法了,是坤哥自己迟到嘛。”
大龙笑笑,“没事啊,我想坤哥会理解的,毕竟,今天的主人公是春伯。”
嘈杂的声音通过机械传到面包车的窃听设备上。
麦凯文问:“蒋坤现在在哪个位置?”
探员把位置发过来给他看了,说:“有辆车在追他,应该是春伯的杀手。”
“蒋坤抢下龙头位子一两年了,两个人一直暗斗,这下终于等不及,要撕破脸了。”
“我们现在怎么做?”
窃听设备里歌声悠扬,麦凯文看着时间,说:“到点了啊,都注意,邮差准备出货。”
埋伏在酒楼包厢里的便衣停下筷子,随时待命。化装成侍应生的探员走向最大的“金玉”厅。另一边有位陪酒女郎醉醺醺走出来,两个人擦肩而过。
“小心。”
扮作陪酒女郎的黎施宛手上多了把枪。
舞台上,心姐把麦克风放回话筒架,司仪啰啰嗦嗦让她再送上祝语。
“嗯,祝春伯寿比南山——”
谁也没预料到,不打眼的女郎忽然跃上舞台,一把拧住心姐手臂,枪口抵在了心姐脑袋上。
厅里一下变得混乱,就近的烂仔就要冲上来。
黎施宛把枪口贴着心姐的耳朵开了一枪,振动磨得心姐耳朵一下渗出血。
“这一枪,当贺礼,祝春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黎施宛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宴会厅。
无数支枪对着她。而她目光凛冽。
“想来在坐各位大佬不认得我,不要紧,我这就把话说明。希望各位给我这个机会。”
祥哥忙乱地让人找角度射杀黎施宛,“别伤了我老婆!”
“让她说。”春伯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靓妹,你谁啊?”大龙吹口哨。
黎施宛说:“黎耀明是我爸爸,施勇是我舅舅。想来各位已经知道了,和胜有批货,就是他们合计抢了去。”
“哦!黎耀明,就是大龙那那那,找的那个——”
大龙哼声,“和老子有什么关系?他欠老子钱,老子让他做事,天经地义。”
“你敢说不是你自导自演的?”
“货是坤哥出的,老子要害我大佬?倒是你们,在这里污蔑人,怕不是心里有鬼!”
“春伯,各位,”黎施宛声音清澈,“你们就不奇怪吗?要是谁都能从和胜手里抢货,和胜算什么啊?再者,即便计划周全,确从和胜手里抢了货,又是怎么藏起来的?”
“妈的!有内鬼!”大龙捶桌。
祥哥皱眉,抬手说:“谁要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放了我老婆,否则我现在就打死你!”
春伯说:“诸位、诸位,其实呢,我今天也是要和大家商量这个事情的。且让这个女孩把话说完吧。”
“你们以为我随便逮个女人当人质?”黎施宛冷哼,“你们当中那个内鬼,就是她!”
满堂哗然。
心姐想趁机逃脱,可黎施宛将枪口抵死了,黎施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吗?你一动就会没命。”
“你他妈胡编乱造!”祥哥大喊,“春伯,这个贱人胡说!”
春伯双手交握,“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祥哥一愣,急切道:“春伯,她这是有心挑拨,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阿心是不可能出卖自己人的……”
“是吗?”黎施宛说,“难道你们都不看新闻吗?前两天,我被人追杀,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心姐,帮春伯打理夜总会、按摩院生意,但是呢,私底下有套高档豪宅,专门拍卖未成年少女。你们要不要问问她,最贵的卖了多少钱?”
“多少钱?”人群中有人高声问。
“心姐,你讲呢?”黎施宛用枪口摸女人的脸,笑说,“你要是说错一个字,这张脸就见不得人了。”
“多少钱啊?”人们交头接耳。
“三千万——”黎施宛一双眼弯成月牙,“当然不是啦,我哪里知道心姐做生意赚多少,我只知道,心姐出卖和胜,出卖春伯和自己的老公,就是这个价。
“十块美金,三千万,只是基本价。货散卖出去,溢价起码两到三倍,近亿的生意,这个女人好不得了啊。”
这时,春伯出声,“照这么说,你怪我的人坏了事?可是,这批货从蒋坤手里丢的,我不敢说坤哥做了什么,但要我春伯一个人担这个错,实在没道理啊。”
“啊,是这样吗?”
春伯那帮人说:“你是不是蒋生的人?!”
“蒋坤在哪里?叫他出来说话!”
“不会就是他设计的吧?”
黎施宛啐声,“你们自家的腌臜事,我不管。这女人一手策划,让我阿爸舅舅替她背罪,丧了命,这个仇,今日我一定要讨回来。”
“她骗你们!她骗你们!我只杀了黎耀明——”
一枪朝黎施宛打过来,却打中高喊着的女人。祥哥难以置信,看看倒下的女人,又看看手,最后看向春伯。
“大佬,我……我……”他最后挤出四个字,将功补过。
黎施宛脚步打闪,旋即又镇定下来,弓身往舞台旁的音响寻求遮蔽。
厅堂里响起枪声,大龙带着兄弟们掀桌子,和春伯的马仔厮杀。
酒楼楼上楼下和包厢里的客人听见连续不断的枪声,不要命似的往外跑。O记埋伏的警察保护这些一般市民都来不及,根本无法控制场面。
黎施宛刚在混乱中找到探员的身影,就见他胸腹被打成蜂窝,倒在了血泊中。
周围火光四射,黎施宛快步躲到靠窗近的柜台后。
心姐马仔帮助下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黎施宛走来。而黎施宛背后,也有好几个找了过来。
死亡逼近过,这次黎施宛不感到恐惧了。可没有受过太多训练的身体仍旧是害怕的。
没有探员示意,她没法用警方的枪。她丢了枪,迅速摸出绑在大腿上的枪。
这一把是蒋坤给她的。
蒋坤看穿她背后有O记,O记定然想活捉场子里的大人物,但蒋坤只要他们死,死人不会说话。
只有春伯几个人死了,蒋坤才买黎施宛的账——放她生路。
蒋坤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有这么值钱?
不敢眨眼睛,黎施宛举起枪——
一道身影攀爬上窗,穿破玻璃跃入。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皮夹克背后被玻璃扎破,他稳稳跪地,将背对他的少女一把拥入怀。
突如其来的拉拽吓到黎施宛,枪脱离手。
在枪落地前,陆津南接住了。另一只手提起黎施宛后颈,带她身贴身躲在了浮雕梁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