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那太日常也太亲昵了,太……过头了,足以让拉米雷斯产生某种羞愧到想要逃跑的念头。但不知道怎么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可能是因为他想到了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小礼拜堂里,加兰低头看着他的时候脸上的某种神情。
所以在这种时刻,如何退缩就如同想要打碎某件精美的器皿,让人产生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正因为他能想象那种放松的表情是怎么从他的小女孩脸上忽然褪去的,就更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拉米雷斯就只能放松他的肩膀,感受着加兰异常温暖的手臂的温度,他问:“你要走了吗?”
加兰嗯了一声,然后她沉默了好几秒钟,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然后她忽然说:“然后我恐怕得去杀个人。”
平心而论,这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大早晨就讨论的话题,但是拉米雷斯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要么不如说,她其实根本就是在等拉米雷斯的反应。
但是不,之前他在安全局的那个反应,他真的不想再在加兰面前重现一次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摸了摸她的头发——拉米雷斯内心的某个部分想要让他说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好像加兰小时候出去打架回来之后他特别想要叮嘱的那样,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对他们两个都是一种侮辱。
所以最后他只能说:“我明白了。”//
屋子里很温暖,作为一个已经进入六月份的地方来说,或许有点过于温暖了。保罗·阿德里安在被子里缩了一下,躲开了伊莱贾想要摸他额头的手。
坦白来说,年轻的阿德里安神父有点惭愧,因为如果这是个公司或者别的什么,伊莱贾绝对是个模范好员工:他全心全意为圣殿圣徒会工作,一星期只有周一一天是固定的休假日,然后在伊莱贾好不容易去休息的时候,却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小事,硬是一个电话让伊莱贾赶回来了。
“我没事,”他努力对对方微笑,虽然伊莱贾正很不开心地看着他,“就是有点发烧而已……”
“昨天主日弥撒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伊莱贾干巴巴地说道,“我就不在一天,你就能把你自己搞到伤口化脓——”
“我——”说真的,阿德里安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因为一个虔诚的信徒绝不对上帝撒谎,当然也不能对其他人撒谎。对着他最好的朋友,阿德里安真的是没办法硬说自己的低烧并不是伤口化脓导致的。
所以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被子里面,窗户是敞开的,金色的阳光从外面倾泻而入,圣殿圣徒会教徒们一天的劳作应该也要结束了。晚祷就快要开始了,但是神父本人却只能待在卧室里,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他也知道这就是活该。
他以为伊莱贾会发火的,因为对方的神情真的不好看。但是对方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尽量放温柔了,他的朋友说:“保罗,你知道这样也是不行的。”
“可我要这么洗涤自己的罪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不能在自己的信徒面前吐露这种动摇,那真可笑,从来都听别人忏悔的人自己却没有地方可以忏悔,“在之前我看见圣若瑟教堂的那个新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快慰!我会想‘看,因为你们走上了歧路,所以上帝终于警示你们了’……但是怎么能这样?虽然我不让他罗马教廷,但是也不能就这样希望他们——”
他的语气太急了,声音有点抖,伊莱贾温声对他说着“我知道”,但是并没能打断他。保罗·阿德里安长久地处于这样的情绪之中,在伊莱贾在他身边的时候情况还稍好,周日晚上伊莱贾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又拿起了藤鞭。疼痛让他感觉到安全,让他相信自己依然是被上帝眷顾的,且能通过苦修的力量洁净自己,但显然他的身体不这么觉得。
“……我甚至嫉妒拉米雷斯大主教!”阿德里安咬着牙说,他听上去都快哭了,“我嫉妒他!我甚至恨他!为什么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轻易得到信徒的爱戴,甚至可以让人们忽视上帝的旨意?!为什么祂对我们并不公平,忽略我的虔诚,却可以让神迹经由他降临——”
然后他猛然顿住了,就好像自己也被自己说出口的这话吓到了。这话在阿德里安的心里盘桓了许久,现在终于被他吐了出来。他当时一瞬间露出的表情甚至让伊莱贾觉得,如果自己不伸出去去按住对方,对方现在就会冲到床下去拿苦修带。
