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同样意识不到,加兰起码愣了好几秒钟。
然后她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就猛然凑过去凶狠地噬咬着他的嘴唇,手指重新塞回他的身体里去。拉米雷斯哽咽了一声,腿在加兰身躯两侧张开,无意识地用膝盖蹭着她的腰。
他向后仰头,好像想要逃避这些多得可怕的快感,这个时候加兰就凑过去亲他优美的、伸直的脖颈。拉米雷斯的眼睛空洞的盯着天花板,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到了隆隆作响的如号角一般的心跳,从高远的穹顶上垂悬下来的皓光。
拉米雷斯听见加兰在他耳边喃喃了句什么,他困惑地眨着眼睛,没法理解那样的字词。但一般来说,他知道对方会说“我爱你”。
那天晚上,莫德·加兰又做了那个梦。
她梦见了老鼠,每一只都有着红色的眼睛,蛰伏在黑暗里,或者本身就是阴影的一部分。她看见那些映着扭曲躁动着,向她的方向蔓延,就好像要吞噬什么东西。
她看见了獠牙和利爪,肮脏皮毛之下嶙峋的骨头,那些老鼠的尾巴打结在一起,就好像什么难以言喻的庞然大物似的挪动着。那个男人就坐在老鼠尾巴堆叠起来的王座上,沉浸在黑暗里面,看不清楚脸,但是依然能看清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线条。
鲜血在那些指爪和毛发下面蔓延,撕碎的皮肤、骨头碎片和头发散落一地,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是知道他是笑着的。他的嘴里哼唱着简单的调子,从那声音里就感觉到有不可抑止的狂喜泄露出来。
[Hänschen klein geht allein]
(小小汉斯独行)
[in die weite Welt hinein.]
(进入广阔的世界中)
[Stock und Hut steht ihm gut,]
(手杖和帽子佩戴停当)
[ist gar wohlgemut.]
(他很高兴)
[Aber Mutter weinet sehr,]
(但妈妈哭得很伤心)
[hat ja nun kein Hänschen mehr!]
(她现在没有小汉斯了!)
拉米雷斯是被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缓缓冒头,室内被朦朦胧胧地照亮了。他晕头转向地睁开眼,几乎立刻看见莫德·加兰在他面前缩成了一团。
说真的,他根本就没有跟加兰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她小时候有时跑到他家,实际上是睡在他家的客房里的。拉米雷斯压根就不知道加兰在睡着以后会挑个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但是这让他想到他们去找摩根斯特恩小姐的那个晚上,她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以后也试图把自己蜷起来,那真是一个十分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但是实际上她睡得并不安稳,在梦里也紧紧地皱着眉头,有些焦躁地翻来翻去。拉米雷斯看见她嘴唇翕动,吐出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然后她又不安地翻了个身,一头撞在了他怀里。
拉米雷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想到对方断掉的那几根肋骨,就不知道把手放在什么地方好——但,他身上的温度似乎让她感觉到舒服了一点,就一心一意地往他颈窝里拱,把头贴在他锁骨下面柔软的皮肤上,嘴唇几乎就贴着他的心跳。
然后加兰不动弹了,她在拉米雷斯家没有睡衣穿,晚上洗完澡之后似乎就随便找了一件他的衬衫套上了(拉米雷斯当时根本没有精力阻止她)。以他俩身高的差距来说,那件衬衫根本啥也挡不住,只能给人一种虚伪的安全感。
现在她躺在那,被单乱七八糟地缠在她身上,两腿都光裸地露在外面,压在被单的褶皱上,就好像什么陈横在静物台衬布上的奇怪艺术品。拉米雷斯对此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局促和不之从何而来的静谧感觉,这个姿势让他看不到加兰的脸了,但是她的头发铺满了床单和枕头,绕在他的手指之间,让他的皮肤发痒。
拉米雷斯知道,等天亮之后,一切就又都过去了,他们回归理智,就好像童话故事里午夜的钟声、随着天亮就会升入玫瑰色的云朵的泡沫。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什么进展,或者等加兰醒来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要么对于加兰来说,这一次和之前的那些次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这只能让他想要叹息,或者跪在十字架下忏悔自己的可鄙,要么二者皆有。
但是他现在只能慢慢地摸着加兰散开的头发,祈祷她至少可以松开眉头。霍克斯顿的大主教悄悄地把落在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然后凑过去,用嘴唇碰了碰她眉尾白腻的皮肤。
[他的手指感到脉搏的跳动。这位帕福斯英雄连连感谢维纳斯,又去吻那嘴唇,这回是真嘴唇了。姑娘觉得有人吻她,脸儿通红,羞怯地抬起眼皮向光亮处张望,一眼看见了天光和自己的情郎。]
注:
①“山中圣训”是《玛窦福音》中记载的、耶稣在山上对信徒们的一系列讲话,本文引用的《天主经》部分和下文中“你们一向听说过:‘不可奸淫!’……”的部分都来自于山中圣训。
②副标题是著名的《天主经》,基督宗教最广为人知的经文之一;你们可以没听过别的天主教梗,但是连这个都没听过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天主经》实际上出自《玛窦福音》第六章。注意,本文中出现的“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一句虽然广为人知,但是其实并不是思高本翻译,而且我还没找到这个翻译版本的出处(思高本翻译是“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因为实在是和下一句不押韵,所以我没选这个版本的翻译)。
③老费舍尔·冯·埃拉赫(1656-1723):奥地利巴洛克建筑家,设计维也纳卡尔教堂的那位。
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以霍克斯顿的大小和财力(……)估计没法在一半都被丹麦占领了的情况下修建这种规模的巴洛克教堂,但是我不管我就要修。我们拉米雷斯长得这么漂亮凭什么配不上巴洛克式大教堂(???)
