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其实直到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哪里不对。
这个人在枪口之下整个僵硬住了,加兰并不像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软在人家的身体里,她并不是特别想要知道这个细节。总之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踉跄着后退,而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年轻人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跪下,双手抱头。”加兰不耐烦地对那个中年男人说,“不用费心提裤子了。”
晚她一步进来的兰斯顿:“……”
“你是什么人——?!”中年男人竟然在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的时候还有闲暇扭头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而加兰感觉这张脸长得有点面熟:肤色黝黑,还不幸地有点斑秃,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不是弗罗拉市的警察局局长吗?
她还真的不是很惊讶,毕竟他们是循着一个市议会议员的色情录像找到这个岛的,“伊甸”,甚至还不知道遮盖自己裸露的身体的最开始的人类的乐园。这位警察局局长可能认出了加兰作战外套上徽章的图案:红松和白隼,下面映着那句取自圣经的箴言。
鉴于整个国家的各种部门徽章都充满了红色的狮子和戴着王冠的黑色公牛头、或者大麻叶什么的,国家安全局的这个徽章样式真的是太特立独行了,所以对方很有可能一眼认出了她是哪个部门的人。
于是这位警察局长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唔!”
——加兰毫不留情地把手枪枪管捅进了他嘴里。
兰斯顿眉头一挑,管风琴边上那个手忙脚乱试图找衣服掩体的年轻人抖了一下,往墙角缩了缩,估计他肯定以为自己好不容易从虎穴里脱身,然后转头又落在黑手党的手上了。他脸上的神情让他的五官有点扭曲了,但是兰斯顿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某个侧面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是他并没有想出这种眼熟是从何而来的。
“跪下,双手抱头,”加兰慢悠悠地又说了一次,“别让我重复第三次了。”
这回对方颤颤巍巍地照办了,跪下的时候双腿都在发抖,加兰一脸嫌弃地把枪管从那个人嘴里抽了出来,在他衬衫的肩部擦了擦。兰斯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然后说:“我以为你要杀了他。”
“科尔森没说我不能那么做,但是一会儿鉴证科的同事还要来,所以说算了吧,我不需要更多人在走廊上躲着我走了。”加兰耸耸肩膀,然后转向了那个年轻人——他肉眼可见地往后缩了缩。
加兰再一次开口的时候放温和了一点点语气,一点点而已,要不是兰斯顿了解她,也基本上感觉不到。
她问道:“你也是个神父吗?”
——这是他们最为担心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猜测之一,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这个教堂以后,基本上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了。
果然,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他的眼里有某种抹不去的恐惧深色,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是希尔德斯海姆教区的一名神父。”
加兰顿了两秒钟,然后那个稍微温和的表情完全从她脸上褪去了,她没有再问那个年轻人一句话,甚至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活像他并不是个受害者、甚至并不是个活着的人。她几步走回兰斯顿身边,说:“联系总部吧,这下又彻底变成一个国际案件了。”
兰斯顿点点头:他们还在调查致幻剂的时候,这个案子还是一个可以交个警察、也可以留给安全局自己调查的模棱两可的案子,后来事情演变成了恐怖袭击,现在明显事态更加严重了……显然霍夫曼的岛上根本不止有一个被绑架的神职人员,而现在干脆连邻国的神父都被牵扯进来了,伊莱贾·霍夫曼这个人可真比他们胆大得多。
“什么?!”那个警察局长竟然还有勇气开口说话,“他难道不是霍夫曼的色情片工作室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相当大,显然,和巴克豪斯·阿登纳一样,这位局长也单纯觉得自己顶多是被霍夫曼请去嫖娼,并不知道跟他上床的人干脆是被霍夫曼绑架的。
