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也稚
时间:2022-04-10 07:53:27

  门外,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
  “O记麦Sir是南哥姐夫吧?和我们不一样咯,大学生考警察,从督察级做起。可是到现在还是两粒花。”(两粒花:高级督察)
  “是啊,和南哥一样嘛,不知怎么难升职。”
  “什么一样啊,麦凯文不知多黑,否则怎么会屡破案子,却一枚功勋都没拿到?我看阿南被他带坏咯。”
  “说起来,麦Sir这么帮衬南哥,怎么不让南哥去O记?”
  “这你都不知道,重案组直接对总区负责,O记算什么,侦缉部门其一而已。”
  “可是讲出去,人人都知道O记,谁知道重案组?”
  “你们别吵了,阿南没去O记,是因为我们重案组前总督陆孝文陆Sir不让他去。”
  “他爸爸是前总督啊!”
  “你竟然不知道?……”
  忽然一下静了。陆津南从办公室走出来,拿起文件往电梯间走,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警署楼下,两个犯了错的小孩被困在车后座里。
  “我是因为隐瞒了和你的认识这件事,你又是因为做了什么……”方才陆津南是黑着脸来的,阿肯想想都觉得可怖。
  “我没讲什么啊。我就是讲,台风天晚上,我孤身一人,遇到陆Sir,然后这样那样,他就带我回家了嘛。我没讲错啊。”
  红色旧运动服的衣袖过长,遮盖了少女的手,垂坠一截。黎施宛扯了扯那一截,张开五指,探出半只手来,漫不经心的语调像猫儿一样,挠得让心痒。
  问题一定出在“这样那样”的部分,阿肯一点不怀疑黎施宛在添油加醋这种事上,天赋异禀。
  不过,如果把记忆比做一部影碟,倒带往回翻,阿肯心中的黎施宛是安静的。
  静得就像白色餐桌布上的水晶玻璃杯,在明媚阳光下折射出冷而绚烂的光泽。
  那一年阿肯十岁,父母以他的名义举办了一个浓重的慈善活动,家族基金会捐款,剪彩活动,晚宴舞会……
  下午茶时间,邀请了他们名流子弟和社会需要资助的孩子,在花费不少的背景墙前合影。
  一切嘈杂不堪,阿肯说不出为什么,但已感觉到这些作秀的虚假的东西让他难以忍受。
  他跟着从手里掉落的棒球,钻进了桌底。
  阿肯看见棒球在一个女孩的手里。她穿着他的姐姐和其他女孩绝不会在这种场合穿的制服衬衣和百褶裙,她的鞋子即使拼命洗了,仍有洗不掉的泥渍。
  但她很可爱,很乖。
  后来阿肯知道了,她叫黎施宛。爸爸姓黎,妈妈消失了,只剩一个阿宛。
  沉默了片刻,黎施宛冷不丁说:“你说,你南哥明明怀疑我,却说我是证人,以此监视我,是打的什么主意?”
  “污点证人咯,办案正常程序。”阿肯天真地说,而后却迟疑了,“不会吧,南哥才见你几面,你想多了?”
  黎施宛愣了下,“你想什么啊。我是说你们部门有什么内幕,或者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肯无奈地笑了,“怎么可能!那你真的想多了,我们部门和乐融融,南哥很受人尊敬,所以我一个新仔,才会分到他手下。”
  “你傻啊,你见过长官带实习生的吗?有点资历但不够格做大佬,才会带实习生。”
  阿肯想了想,说:“好像是哦,你怎么这么懂。”
  “人在江湖。”黎施宛故作地叹息。
  阿肯抿笑,“不管怎么说,阿宛,真的好开心可以和你这样一起聊天。你不知道,我做警察其实就是……”
  玻璃门叩响,阿肯转头看见陆津南的脸。他单手撑车顶,俯身朝阿肯示意,下车。
  阿肯推门下车,陆津南让他把整个案件目前的调查情况,做一份文件,“关于证人的部分最后再写,她还有很多事没交代。”
  阿肯说“Yes Sir”,然后看向车窗玻璃里的少女。
  “我对你们少男少女的事不感兴趣。不要让感情影响你的判断就行了。”陆津南说。
  阿肯整个人僵住。
  陆津南打开车门,把黎施宛拉下车。
  “做什么啊你,”黎施宛看一眼周围的办公楼,“我告你非礼!”
  陆津南一手锢住黎施宛,把宾士的车钥匙扔还给阿肯,“去做事吧。”
  阿肯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看着他们拉扯吵闹着走远。
  陆津南才不会因为程序报告等琐事暂停调查,他带黎施宛回到案发现场。
  “你要问几遍?我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啊!”