④当年拉米雷斯给加兰读的那本书是奥维德的《变形记》,里面讲皮格马利翁的那一段。至于为什么是这一段,这是我从的我库存里随便抽的,可能是命运吧。
本文的最后一句黑体字还是这个故事。
⑥“从高远的穹顶上垂悬下来的皓光”那句其实指《依撒意亚》(和合本译作《以赛亚书》)9:2,“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见一道皓光,光辉已射在那寄居在漆黑之地的人们身上。”
⑦加兰梦中出现的那首歌曲是德语童谣《Hänschen Klein》。
第十八章 恨人如杀人
[凡恼恨自己弟兄的,便是杀人的;你们也知道:凡杀人的,便没有永远的生命存在他内。]
星期一。
伊莱贾·霍夫曼的手指之间全是黏腻的汗水。
他不算是喜欢这样的触感,这种液体附着在皮肤上的感觉不知道怎么令他联想到血——他本身不厌恶血,真的,但是只有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计划的白痴才会把自己弄得满手都是血。那意味着某些事情偏离了他的预计,比起血本身,他更不喜欢血带给他的这种不祥的想象。
可这个时候他的手指之下不是什么冷冰冰的尸体,而是触感相当温暖柔软的赤裸的皮肤。那个年轻男人仰面躺着,绿色的眼睛空洞地直视着天花板,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微微地颤抖。
那年轻人全然是赤裸的,皮肤上交错着斑驳的勒痕和红肿起来的齿痕,他迷惘地皱着眉头,脸上是一种过于庞大的欲望和苦痛交织起来的神情,喉咙中泄出断断续续的呜咽。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上绕着一条亮晶晶的链子,下端的吊坠已经随着他的动作滑到肩膀后面去了,但是霍夫曼知道那是一枚雕刻着苦像的十字架。
他放大的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斑驳的色彩,有的时候,霍夫曼怀疑他在这种时刻已经并不能真正了解那些色彩的含义——因为那是罗马式教堂的圆形拱顶,这一个穹顶下面画着的天顶壁画是受胎告知的画面,加百列的翅膀张开,向着圣母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副壁画的作者是一个来自波兰的艺术家,霍夫曼之所以知道那一点,是因为就是他雇佣那位画家的。
而此时此刻,霍夫曼几乎温柔地抚摸着年轻人的鬓角——金棕色的头发,发根的颜色乍一看几乎是棕色的,但是发梢的色彩却又浅上那么多,简直就好像是有阳光落在了上面。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品,霍克斯顿有那么多神职人员,但是只有其中一两个……
然后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霍夫曼皱起眉头来。
吉尔伯特·哈特曼是个混混。
没有更好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他,我们一般说这个人“是个律师”、那个人“是个大学生”,再不济勉强可以说“这人曾经在便利店打工”,但吉尔伯特·哈特曼就……只是个混混。他从高中辍学以后就就一直在给弗罗拉市的三流黑帮当打手了,甚至就算是“打手”这个词都太好听了,他就是个收保护费的。
不如直说:他就是那种社会渣滓,而且是社会渣滓里混得相当不好的那种:整个弗罗拉市的“生意”都被施威格家族和锚帮垄断了,他们充其量只是跟在大鱼身后吃剩饭的小虾米。
而这个小虾米,原本日复一日过着重复的生活:和自己身材火辣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个红灯区的妓女)生活在一个墙上长着霉斑的地下室里,有钱的时候磕冰毒、没钱的时候磕大麻,除了做爱以外的时间基本上都在互相抛污言秽语、吵架吵到摔杯子。
但是就在上周五,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忽然彻底崩塌了。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在用地下室那个油腻腻的水槽洗杯子,虽然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不怎么干净,但是他已经把那个杯子洗得近乎闪闪发亮了。然后他从手边堆满各种垃圾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盖子之后往杯子里倒了一杯。
然后哈特曼就端着那杯啤酒穿过乱七八糟的、狭小的走廊,地下室有个小角落之前是被他们用作客厅的——“他们”,自从上周五之后那个婊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反正是不敢回家——连弹簧都快露出来的沙发背对着他,屏幕是不是闪过一片雪花的电视倒是开着,那电视正在放一张盗版光碟,画面上正演着一个长头发的帅哥跳哈利法塔,地平线尽头有黄沙滚滚涌起,沙尘暴就要来了。
在他的地下室里,他的沙发上,坐着这个身材娇小的黑发姑娘,用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电视屏幕。
——而她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虚虚地环着一把贝雷塔92F型手枪。
哈特曼看着这场景就想要尖叫:老天,他甚至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他对这人一无所知,但是说真的一个正常人不能忽然出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其他人家里,然后就忽然用枪指着对方、还指使对方给她干活吧?!
