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争战的斧子和打仗的兵器;我要用你打碎列国,用你毁灭列邦。]
结果这事还没完。
第二天,加兰坐在桌子边上给自己的面包上抹果酱,拉米雷斯坐在她的对面用叉子戳自己的煎蛋,这看上去完全是静谧而平淡的早餐时光——至少在科尔森给加兰的手机打电话,跟她说某几个疯狂科学家要毁灭世界之前,一切都是静谧而平淡的。
然后莫德从果酱罐前抬起头来。
“我们可以是那种经典的英雄救美设定。”加兰说。
鉴于他们昨天晚上讨论“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会怎样”的时候最后讨论到床上去了,所以拉米雷斯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茫然的笑意,他一下没想到加兰的思路转到哪去了:“什么?”
加兰用手里的叉子点了点自己:“骑士。”
然后又点了点拉米雷斯:“穿着红裙的落难金发美女。”
“……我相信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拉米雷斯哭笑不得地说,“因为首先那不是红裙,那是红衣主教的长袍,其次,我也不是什么‘美女’。”
“你可以去推特上发表这个意见,”加兰又把目光投回果酱罐上去了,“我猜有几十万人会哭着喊着发表反对意见。”
拉米雷斯明白她在说什么:或许是为了表现教会的“亲民”吧,圣若瑟洗者大教堂的教会是有自己的推特账号的,据拉米雷斯所知是几个年轻的助祭在经营。这个账号奇怪地真的有很多粉丝,而且在发拉米雷斯进行弥撒的照片的时候点赞和评论特别多……拉米雷斯决定把着归于“年轻人的奇怪审美”。
拉米雷斯想了想,决定自己还需要强调一下另外的细节。
“还有,莫蒂,”拉米雷斯说,“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那种为了拯救我于什么危难之间的骑士角色——那样你会受伤的。”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场景,诸如于浑身浴血的加兰静静地躺在大教堂那座天使雕塑下的样子,“说真的,我真的希望你以后不要那样做了。”
加兰肯定知道他在说什么,加兰从来都是明白的,但是她只是微笑了起来。
“你明白,那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她声音柔和地说道。
* *
弗朗西斯·斯图尔特爵士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我们无需问为什么一位宫廷画师会被国王封为爵士——“爱”,这个词可以用来回答很多问题。这位爵士从来是身处于宫廷话题中心的人物,很多人都会私下窃窃私语这位俊秀的年轻画家什么时候会被少年国王厌恶然后抛弃,但是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发生。
加兰估计这件事以后也不会发生,当然啦,她是并不会说出来的。
那些关于斯图尔特爵士是如何上位而得到国王垂青的流言蛮语从未让他心累,反倒是他因为莫德·加兰一个人而心累的不行。
现下他靠着门框站着,严肃地发问:“你到底好了没有?”
他们两个现在位于斯图尔特爵士的府邸,弗朗西斯不常住在这里,毕竟他一周里有五天留宿宫廷,如果这里有人出没的话,反倒一般是莫德·加兰。
此时此刻假装自己是男性的年轻教军以一种相当没有教养的姿势把自己平摊在桌子上,声音完全没有起伏地说道:“好不了了。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去向希利亚德道歉的。”
斯图尔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的很想把这个人丢出屋子去,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他最后并没有这样做。他最后叹了一口气,问道:“……这是你第几次帮大主教挡刀了?”
加兰奋力抬起身看了他一眼,动作不富往日灵巧——她从一边肩膀到手肘都打满了绷带,那个刺客差点把她的胳膊切下来——她冷冰冰地说:“反正总有那种蠢货想去暗杀主教,你家国王在加冕以后本来就应该把那些家伙清理干净的。”
“你应该很清楚大主教为什么会生气的,他肯定觉得不需要你去保护他。”斯图尔特说,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苦口婆心,“他毕竟是……”
加兰阴恻恻地看着他,这个表情的意思可以归结于“他是我的情人”。
斯图尔特从善如流地改口:“……他毕竟比你高。”
加兰:“你给我滚出去。”
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敢跟备受国王偏爱的画家说这种话,就算是亚伦·冯·绍恩堡本人估计也不敢。斯图尔特看着自己的童年玩伴一阵心力交瘁,他很难厘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大主教差点遭遇暗杀,被“正好”在附近的年轻将军“顺手”救下来了,这是最近在国都里表面上流传的新闻。
而私下里流传的新闻则是,加兰这段时间都没有去再造访大主教——这在她留在弗罗拉的时候极为罕见——但是也不肯返回自己位于郊外的庄园,然后就这样厚颜无耻地在斯图尔特的宅子里住了下来;而大主教在进行告解的时候面色阴沉,差点吓坏了信徒。
显然,这件事和暗杀事件里面加兰差点被切下来的胳膊有很大的关系。
太俗套了。国王殿下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跟自己的伴侣啧啧地感叹道(他知道的有点太多了,包括加兰确实是位女性的那个部分,但是弗朗西斯觉得他肯定不是很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纯属是加兰受伤了他会心疼,然后就很生气地跟加兰说什么我不需要你保护,然后这俩控制狂就水到渠成地吵起来了。
然后明明心里在意得不得了——要不然加兰肯定就直接回她家庄园去了——还气呼呼地不理对方,就跟在同一个婴儿房里背对背闹脾气的小朋友一样。
太俗套了。亲爱的弗兰,你不觉得主教大人一涉及到加兰将军就变得傻乎乎的了吗?
