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教堂里的执事,那些教堂里陈列了几百年之间的精美艺术品、修建了奢靡的厅堂和大而无当的挑高的穹顶。他们因此更爱神了吗?阿德里安觉得未必,罗马教会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被腐败从中蛀空只不过是实际问题罢了。
他回头的时候随着姿势的改变,能感觉到被紧紧地绑在腿上的苦修带牵扯出一层细密的疼痛,一般信徒把它们绑在腿上两个小时,而他腿上这一条或许远超两个小时了,他并没有计数。伊莱贾总是担心这样的事情(他还担心破伤风和败血病),阿德里安应该劝他宽心才对。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些部分让他微笑起来,他说:“伊莱贾。”
伊莱贾·霍夫曼站在他身后一点,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我听说上次你见的那个小女孩也要来参加礼拜?”霍夫曼的目光扫视过厅堂——椅子已经摆好了,虽然他们没有唱诗班和玫瑰花窗,但是至少他们有个十字架,对阿德里安来说,或许这样就足够了——他不经意地问出了问题。
从老兵互助会被介绍来的那个女孩其实无论如何也不“小”了,但是阿德里安基本上明白他的意思:那女孩有一张很年轻的脸,更为重要的是,她很……单纯。
如果你也见过战场上的死人,最后却会为了男朋友劈腿而精神崩溃,或许也就只能用“单纯”这个词来形容了。
“是我希望她来的,”阿德里安笑了笑,说真的,这种类型的人他见过太多了,“她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不是吗?”
霍夫曼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精神寄托——”
“……我可不是什么心理医生,真的。”阿德里安回答道,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之前的男朋友难道不也是一种寄托吗?就为了让她忘记参军的时候的糟糕经历?我听说她是由于‘特殊原因’受了处分才退伍的。”
霍夫曼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我相信你的判断。”片刻之后,他平和地回答。
“判断得挺有道理。”施密特女士端着杯子评价道。
他们两个面前的音响正相当清晰地播放着保罗·阿德里安和某个信徒对话的声音,音质清晰得令人潸然泪下。
拉米雷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
“窃听器。”科尔森冷静地说,“加兰上次去的时候,那个阿德里安不是带她参观了一下农庄里的建筑吗?她一路安装了至少二十个。我们有个辅助小组负责筛选这些录音,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什么直接证据指向他们向信徒使用致幻剂。”
“她要是不干这一行,当扒手估计也会很成功。”施密特女士带着微笑评价道。
拉米雷斯:“……”
也就是在这一刻,投影仪伴着低声的嗡鸣又一次启动了,被分割开来的画面浮现于其上,这意味这整个小队严阵以待——为了一场弥撒——这让拉米雷斯感到了某种讽刺意味。
他听见了滴的一声,某一条线路被接通之后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早上好。”他听见莫德·加兰说道。
加兰觉得自己好多年没去过教堂了。
诚然,从某些角度上来说她“完全”是个基督徒——我们指她的的确确受了洗这个部分,其他部分,她干的事情能让大部分神父晕倒,某个特定的神父心事重重。
她当初去过菲尔格兰特市的圣若瑟教堂和南菲尔格兰特教堂,但你是为了你的神去那个地方还是为了某个人去那个地方的呢?当她和拉米雷斯的关系发展到了某种……怪异的地步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教堂了;彼时拉米雷斯已经成为了教省的大主教,而她未曾踏入过圣若翰洗者大教堂一步。
现在她坐在这个“教堂”的后排——诚然,把这地方称为教堂还是有点太过随意了,不过如果阿德里安想要的就是那种质朴的氛围,或许还刚刚好。坐在长凳上的有不少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长期居住在这个农庄里的那些信徒:以男性为主,而且按照克莱普的调查,其中有一大部分人可疑地受过军事训练。剩下的则是从各处赶来的信徒,消瘦的老年人、沉默的年轻男性和面色憔悴的女性们,许多这样的组织都喜欢挑经历悲惨、内心有着深重的创伤的人下手,总有些人需要信仰的支撑。
而此时此刻,保罗·阿德里安站在祭桌的前面,穿着简单的长白衣和圣带,在这样的颜色的衬托之下,他显得特别的苍白且纤瘦。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然后,仪式就开始了。
进堂咏、光荣颂、集祷经——加兰非常、非常地熟悉这样的流程,当然,她坐在教堂里面的时候,站在祭桌之前的往往是拉米雷斯。拉米雷斯任职过的三个教堂,无论规模大小,全都恢宏庄重,有着漫长的历史。加兰记得那些管风琴的颤音掠过他金棕色的发梢的样子,祭批上用精致的丝线织就十字架的纹样,他垂下眼睛祈祷的样子,近乎是圣洁的。