但是或许对这个黑发姑娘来说,一切都是说得通的。她听见声音以后稍微回了下头,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灰色眼睛,颜色浅到虹膜的颜色与瞳孔对比起来都有点恐怖了,像是白化病人的眼睛的那种颜色。她的目光让哈特曼后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但是对方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是彬彬有礼的。
“我的爆米花要巧克力味的。”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理直气壮地指使道。
弗罗拉教区的大主教十分忙碌。
这不奇怪,任何一个教区的主教都是很忙的,更不要提你是一个教省的总主教的时候。更况且,这周三是圣若翰洗者诞辰的感恩祭,意思是这星期拉米雷斯又多一篇布道的讲稿要写。
这一天的下午,他在坐在书桌前面,本来是要写那篇布道演讲的,但是最后不知道怎么又对着之前科尔森发给他的那几页笔记副本看了起来——周四的时候他去安全局,本来是想问关于笔记的事情的,但是却意外地撞见了加兰的那个暗杀议员的任务。
现在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参加市长竞选的议员被谋杀的报道,很多人认为这是黑帮对阿登纳想要打击毒品走私的报复,总之,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从教堂爆炸案上被引开了。
因为那场暗杀……和当天发生的其他事情,拉米雷斯最后也没问关于笔记的事情。一直等到他处理完周五的拜苦路敬礼和周日没完没了的弥撒才又抽时间去了安全局一次,科尔森遗憾地表示他们暂时毫无进展,除了写那些拉丁文的人语法真的特别差以外什么也没看出来。况且笔记并不是他们现在要面对最重要的问题,科尔森也并没有在上面投入太多的人力,有一批危险的炸药还下落不明,有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逍遥法外,这就够他头大的了。
现在拉米雷斯看着这几页笔记的副本,科尔森是对的,单看内容很难感觉到什么头绪,但是只要一想这是伊莱贾·霍夫曼的笔记,拉米雷斯就难免十分在意。这三页笔记上讲的确实都是圣经故事,但那三个日期又是怎么回事呢……第二个日期是六月二十四日,正是圣若翰洗者诞辰的那一天,光看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感到不安了。
拉米雷斯感觉到心里有些模糊的念头,但是一时半会却无法确切地抓到——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挫败地承认自己有点走神。自上周四之后他常常又想到加兰,这几天,他们又没有再见面了。
实际上,加兰从周五早晨离开他家以后就又跟人间蒸发了一眼,再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他上午去安全局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但科尔森也没有透露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只说让拉米雷斯放心,她这几天也不在圣殿圣徒会。
拉米雷斯当然没法放心,他知道科尔森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出口的劝慰。
//——那个周五的早晨当然是不同的。
具体可以表述为:拉米雷斯睁开眼睛的时候,莫德·加兰还在他的床上。
曾经加兰从来不真的在他这里过夜,她从夜色之中来、和他上床,然后在他入睡之后的某个时间离开。在加兰造访他家的这些日子中,拉米雷斯已经习惯睁开眼睛之后重新看见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气的房子了。
这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加兰还保持着那个拱在他怀里的姿势,额头几乎能贴到他的嘴唇。但是在他试图挪动一下被压麻了的手臂的时候,加兰就醒了。在以前,拉米雷斯从来没法想象她刚醒过来的时候看上去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所以同等的,如果克莱曼婷告诉拉米雷斯,加兰在睡醒的时候可以一秒钟完全清醒过来,然后立刻把每一个靠近她的人捅个对穿,拉米雷斯估计绝不会相信。
迷迷糊糊的加兰眨了眨眼睛,然后用手臂环着拉米雷斯的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