加兰相当冷静地转身,向着他脚下开了一枪。石屑四溅开来,警察局长惊得跳了起来,然后彻底瘫坐在地上,他的裤子是真的没提起来,兰斯顿看见淡黄色的液体沿着他的大腿滴滴答答留下来。
兰斯顿冷笑了一声:“你这样迟早是要吃官司的,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
“怀特海德,你要是有的时候不这么敏锐就好了。”加兰白了他一眼,但是听语气并没有多生气。
“你就说吧。”兰斯顿哼了一声,无意在这种小问题上多说。
然后加兰又沉默了好几秒,她始终没有回头看那个年轻人一眼,那个人的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某种隐秘的崩溃——那种表情就好像说明他正在由内而外地碎裂开来——然后加兰说:“我真希望是我的幻觉,但是……这个神父,长得真的有点像希利亚德。”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紧紧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些纸张。
他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虽然不一定确定,但是现在看起来……实际上,科尔森那边对那个笔记本并不是特别上心,原因之一是第一个日期是圣体圣血节当天,而严格来说教堂是在第二日的凌晨坍塌的。
但是实际上也不能那么看问题,说不定他们就是被这一点误导了才对——因为大部分炸弹在第二日凌晨爆炸,所以他们就认为第一颗炸弹是由于设置错误而提前爆炸了,但是如果完全是反过来呢?第一颗炸弹爆炸的时间是差几分钟午夜十二点,如果那才是霍夫曼计划中的爆炸时间,而其他炸弹才都是时间设置出现问题的话——
笔记上是几段没头没尾的宗教故事,语法有点问题,字词的排列稍微有些不流畅,但是那真的是由于霍夫曼的语法问题吗?这些宗教故事上一些刻意选择的名称非常的突兀,明明也可以不用这些词就可以讲述故事。
四个活物、羔羊、第七印……
他喃喃地说道:“……默示录。”
拉米雷斯伸出手去,在“Quattuor animalium”那个词上画了个圈。
加兰迈过已经要被鲜血浸透了的地毯。
她在杀掉第四个人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然后被动脉血喷一脸,那个人在几十秒之内就休克了。现在走廊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大部分人心怀不安,另一部分人肾上腺素升高。
——莫德·加兰可能很不幸地属于后者。
她和兰斯顿在之前彻底地搜索了那个教堂,除了那两个死去的守卫、年轻的神父和被霍夫曼邀请嫖娼的倒霉警察局长之外没有别的人。教堂后面则是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大的别墅,既没有现在有钱人喜欢在院子里修建的游泳池也没有适合朋友聚会的花园,而是一派十九世纪之前的老宅的那种古典风格,院子正前方竟然还有一个小型树篱迷宫。
现在加兰就站在这个风格古典(晚上看上去还有点阴森森的)别墅里面,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他们两个安排那个发色特别像拉米雷斯的神父留在教堂里等扫尾部队稍后到达——鉴于警察局长还被绑在教堂里,或许神父并不想真的留在那里,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他的感受的时候了——然后两个人就干脆分兵了。
不得不说,别墅里有不少巡逻的守卫,加兰的通讯那头连着怀特海德,随时互相交流消息,他们两个加起来基本上都干掉十来个人了。
别墅不算阁楼和地下室就有四层,兰斯顿在下层搜索,那里好像就是厨房、客厅和餐厅(据他说还有一个特别像舞厅的圆形大房间,全铺着适合跳交谊舞的那种木地板)、大得有点夸张的图书室、能打台球的游戏室,还有许许多多不明用途的、用各种装饰风格修建起来、但无一例外瞧上去都很古典的小房间。不过他在下层除了守卫就没看见什么别的人,现在已经把看守清理得差不多,正打算上来跟加兰会合。
而加兰正站在第四层的走廊上面,身边就是气派的旋转楼梯,楼梯天井上还装饰着水晶吊灯的那种。整个别墅的风格说是什么十八世纪贵族的宅邸都有人相信,唯一煞风景的是她脚下躺着她能发现的最后一个守卫,这个人的血还喷了她一脸。
至于她的面前,则是一扇扇上锁了的门。
道理很简单,在一个反派的邪恶老巢里,如果有一扇上锁的门,那里面一定有她要找的东西。加兰用袖口蹭了一下脸上的血,随便挑了一扇离她最近的门走了过去。
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串字母:PHILIP。
圣斐理伯?还是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名?
