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您知无不言,”加兰等着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开始车轱辘话来回倒的时候才打断,“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圣殿圣徒会吗?”
阿登纳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那是什么?”
然后,还没等那个表情在他的脸上消逝,加兰就抬起手,她握枪的手平稳到足以让所有军人心生羡慕,三声枪响快速、连续的响起。两枪在胸口,一枪正中眉心。椅子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躯体在彻底落地之前就已然毫无生气。
血迹开始沿着地板悄悄蔓延,窗外遥远的某处,有警笛响了起来。
伊莱贾·霍夫曼的手机一响。
他拿出手机,一条新消息弹出来: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照片,一个人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流淌,他的手脚无力的摊开了。这个人身上有好多流血的洞,显然杀人者对着他开了多枪才把他置于死地。
莫德·加兰在图片下面写:这样,你满意了吗?
霍夫曼对着亮光的屏幕微笑起来,他靠着墙壁懒散地站着,身旁就是保罗·阿德里安的房间紧闭着的门,那里面毫无声音,令人心生安宁。
他猜测保罗正跪在地毯上进行夜祷。
“之前还发生了什么?”拉米雷斯的声音冷冰冰的。
科尔森收拾手里的文件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身,脸上好像是真实的关切:“您不用回去稍微冷静一下吗?”
“之前还发生了什么?”拉米雷斯重复了一遍,他的眉头皱起来,他这个人真的很奇妙,忽然严肃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吓人,“莫德不可能没头没脑地答应帮霍夫曼杀人,霍夫曼也不会忽然对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提出这种要求,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是您没告诉我,是吗?”
科尔森保持着沉默,就好像是一尊无情的雕像。
“您在您的顾问面前也不愿意说实话,是吗?”拉米雷斯逼问道,他的目光十分锐利,简直想要令人逃避。
“……有一个人死了,”片刻之后,科尔森耸了耸肩膀,低声说道,“一个无辜的人,你的莫德杀了她。”
怀特海德·兰斯顿在开车,陆离的灯光在车窗外流动,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然后问道:“你还好吗?”
加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虚虚地按在胸口下方,好像是要保护什么——兰斯顿知道,衣服下面是用来保护骨折的肋骨的胸带。人人都不敢小觑爆炸的威力,而加兰是不在圣殿圣徒会戴那东西的,在伊莱贾面前她非常非常谨慎。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人随时可能成为安全局第一个死于二次伤害、肋骨扎进脏器的特工。
“康复至少要一个月呢,你不能指望我才十天就活蹦乱跳吧。”加兰用管用的那种讽刺调调回答。
“很疼吗?”兰斯顿多问了一句,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汽车异常平滑地拐过了一个街区,“人有的时候会把这种疼痛和胸口别的地方的疼痛弄混。”
加兰白了他一眼:“这么说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了?”
“随你怎么想吧。”兰斯顿没接受她的挑衅。
他听着加兰的呼吸声,她把一口气吸进去然后缓慢地吐出来的声音,他知道加兰特别讨厌止痛药,可能是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不得不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状态良好,或者是因为……但是,然后加兰满不在乎地说:“行行好吧,浪漫主义者先生。帮我找找前面有没有夜间营业的药店,我得给自己找点镇痛药吃。”
或者向现实妥协——但是那个时候,兰斯顿还没想那么多。
[上主,求你使我认识你的法度,并求你教训我履行你的道路。]
圣母像有着庄严的石头面孔,她怀里抱着襁褓里小小的圣婴,石像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金属装饰物,是圣母头上的光圈和高高升起的白冷之星。
拉米雷斯在祈祷。
[还求你教训我;引我进入真理之路,我终日仰望你,因你是救我的天主。]
他没有刻意计算时间,但是石头的地面真的是又冷又坚硬,他的膝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种怪异的麻木感——这是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后方尽头专供神职人员祈祷的小礼拜堂,眼前的圣母像是文艺复兴后期的艺术精品,是三十年战争后期、菲尔格兰特被丹麦占领之后,逃难的王室和僧侣从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带来的。
他真的感到了冷且虚弱,他毫不怀疑如果他闭上眼睛,会在黑色的帘幕之后看见血——血永远存在,忽视这样的事实只不过是愚蠢而已。实际上理智已经为他们指明了道路,涉及到立场、法律、道德底线,但是……
他听见了小礼拜堂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合拢的声音。
他的嘴唇颤动,那杀人者的手落在了冷冰冰的金属的门栓上面。
[求你回顾,求你怜悯,因为我是孤苦伶仃。]
脚步声越走越近,因为他知道是谁——他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描绘那个画面,所以他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然后脚步声停下了,可怕的沉默吞吃了他,那是结局将近的休止符。
[求你减轻我心的苦难,救拔我脱离我的忧患;垂视我的劳苦和可怜,赦免我犯的一切罪愆。]
“您生我的气了吗,神父?”