她走神的时候前面的流程还在一丝不苟地走,负责读经的那位女士手指颤抖到令人怀疑她血管里面流的酒精要比流的血液更多;阿德里安选择的福音书还算中规中矩,是《若望福音》的第六章,还算很适合基督圣体圣血节的氛围。
她随身携带的通讯设备里面静默着,但是她知道有人在对面。
“那时候,耶稣对群众说:‘我是从天上降下的、生活的食粮;谁若吃了这食粮,必要生活,直到永远。我所要赐给的食粮,就是我的肉,为使世界获得生命。’犹太人彼此争论说:‘这人怎么能把他的肉,赐给我们吃呢?’耶稣向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他的血,在你们内,便没有生命。谁吃我的肉,并喝我的血,必得永生;在末日,我且要叫他复活。因为我的肉,是真实的食粮;我的血,是真实的饮料。谁吃我的肉,并喝我的血,便住在我内,我也住在他内。就如那生活的父,派遣了我,我因父而生活;照样,那吃我的人,也要因我而生活。’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食粮。不像祖先吃了‘玛纳’,仍然死了。谁吃这食粮,必要生活,直到永远。”
保罗·阿德里安的声音里似乎一直带着一种踟蹰的温柔,是温和而犹豫的,但是在他布道的时候,声音相应地会坚定许多,听上去就好像那种坐在落地窗前沙发椅里面的心理医生。
“今天我们宣读的是若望福音,从天上降下的食粮,谁若吃了,从地下升上。谁吃我的肉,并喝我的血,必得永生——”他正说着,吐字清晰缓慢,“这是一种隐喻性的说法吗?还是确切地指出我们应该相信,在弥撒中所领受的一小片无酵饼就是基督圣体?……”
“专业人士有什么评价吗?”加兰稍微变换了一下坐姿,小声问道,小心地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在盯着她看。
“你还真悠闲啊,”她听见怀特海德·兰斯顿抱怨道,对面一片寂静,大概正是一个埋伏在水塔顶上的人周围应该有的环境,“你至少还有一场弥撒可以听,我这边天上连一只鸟也没有。”
”我宁可不听弥撒,”克莱曼婷流畅地接话,“我们这边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上有不少车辆停着,看上去都是来参加弥撒的;亚瑟正在挨个查他们的车牌号——你猜怎么着,他们大部分都挺穷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接受社会救济都养活不了自己的人,怪不得需要找个精神寄托。”
“我真的没有在问你们几个话。”加兰低声说。
公共频道对面静默了几秒钟,她其实不确定对方真的会开口。
片刻之后,她听见拉米雷斯平静地回答道:“差强人意。虽然福音的内容选的没什么错,但是他要是主持更多场弥撒,可能会倾向于首先提到《若望福音》第三章的内容,上一个主日是天主圣三节,从‘世界籍他而获救’那个段落引入到基督圣体圣血,通过讲述基督的死亡与复活,会比较承上启下——”
克莱曼婷好像“呃”了一声,大概意味着这个从来不进教堂的人完全没听明白他在说啥。
加兰只不过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说:“死亡与复活,是。神这样爱这个世界,甚至赐下了自己的独子,人们吃了他的血肉就可以获得永生……他通过牺牲自己拯救世人。”
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拉米雷斯就忽然突兀地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加兰听见阿德里安正激昂地说道:“圣体圣血仍是对我们信仰的考验!没有信德,祂不会在我的体内;如果我们否认祂的血肉化为圣体,便是否认我们的根源;如果我们否认祂的死亡与复活,就是拒绝进入天堂之门——”
//“那是什么?”那个女孩问道。
二十九岁的拉米雷斯回过头去:他正坐在书桌前面,小拇指上沾了一小块蓝墨水。台灯的光圈之外,莫德·加兰——只有十三岁——看着他,她的眼睛下面有一小块擦伤,上面粘着创可贴,不知道怎么让她显得比实际上更小。
因为这孩子在学校又和别人打架了,而且如果拉米雷斯没搞错,在学校试图请她家长——领养家庭的家长——的时候,她把愤怒的养母和副校长丢在办公室里溜之大吉。领养家庭气愤地给社工打电话,而社工则心力交瘁地联系了拉米雷斯。
这样一来,加兰就又刷新了“最快摆脱领养家庭”的纪录,还是老样子,拉米雷斯一个单身男性不适合照顾小孩,他会把加兰送到斯图尔特先生家去住——斯图尔特先生是一名警察,是加兰的父亲生前的同事,而且那孩子自己和斯图尔特先生的长子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帮主教写的主日弥撒布道的讲稿,”拉米雷斯回答,那个时候的加兰有一种小动物一般的眼神,让他很难拒绝对方的任何问题,“下一个主日是圣体圣血节——”
“天主竟这样爱了世界,甚至赐下了自己的独生子,使凡信他的人不至丧亡,反而获得永生,因为天主没有派遣子到世界上来审判世界,而是为叫世界,藉着他而获救。”加兰越过他的肩膀,读道,她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很稚嫩,“照您的说法,我们会因此获救是吗,神父?——因为他的牺牲?”