  跨过警戒线,陆津南按了下黎施宛的脑袋,几乎将人推到墙壁上。
  黎施宛踉跄半步,转身,异常不满道:“陆津南!什么狗屁证人,你根本就把我当犯人!”
  陆津南扯了下唇角,“证人就是要配合警方做事的。”
  少女横眉冷对,“凶巴巴的,就是犯人也受不了,被你逮住了不如自杀。”
  陆津南淡漠瞥她一眼,“你自相矛盾,既然你不知道,最后又怎么找到‘美金’藏在哪里的?黎耀明是你老爸,若非同你共谋,怎么会把事情细节告诉你?”
  “我、我听来的啊。”
  “OK,假设你在黎耀明和他人讲话的时候偷听来的,那么你已经预先知道了施勇会把货藏在这里。黎施宛,是你杀了施勇吗?”
  但凡说到案件,陆津南的话就多了起来,接连不断的字句令人深感压迫。
  “要我讲几遍啊!不是我做的!是,我的确知道‘美金’是什么,可我真的是从黎耀明那里听来的。他整天醉醺醺的,真话假话没个定数,我听他说这件事,趁他喝醉了问了些事,后来他走了,再也没回来,我翻窗到这里来找‘美金’,也只是碰碰运气。”
  陆津南把黎施宛这番话捋了捋,问:“事情和你无关,你从黎耀明那里听来这些事,你也不知道施勇会死,但是施勇死了。”
  “对!他死了,黎耀明逃走了。”
  “你想说是黎耀明杀了施勇?”陆津南注视黎施宛。
  黎施宛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阿爸就算是烂人一个,可也不会杀人的。”
  “那么,假设人不是黎耀明杀的,但施勇死了,黎耀明出于一些原因逃走了。你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不带你走?而且,你又怎么解释你被捆绑的痕迹?”
  黎施宛避开陆津南的视线,一时找不到解释。
  “不讲,没关系,我们回那间屋子,慢慢回忆。”
  陆津南说罢,握着黎施宛肩膀,带着人穿过阴森森走廊,穿过按摩院吧台,在玫红荧光萦绕中的财神爷的注视下,走出老楼。
  迎光的刹那,黎施宛脚步一顿,拔腿就往街上跑。
  陆津南一把抓住了她,“想跑哪里去?”
  她的确无处可去,可她再不愿回那幢待拆迁的唐楼。
  陆津南握住黎施宛的手腕,这次轻轻的。她感到一种说出不的别扭,正要出言讥讽,却见手铐扣了上来。
  一边拷她左手,一边拷他右手。
  “你……!”黎施宛气不打一出来。
  “你是想逃呢,还是害怕什么?”陆津南低头看她眼睛,“你做了亏心事。”
  “我做什么亏心事?命案现场就在这楼上,为什么还要去别的地方?”黎施宛语无伦次,“我可以告诉你啊,我被绑在房间里,我从沙发爬到窗台下,捡起碎玻璃片割开绳索,我没吃东西没喝水,头昏眼花,但必须坚持挣脱捆绑。因为不这样,我就要被带走了——
  “如果不是台风天,我就要卖身了,卖身啊你懂不懂?!”
  陆津南看见,阳光下的眼泪像珍珠一般落下。
 
 
第八章 
  心理咨询师总会说,人的很多负面情绪,究其根本来源于恐惧。这瞬间,陆津南就洞见了自己的恐惧。
  就像他和阿肯说的,他害怕因为情感联结而失去判断力。
  但对方总归是个少女,这种事怎么好在大街上喧哗。陆津南让黎施宛上了车。
  “卖身?”陆津南看上去波澜不惊,甚至语调很冷漠。
  黎施宛所说的和他的推测大致相同。她偷听到黎耀明电话,黎耀明为了还债,决定把她卖掉。
  “但黎耀明帮大龙做事抵债,为什么还要卖掉你?”
  “可能是在那之前吧。”黎施宛说,“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谈的。”
  “卖给谁了?”陆津南问。
  “我不知。我只知道,要不是鬼天气,施勇突然死了,那晚我看到的就不是你,而是某个来买我的男人了。”
  陆津南想起第一次看见黎施宛的时候,她苦苦哀求,说什么听阿爸的话、会回去的。
  见面第一反应,和此刻的话对应上了。一个人可以精心谋划到这种程度吗?
  陆津南说:“你一会儿说在黎耀明喝醉的时候套话,一会儿又说偷听到电话?”