——莫德·加兰在他身后轻轻地问道。
注:
①“如果你们被抓或被杀,局长将否认对你们的行动知情”:汤姆·克鲁斯的《碟中谍》系列经典台词。
②向躯体射击两枪、头部一枪:所谓的“莫桑比克”射击法,美国陆战队员杰夫·库珀提出的近战射击技术,一切目的都是为了迅速瓦解敌人的反抗能力、保证对方死透。
但是阿登纳都被绑着呢,加兰这么打纯属心里不爽在泄愤。
②之前圣若瑟教堂爆炸的时候,拉米雷斯只看见加兰耳朵上面的伤口,就只以为她那里受伤了,她姿势不对的时候也只怀疑她身上有淤青。但是实际上是她肋骨断了,而且断了不止一根,因为没位移没有血气胸什么的所以她根本没处理——现实生活中也的确可以这样,没有位移的情况下用胸带固定,然后等它自己痊愈就可以——不过她去伊莱贾那里的时候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也根本没戴胸带,这天是跟同事一起出来,所以戴着。
③白冷之星:白冷,和合本译作伯利恒,耶稣在这里降生。耶稣降生之后,在日出时分人们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白冷上空升起,据说这就是人们挂在圣诞树顶端的那颗星星。
④结尾部分的黑体字出自《圣咏集》第二十五篇,据说有的时候殡葬弥撒的答唱咏会选这段。
⑤拉米雷斯没生加兰的气,一出这种事他就生自己的气,觉得如果当年他好好处理各种事情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觉得如果他能再努力一点,他家小姑娘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第十七章 山中圣训
[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拉米雷斯回过头。
他跪在地板斑驳的圆形光斑里面:圣母像后面有一扇圆窗,教堂之外的灯光从此投射而入,照亮了雕塑最上方那颗白冷之星,把星星的影子投在了拉米雷斯脚边。这座教堂是由老费舍尔·冯·埃拉赫设计的,在十七世纪下半叶在弗罗拉教区主教座堂的原址上建立起来——三十年战争后菲尔格兰特被丹麦占领,弗罗拉代替菲尔格兰特教区成为了霍克斯顿的总教区,之前的教堂规格当然就不太合适了。
他看见莫德·加兰站在圆窗外流泻进来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头一秒钟,他想:莫德其实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教堂。
下一秒,他意识到加兰看上去很疲惫,他又有段日子没有见到对方了,自圣若瑟教堂爆炸案之后的那个夜晚,他们就再没有见过。他瞧见了加兰眼睛下面的青黑色,衬托着皮肤更加苍白得惊人,她看上去好像更瘦了点,或许跟她最近留在了圣殿圣徒会有一定的关系。
拉米雷斯的腿完全没知觉了,与其说他试图站起来,不如说他在地上踉跄着挪动了一下比较妥当。
加兰还站在原地没动,或许是在等她那个问题的回答。
拉米雷斯没法动弹,只能皱着眉头等着腿上针刺一样的麻木感过去,他无奈地向着加兰招了招手,说:“过来。”
//拉米雷斯对会在爱德华·科尔森那里听到那样的故事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时候他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虚伪,他当然知道莫德手里沾满鲜血,罪人和无辜之人的鲜血,问题就在于知道这个事实和亲眼看到那个事实是这样的不一样。
科尔森显然因为他对安全局的某种偏见而感觉到生气,因此气呼呼地把之前存档的视频文件放给拉米雷斯看。在加兰对着那位玛丽·米勒女士开枪的时候拉米雷斯还是忍不住畏缩了一下,鲜血喷溅出来,如同所有夸张的电影那样喷满墙壁,那女孩的手从不曾颤抖。
然后摄像设备微微转向伊莱贾·霍夫曼的角度。
科尔森按下暂停。
“看见了吗,那个,”科尔森指向霍夫曼,对方当时脸上带着一个伪装得当的惊惶表情,但是手指似乎有意无意地按在腰上,“他身上当时带了一把枪,我毫不怀疑,如果加兰不选择杀掉米勒,而是坚持要报警,霍夫曼一定会对她开枪。”
拉米雷斯沉默着,科尔森嘲讽似的扯了一下嘴角:“那样,最后被埋在农庄的田地里的可就不止米勒一个人了,我们倒是能用谋杀政府探员的名义逮捕他,然后那堆下落不明的炸弹就会不知道落在谁的手上,被什么人用来随便炸点什么——如果那是您想要的结果的话。”
有的时候,科尔森会觉得自己的措辞太刻薄了,但是在这种场景之中他总是难以控制住自己,他看见弗罗拉大主教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这简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快慰。
说实在的,他不介意在这个人面前维护莫德·加兰,毕竟对方到目前为止是他最得意的手下之一,这至少证明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的眼光没什么问题。
虽然,当初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先生推荐的加兰的时候,说的是:“我得拜托您看好她,不要让她一个不小心就死了。”