这不太像是一个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会问的问题,拉米雷斯跟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打过交道,他们会为了偷吃厨房里的馅饼或者惹哭了小妹妹而忏悔,他见过头发上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可怜兮兮地问“如果我不乖以后是不是不能上天堂”,还见过拿着科普读物的小男孩去问主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上帝……孩子们有千奇百怪的问题想问,但,他们好像不谈及“牺牲”。
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死”似乎依然是一个相当遥远的话题。
“那是当然,”神父说,“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那女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问:“那您呢?如果能做到的话,您愿意通过牺牲自己来拯救别人吗?比如您的亲人?或者就仅仅是一个陌生人。”
拉米雷斯因为这个问题而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平缓地开口了。
“我想我会的,”他温和地说,“只要我能做到。”//
整个弥撒波澜不惊地进行到了领圣体的环节——也就是说,阿德里安和一个助祭模样的人分别拿着圣爵和圣体盒,那里面分别装着葡萄酒和白色的、被祝圣后的无酵饼。加兰参加过不少次这样的仪式,一般都选择在领圣体之前离开,除非她真的想让拉米雷斯把圣体亲手喂进她嘴里。
实际上她并非不能这样做,作为受过洗的基督徒,领圣体绝没有什么道德上的错误,但是她知道,拉米雷斯大概并不真的希望她那么做。问题就在于,尽管在有的神迹里人们宣称无酵饼和葡萄酒甚至真的能变成耶稣的血肉,但是加兰其实并不相信耶稣会降临那些食物之中。
既然拉米雷斯总是知道她是为何来教堂的——那么,在他把无酵饼喂进她口中的那一刻,不知道他是否会感觉到某种罪恶。
她明白拉米雷斯是如何想的,也知趣地在某些时候不会出现。但她记得所有的细节,她记得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有一个镀金的圣体光,上面的宝匣周围镶嵌着三十三颗珍珠,外围的珐琅装饰上面绘制着手持火剑的天使图案,是十九世纪法国工匠的艺术珍品。在拉米雷斯在南菲尔格兰特主教座堂短暂的主教任期之内,加兰曾见过他在某年冬季的感恩圣事上使用那器具。
在加兰十八岁之后,实际上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
不过既然今天是为了调查的目的才出现在这里的,就算是为了给阿德里安留下一个好印象,加兰都得在仪式里从头待到最后。现在这位神职人员捧着相当寒酸地圣体盒站在祭桌前面,在家里跟着排队的队伍走过去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嘴角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
他低声说道:“基督圣体。”
加兰当然张开嘴让他把那一小片无酵饼送进她的嘴里,然后低声回答“亚孟”。阿德里安的脸上常显现出一种异常的坦然,至少他布道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这令他显得好像只是一个行为稍微过激的虔诚教徒——或者他真的只不过是个虔诚教徒,只不过是喜欢用铁钩在自己的腿上打孔而已。
加兰总觉得怪怪的,这个人的表现和他们的前期情报总有点对不上的地方。她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从助祭手里接过装葡萄酒的圣爵,喝了一口。
领完圣体的人们坐回到长凳上面去,许多人都垂头闭着眼睛,大概是在向神祈祷——这是一个人们相信可以与上帝近距离交流的奇怪时刻,加兰在最后一排坐下,注视着挂在墙上的简陋的十字架。阿德里安就站在屋子的一角,温和且缄默,要是不知道他大腿上有一条苦修带,这个场景简直正常得不得了。
她的嘴唇之间还有葡萄酒的余味,而周遭很寂静,过于寂静了;有的人压低声音的祈祷声就好像怪异的旋律一般在墙壁之间回响着,听上去好像是连绵不绝的弦乐。而这些纯白的墙壁似乎正在向后方移动,让空间更开阔、更广大,窗棂和泼洒而入的阳光都泛着珍珠色的光芒——
“我得承认,许多我想象的场景都没有发生。”克莱曼婷承认道,“我以为他们会蒙住眼睛,然后用利剑抵在胸口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