  黎施宛隐忍怒意,打断他这番话,“你还要问到什么时候?‘美金’和这件事本来就是两码事。你觉得我应该要关心,是谁花了钱来强-奸我吗?还是说,我要不停地想,下一次是谁,是什么时候,哪一天才能到头?我会像小时候给我糖吃的女人们一样,不知道哪天就得病消失了,染上毒瘾了,好不容易有男人要了,他骗走我所有的钱,离开了……”
  “够了。”陆津南声音不高不低。
  少女初熟,美丽而贫穷。她刚发育的时候就有街头烂仔拿话掷她,让她去卖。学校同窗,嫉妒她被男孩子围绕、献殷勤,连阿肯这样的少爷都要越过半个区来学校看望她。父亲和周遭环境里,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邪恶的手,对她垂涎欲滴。
  他们都在等她失足的那一天。
  陆津南不是第一次见这般出身的女孩,他们就像忘川河岸的曼珠沙华,远看妖冶,离近了就发现有挥之不去的腥臭。
  是从地狱里生出来的。
  四目相对,情绪如浪潮般涌向她,她觉得他是岸,就在那里,没有接受或回应,只是存在着。
  她垂眸。
  “你相信黎耀明没有杀人,但在我看来他有很大嫌疑。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尽快找到他才有解决办法,你明不明?”
  黎施宛点了点头。
  “黎耀明的去向,你有一点想法都要告诉我。”
  陆津南等待着。良久,黎施宛抬头,缓缓露出无辜的眼神。
  “中午了,你不吃饭的吗?”
  陆津南看腕表,十二点过,快到一点了。
  “你饿了?”他问。
  黎施宛轻轻“嗯”了一声。
  天气晴朗,风平浪静,尖沙咀街头川流不息。
  陆津南驾车回到佐敦,“poem诗”咖啡店。
  店里有一桌客人中午来吃早午餐,温泉蛋班尼迪克,芦笋松饼,配一杯澳白,还有免费的柠檬气泡水。
  黎施宛避开他们偶一瞥的目光,跟在陆津南背后来到吧台。他腿长,坐高脚凳还嫌腿不够放似的,而她垫脚坐上凳子,红色玛丽珍鞋在黑桃木凳腿间晃了晃。
  陆津南和黎施宛同时出现,第二次,冲击力依然不减。
  陆韵诗从后厨走出来,给客人端去追加的小份沙拉,回到吧台,一时说不出合宜的话。
  “你们……”她倾身,压低嗓音说。
  黎施宛指了指手写菜单上有推荐符号的蘑菇芝士意面。
  陆津南点下巴,问店主,“现在能做意面吗?”
  陆韵诗语噎,“能。”
  “来一份蘑菇芝士意面。”陆津南偏头,语调柔和,“就够了么?”
  “但我没钱。”
  就是这瞬间,陆津南觉得心口被什么蛰了一下。
  但他没来得及说话,陆韵诗便替他缴械投降。
  “有没有忌口?没有我看着给你做。”陆韵诗乜一眼陆津南,朝后厨走去,“阿南,给你剩的员工餐哦。”
  陆津南牵了下唇角。
  这个时间段客人少,兼职店员都还没来,只有后厨一个师傅和陆韵诗在。陆津南起身去吧台倒柠檬气泡水,忽然想起似的,问黎施宛喝点什么。
  黎施宛本来在偷偷观察他,他一下转身看过来,她无异于被逮个正着。
  陆津南挑眉。
  “你都会做?酒也可以吗?”
  “小朋友不可以喝酒。”
  上年纪讨厌被认证上年纪,小朋友却也讨厌被当作小朋友。
  黎施宛牙痒痒。本来没有要喝酒的她,打定主意要喝酒了。
  “谈事情先喝点酒,放松。”她大人般有理有据。
  “现在才一点多。”他说。
  “香港律法规定要到了晚上才能喝酒吗?”
  陆津南一顿,从吧台内置的料理台上拿起雪克壶,取出金酒作为基酒,倒入糖浆,加入冰块,盖上杯盖摇晃。
  最后调酒冲进盛了草莓碎的玻璃杯中。
  玻璃杯放到了黎施宛面前,一支吸管插了进来。
  有客人过来埋单,陆津南便转身去接待。黎施宛就吸管喝了一口,像草莓味的汽水。
  陆津南忙完后,给自己做了杯冻柠乐,回到吧台座上。
  黎施宛说:“很好入口啊,叫什么?”
  陆津南看着这位故作大人模样的少女,笑了。
  “问你。”黎施宛移开目光,不自觉地微微鼓腮。
  “玛蒂尔达。”陆津南不确定这杯调酒有没有名字,胡诌了一个名字。
  “玛蒂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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