“他并不是真正正确的那个人,”伊莱贾温柔地说道,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知道时间最终会证明你的正确,等到审判日,最终结局也会告诉我们祂究竟在垂怜谁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阿德里安闷声说道,他听上去又脆弱又疲惫,内心十分想要一个拥抱——可那样也太孩子气了,虽然伊莱贾比他大那么多,或许乐意把他当小孩来看待,但是他也不会主动提的。
但是伊莱贾·霍夫曼向着他微笑,好像洞见了他的内心。对方凑过来,轻柔地环住了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
伊莱贾手掌的温度让保罗想要流泪,但那只手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几秒,伊莱贾的电话就又响起来了。
从菲尔格兰特城郊圣殿圣徒会的农庄赶到弗罗拉市的下城区,最多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圣若瑟教堂爆炸案的那一天,拉米雷斯从安全局到圣若瑟教堂甚至仅仅花了四十分钟时间。
一个小时之前,霍夫曼还坐在阿德里安神父的床前听对方诉说那种痛苦的纠结,一个小时之后他就站在了乱到无处下脚的地下室走廊里面,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
重申一句:只有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的白痴才会把自己弄得满手都是血。
而他当然知道这个地址,这就是他在调查莫德·加兰的时候,她的那位前男友吉尔伯特的地址——当然可能不是前男友了,这几天她没在出现在农庄了,听说是又跟自己的男朋友复合了,保罗因此还担心的不得了,担心又有什么伤害到她脆弱的心灵。但是伊莱贾觉得保罗实在是不应该为了品味差成这样的人而太过担心才对。
现在,保罗最担心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
因为莫德·加兰崩溃地跪在一地血泊里面,鲜血弯弯曲曲地在地板上流淌,那位吉尔伯特·哈特曼的身躯躺在血泊的尽头,脸上被子弹开了不止一个洞,整张脸都一塌糊涂的。
那是一种很私人的、泄愤性很强的谋杀方式,算得上是过度杀戮了,一把手枪落在那尸体身边,显然是被人慌乱地扔下的。
加兰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几乎在他进屋的那一刻开始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所以说霍夫曼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迅速穿过房间,伸手去抱住了那女孩,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西裤被地板上的鲜血污秽得一塌糊涂。对方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霍夫曼拍着她的后背,问:“是因为吵架了吗?”
那个女孩呜咽出一声肯定的语气,她哑着嗓子说:“他今天又说他要立刻我……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接受……”
可他知道加兰为什么会联系他:这女孩在杀了所爱之人之后完全慌了手脚,情急之下只想到要让他来处理尸体。这样的爱又有多深刻呢?她归根结底是做不到在爱人的尸体前面饮弹自尽,又怎么谈得上“不能没有他”呢?他在心里冷笑着,开口的时候声音要多柔软有多柔软。
“没关系的,亲爱的。”他温和地说道,“我会帮你解决一切,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很快一切都会结束的。”
愚蠢,他想,这样好利用,这样的愚蠢。
加兰窝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点头,而这是伊莱贾·霍夫曼不知道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加兰耳中内置式的通讯器又一次被接通了,耳机里传来了好多天不见的克莱曼婷的声音。
“莫德,你得知道这个。”她的声音听上去至少非常冷静,虽然说出口的内容有点令人出乎意料了,“我们找到阿登纳的录像里的那个地点了:那并不是什么霍夫曼的秘密住宅,那是一个私人小岛。”
注:
①受胎告知:新约故事,大天使加百列告诉圣母玛利亚,她受圣灵感孕,即将生下圣子耶稣。
②加兰看的电影是《碟中谍4:幽灵协议》,2012年上映。
第十九章 十二门徒
[你所有的牧人将被风卷去,你的情侣必流徒远方;那时你必因你行的一切邪恶,含羞抱愧。]
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小岛的礁岸边全是海浪拍击巨石的喧嚣之声,深色的海水泛起发白的泡沫,朦朦胧胧的水雾扑在人的皮肤上,空气中全是一股发苦的腥咸味道。
现在是涨潮时间了,海浪推着碎石、贝壳和海草的残骸,把一切都堆在岸边,莫德·加兰就是踩着这些东西和湿滑的黑色石头上岸的。她的脚踝被打湿了,刀鞘湿冷地粘在皮肤上面。兰斯顿就冷着脸站在她身后一点,顶着那张处变不惊的死人脸,手里拿着一把枪。
这是个很小的私人小岛,在北欧曲折的海岸线上,这样的岛有很多,这个小岛则是北弗里西亚群岛的一部分。平心而论它们的地理位置不算有多好,没有迷人的沙滩和一年四季都温暖的宜人温度,甚至连海岸线都以滩涂居多,没有几个富豪愿意把它们买下来修建别墅。而这个岛——买下它的那个富豪把它叫做“伊甸”。
换言之,据查证这是伊莱贾·霍夫曼用假名买下来的小岛。