——亚伦·冯·绍恩堡殿下仿佛很有见地的这样说道。
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为啥斯图尔特要心累地接收离家出走的莫德·加兰,又或者他得劝这个人跟大主教好好谈谈——搞得就好像他真的赞同这段关系一样,明明他们两个的关系要是公之于众,拉米雷斯在梵蒂冈的名声就玩完了。
好累啊,弗朗西斯心塞地想着,交个朋友原来这么累吗。
而现在加兰向他挥舞着那唯一一只完好的手,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面的顽固挥之不去:“我知道希利亚德心里都在顾虑什么,我知道他不愿意看我受伤,我也知道就算是我不当那一剑的角度也肯定不会要他的命(“甚至可能比你伤得轻一点,莫蒂。”弗朗西斯冷漠地吐槽着)——但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倒霉刺客一剑捅进他肩膀吧?希利亚德只有我才能捅的!”
弗朗西斯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莫蒂,如果我现在手上有剑,我就先砍死你。”
——那个混蛋向着他露出了“你说啥我只是个甜心小女孩”的无辜表情。
“总而言之,”弗朗西斯心累地强调道,“我们不能让你们两个这点破事继续影响大主教处理公务的心情了,要不然威廉勋爵可能就要崩溃了——礼拜日的主日弥撒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去教堂,等仪式结束了以后好好跟他谈一谈。”
加兰冲他猛眨眼睛,这人的眼睛见鬼的大,看上去跟十三岁似的:“必须得去吗?”
“就实话实说吧,莫蒂。”弗朗西斯看上去很想冲她翻白眼,“你明明也很想去的。”
* *
“我明白你的意思,”拉米雷斯说道,“但是,我可能也无法控制住我自己,我的意思是——我有可能会生气。”
加兰向着他眨眨眼睛:“生气?”
“是的,因为比起我自己受伤,我更不愿意让你因为我而流血,我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后,恐怕真的已经对这些事有些阴影了。”拉米雷斯这样回答道,因为他仍记得在温斯洛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前的那些夜晚,仍记得加兰从教堂被送到医院之后的那些夜晚。每个夜晚都让他感觉到如此的痛苦,如果再经历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撑下去。
“我会因为我无法保护你而感到生气,因为我拖累了你,而导致你受伤感到生气。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错,但是我觉得最后我表达出来的情绪可能是愤怒。”拉米雷斯这样说着,忍不住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在他以为自己的一生终将被奉献给神的时候,他可没想到自己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加兰想了想,然后忽然微笑起来。
“我明白,”她说,“愤怒也是爱的一种体现。”
“……我并没指望你这么理解,”拉米雷斯感觉到有些哭笑不得,但在自己的爱人面前,他还能说什么呢?“我只不过想让你保重自己而已。”
* *
主日弥撒那天正好是圣约翰洗者殉道纪念,因此,这一日主教的祭披是象征着热爱和殉道的红色。莫德·加兰坐在教堂靠后的位置,依然能看见那种颜色鲜艳得跟涂抹开来的鲜血似的。
拉米雷斯手握沉重的牧杖,意味着他为天主牧放羊群的职责;而有着尖顶的主教冠冕则象征着五旬节圣灵的火舌——加兰本身其实并不常去教堂,但是她对于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是一清二楚的。她身边是虔诚地唱诵的人群,而她能从大主教平缓的声音里面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来。
[“求你作我避难的石壁,获救的堡垒;因为你是我的磐石,我的堡垒。”]
而不幸的事实是这样的:这位在天上的父并未保护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至少在拉米雷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往往跟他们的国王有关,毕竟是大主教给国王加冕的——遭遇暗杀的时候,事情的确是这样。
[“我的天主,求你由恶人的手中将我救出。”]