“毕竟,”那位措辞有点像哲学家、但是仔细想想实际上说得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道理的鬼话的中校(现在已经是上校了 )说道,“您知道吧,会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喜欢上追不到的家伙的人,总是会不小心弄死自己的。”//
加兰向拉米雷斯走过去。
圆窗的那道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让他面部的线条显得怪异地深刻,睫毛的影子就隐隐绰绰落在眼睛下面,瞧上去又长又柔软。他好像暂时没有站起来的打算,身上黑色的神父常服的下摆躺在斑驳的光影里面,腰间是象征着枢机主教神父的红色腰带,基督宝血、牺牲与殉道的红色。
就在这么一刻,加兰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应该来的。她当然知道拉米雷斯对她必须去做的某些事情的看法,因此在真正听见对方说出口的时候也并不应该感到惊异,或者换句话说,也不应该感觉到委屈。当她看着拉米雷斯的时候,常常难以猜测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这一刻。
所以她走了过去,站在对方的身前。她身上的衣服的一边口袋里装着一个小小的药瓶,另外一个口袋里装着那串玫瑰念珠。
在这种时刻,加兰心里往往有些黑暗的念头,她从没法承认自己真的是个好人,或许拉米雷斯也知道这样的事实。她看着那圣母像冰冷的石头面孔慈悲地注视着他们,会想要拉米雷斯黑色的长袍下的肉体袒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中,他的皮肤会在光辉的照耀之下散发着一种月光似的色泽。
她想着那片用塑料盒子装起来的光盘,局里的同事去查阿登纳提到的、霍夫曼的那个神秘住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进展。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个年轻的助祭会出现在视频里,但那让她有一种特别不安的预感。
另一方面,她不确定拉米雷斯是不是真的知道——她和霍夫曼或者阿登纳没有本质的区别,如议员的豪宅里袅袅升起硝烟的枪口或者米勒女士眉间那个流血的洞,如这一刻她可以坦然地幻想着用那象征着牺牲的血红的腰带绑住拉米雷斯的手,想象着他跪在圆窗投在地面上狭窄的光斑之间,赤裸的肩背上有汗水在闪闪发光。
她当然不会因此就夙愿得偿,但至少那样他们就会迅疾地逼近最后的结局——无论是哪一个结局——把她从深入骨髓的疲惫里救拔出去。
她并不遏制这些黑暗的念头,在这种时刻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象感觉到一种怪异的快乐。
或者,她本来应该死在温斯洛,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您不会再感到烦恼了。”)
拉米雷斯抬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不知道是否真的为她的所作所为感觉到愤怒。然后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加兰的衣摆。
加兰一头雾水,但是还是在他手指的拉力之下顺从的往前凑过去,慢慢地半跪下来,动作看上去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乖巧。然后——拉米雷斯往前倾身,好像脱离那那道光柱的牢笼,整个人也沉浸到了黑暗之中。
大主教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了怀里。
拉米雷斯感觉到对方的肩膀都紧绷起来,显然是完全猝不及防所以愣住了,这让有点想要叹息。
不知怎的,他花点时间回忆了这两年——就是加兰的戒断期过去,好不容易从军方的一连串诉讼中脱身之后的这两年——尽管事已至此,他还是得承认,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到任何人听了都要瞠目结舌。
有了安全局的这份工作之后,加兰因为各种原因不太经常和他见面,他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但是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然后他就会想到,农庄那次是这两年之间他唯一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不如这么说:加兰偶尔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里,实际上对方根本没有他家的钥匙,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然后他们做爱,加兰从来不在那里过夜,总是选择很快离开。他们不谈论工作和生活,尽管他想,也从没真的开口问过对方是否一切都好,虽然梅斯菲尔德中校给他看的那个鲜血淋漓的视频往往在他梦魇的缝隙里浮动,但是他就是没办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