之前阿登纳信誓旦旦地说霍夫曼带他去的那栋私人住在的窗外可以看见海岸线,这是真的,但是那可不是什么奢华的海景房,而是整个海岸线都在法律意义上属于霍夫曼。
所以现在的情况根本是:霍夫曼有可能在一个小岛上监禁了一个神职人员,然后还用这位神职人员的身体招待他试图拉拢的盟友……考虑到他在圣殿圣徒会、在保罗·阿德里安心里的位置,这个走向真的是怎么看都非常不妙。
他们在前一天晚上接到了这个消息,但圣殿圣徒会那边还需要有人在盯,整个小组不能全都走开,最后决定让加兰和兰斯顿来岛上侦查,克莱曼婷和亚瑟继续跟进圣殿圣徒会那边的进展。
现在加兰一步一滑地走上了岸边,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岛上的建筑物里灯光全是暗的,只有离他们两个最近的建筑物里面还闪烁着微弱的、暖黄色的灯光。那个建筑物有着非常独特的高窗,在云朵不遮盖月亮的时刻,在冷白色的月光的照耀之下,能看见建筑物圆形的尖顶和其上伫立着的十字架:那是个教堂。
于是她简单地看了兰斯顿一眼,后者相当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一起无声地向着那个教堂靠了过去。
这种小岛上会有教堂实在显得十分奇怪——更不用说这是伊莱贾的岛,再不用说前几天他们在那个死去的议员的屋里搜索出了一个关于被绑架的神父的色情录像带,这里出现一个教堂怎么看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是一个伏笔埋得太明显了的恐怖片。
礁岸上没有多少可以给人做掩护的植物,他们两个在移动的时候没被人发现全靠那一身黑衣和压低的身形。而教堂门口的确是有人把守的:一般教堂一般至少有三个门,这个教堂的两个侧门全是紧闭的,而正门处则有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把守。
加兰趴在一堆沙子里面,皮肤上都沾满了潮湿的砂砾,从她这个角度的时候能看见那两个人端枪的剪影——看上去还是突击步枪,妈的——其中有一个人在抽烟,有袅袅的烟雾升了起来。
兰斯顿向着加兰比了个手势:不知道教堂里还有没有别的守卫,这个时候开枪放倒对方无疑不太明智。加兰短促地点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读着秒数,然后在数到十的时候冲了出去。
她从阴影里面忽然蹿了出去,向着一个守卫的一侧冲了过去,对方手里的烟头抖了一下,从手指中滑脱了,在黑暗中滑出一道红光。在烟头落地之前,加兰已经猛然俯下身子,砂砾四溅。她一脚把那个守卫扫倒在地,把整个体重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她手指之间刀光一闪,无声地把匕首从湿漉漉的刀鞘里抽了出来,猛然把匕首捅进了他的喉咙,鲜血黏腻地沿着她的手指流了下来。他的喉咙里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就已经不再挣扎了;加兰依然保持着那个动作,把刀抽出来,然后从沙子里把烟头捡了起来,按熄在这个已经死去的守卫的眉心。
然后加兰抬起头,看见另外一个守卫的身躯向后倒去,被兰斯顿扶住,小心地放在了沙滩上。那个守卫的脖子奇怪地向着一个方向歪着,显然已经被扭断了。
加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沙子,踏过地上的尸首,然后冷静地走进了教堂里面。
——这是一个体积很小的罗马式教堂,装潢并不是特别华丽,但是却十分庄严的绘制了古典风格的天顶壁画,现下它们全都被无数燃烧着的白蜡烛照亮了。穹顶中央绘制的是受胎告知的画面,围绕着圣母玛利亚和大天使的,是其他几个较小的描绘宗教故事的画面,加兰略略地扫了一眼,看见那里分别画的是忏悔中的玛达肋纳的玛利亚;法利赛人带着犯奸淫被捉住的妇女,站在耶稣的面前;罗特的妻子回头望向那淫靡与罪恶之城,逐渐变成一根盐柱。
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最重要的部分是,在加兰踏进教堂的那个瞬间,听见了铮的一声、一个清脆的音节——是管风琴的琴键被按下的声音。
一般非常大型的教堂会把管风琴安置在教堂正面墙壁二层的平台上,小教堂没有这样宏伟的安排,则一般把管风琴置于教堂中厅的一侧,加兰几乎在同一秒钟把目光投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教堂左侧靠墙的位置,在教堂的一个侧门的附近。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穿得勉强算是整齐的上衣,但是裤链是解开的。所以不如说:他把一个年轻人压在管风琴上,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的后背颤抖着拱起,手指在键盘上面打滑,一不小心就会碰到管风琴的键盘,零零碎碎的琴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问题就在于:就算是从背影看,那个年轻人也不是那个失踪的、名叫多米尼克的助祭。
加兰轻轻地啧了一声,安静地把手枪从腰间的枪套里抽了出来。
——而那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听到手枪保险被打开的那轻轻的一声响,当然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温柔快活里面,那个年轻人的皮肤全红了,在他身下低低的哼着,手指不堪忍受地挠过管风琴光滑的平面。这个年轻人的脸长得相当端正耐看,而他们又处于这么一个隐秘禁忌的环境里面,不如说,这根本令人更兴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