加兰的手臂还包裹在层叠的绷带之中,在受伤了几天之后,最开始的疼痛已经奇异地弱化了下去,剩下的是栖息在皮肤下面的痒。加兰的目光扫视过人群,贵妇人们色彩明快的裙子和绅士们绣着繁复花纹的外套,在这些轻快自然的色彩之中,祭披的颜色如同抹开的鲜血。
巴洛克式的教堂拱顶上面镶嵌着一排一排的天使雕像,分割成丰富的曲面的天花板上画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圣坛前面的祭坛画的年代本身比这个教堂还要久远,三联式祭坛画的最左翼上面画着的就是圣约翰。拉米雷斯站在祭桌的尽头,闪闪发光的银器边上,被蜡烛的点点烛火簇拥着,看上去几乎是圣洁的。
他的目光看似平稳地掠过人群,和加兰又一瞬间短暂地交汇。
加兰想,他大概也在感到困扰。
——今天的大主教在做弥撒的时候依然眉头紧皱,助理主教威廉·梅斯菲尔德勋爵在整个仪式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而言之,整个弥撒顺顺当当地进行到了宣读福音书,因为这一天很特殊,所以他们可以选择的篇目也所剩无几。
[“希罗底的女儿进来跳舞,使希律和同席的人都欢喜。王就对女子说:‘你随意向我求什么,我必给你。’又对她起誓说:‘随你向我求什么,就是我国的一半,我也必给你。’”]
拉米雷斯读福音的时候声音一直很平缓,算不上温和,也缺乏某些时刻充满了沙哑的情欲的味道。加兰隔着人群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开合的嘴唇,他的唇色很浅,但皮肤的触感却很柔软。
这是一些只有莫德·加兰知道的细节,大体上无伤大雅,但是依然很重要。
[“她就急忙进去见王,求他说:‘我愿王立时把施洗约翰的头放在盘子里给我。’王就甚忧愁,但因他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不肯推辞,随即差一个护卫兵,吩咐拿约翰的头来。护卫兵就去在监里斩了约翰,把头放在盘子里,拿来给女子,女子就给她母亲。”]
整个仪式在领主咏“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的呼声中走向终末,圣体被从圣龛里取出来,圣体匣被威廉·梅斯菲尔德捧在手中。在闪耀的烛光之下,这些尊贵的人们跪在这个国家的大主教的脚下,让他把那小小的白色无酵饼送进他们的口中。
照理来说,这是耶稣的肉体,这饼看上去小而白,没有什么悠长的余味。加兰不是第一次跪在拉米雷斯脚下,这也并不包含什么过多的含义,在她跪着的时候,她并没有抬头,视野范围之内之内看见镶嵌着宝石的主教的权戒。
拉米雷斯的手指平稳而未曾颤抖,他的手指凑近加兰的嘴唇,对方顺从地张开嘴,让主教把圣体送进她的嘴里。
她的爱人声音平稳地说道:“基督圣体。”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她想。于是在对方要抽回手之前轻轻地探出舌尖,柔软潮湿地从拉米雷斯的指尖上面舔过。加兰听见大主教在她头顶上方轻轻地抽气,但是最后也没有抽身而退。
于是她勾着嘴角、温吞地回答道:“阿门。”
【荆棘与百合 05】
第五章 罪恶之屋
[这坐在量器中的是个妇人。天使说:“这是罪恶。”]
那么让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莫德·加兰在弥撒结束后出现在主教府邸是意料之中的。
助理主教威廉·梅斯菲尔德作为弥撒上捧着圣爵的那个助祭,当然从他那个独一无二的角度把这人是怎么对着他们大主教耍流氓的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当他在主教府邸地走廊里碰见等通报见大主教的加兰将军,也并不感觉吃惊。
(当然了,莫德·加兰是一位女性,作为奥勒留公爵的弟弟,威廉知道这个秘密。在这个秘密没有造成任何灾难性的后果之前,他决定保持沉默)
这位年轻的将军的笑容里带着某种极其微妙的成分,大约可以理解为“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或者“你知道我要对你家主教干什么”——这个表情就算是让尽职尽责的神职人员看来也真的有点想要打人了,威廉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把这位将军赶出房门。
但,就算是现在加兰吊着一只胳膊,威廉也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她。威廉当时抱着手臂,皱着眉头告诉她说:“主教大人愿意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