她一只手握着枪,手指虚虚地搭在扳机护圈上,然后一脚踹开了门。
随着门栓断裂的一声闷响,屋里的人猛然回过头来——他看上去可能有四十多岁了,眼角已经生出细纹来,发丝之间也掺杂着白发了。不如这么说,在加兰踹开门之前,那个人正跪在床尾,手中握着一串玫瑰念珠。
……加兰觉得自己简直不用问对方是不是个教士。
“痛苦五端?”加兰轻飘飘地问,“时间有点晚,还有十几分钟就是午夜了。”
(他在极度恐慌中,祈祷越发恳切;他的汗如同血珠滴在地上)
那个人有点吃惊地看着加兰,脸上仿佛露出了某种极端痛苦之后近于屈服的神色,他问:“……霍夫曼要找我吗?”
“我就是想问问,这一层除了你还住了多少人。”加兰简直不愿意花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他们时间不多了,剩下的事情让马上要到来的扫尾大部队来干吧,反正他们里面大概有那么一二十个心理医生。
那个人似乎因为疑惑而停顿了一下,然后流畅地说:“还有十个——或者说,现在活着的还有另外十个人。整层楼只有那个挂着‘伯多禄’门牌的房间是空着的,还有一个空房间没有门牌,但是一直上着锁,可能只有霍夫曼哪里有钥匙。”
加兰冷笑了一下:“你一直这么有问必答吗?”
“反抗有什么用吗?”那个人疲惫地反问道。
“或许有用,”加兰耸了耸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说不定再过个二十分钟你就明白了。”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以后对方是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但是几乎在她迈出门的那一刻,她的耳机里又一次传来了怀特海德·兰斯顿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发紧:“莫德,我现在也在四楼,我需要你到四层最东侧走廊左起第二个房间看一眼……就是门上写着PETER的那个。”
——伯多禄。
加兰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到那个房间——中途路过了许多个门上钉着小小的铜牌的房间,现在她知道每个房间里都关着一个神职人员,这简直是个鬼故事——然后猛然推开了门。
她几乎是僵在了门口。
怀特海德背对着她站在房间中间,那个房间看上去比写着“斐理伯”的那个还更加大一些,里面陈设着相当华美的四柱床和宽敞的书桌,要是加兰没看错,墙角好像还有一架蒙着防尘布的钢琴,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深色的墙纸上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和报道、从视频上截出来的图片、从社交媒体上下载下来的照片,还有一些很像是从画质低劣的监控摄像里截出来的画面,每一张图的主题都是同一个人。
现在加兰面对着一面墙,墙上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
就连兰斯顿都得承认这个画面有点毛骨悚然了,他转过身,看见加兰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冷静的沉默,要不是他确实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简直以为对方依然是毫不动摇的。
然后他听见加兰简单地说:“我觉得我需要给主教打个电话了。”
——Joseph,若瑟。
这就是第一篇笔记的谜底,恰好能对应上爆炸的教堂的名字。这样说他的推断是没有错的,那么霍夫曼的第二个目标就是……
拉米雷斯把目光移到了第二篇笔记的影印版上面,六月二十四日,明天——不,再没几分钟就是“今天”了,科尔森没有错,他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就在他的笔要落在纸面上的时候,他放在案头的手机响了起来。
拉米雷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写得是“未知号码”,一般这种情况下是加兰的来电可能性比较大,拉米雷斯当然知道加兰的电话号码(惭愧的是,他甚至没敢把号码存进通讯录,就好像一旦他把加兰的名字写在什么东西上面,就泄露了不得了的秘密),但是她执行任务的时候,往往还是通过安全局的渠道联系他,这可能也是他们部门内部的某种规定。
但是就在他的刚刚要手指碰到手机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某处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响,特别像是靴子踩在地板上会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冷冰冰的枪管就顶在了他的肩胛骨上面。
拉米雷斯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一瞬。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愉快地、慢悠悠地说道,那声音吐字的语调令人想到缓慢地游动着的蛇,“尊敬的主教大人。”
——那是伊莱贾·霍夫曼的声音。
而此时此刻拉米雷斯听见窗外的不远的主教座堂传来了在午夜时分敲响的钟声,在不断震颤的回声里面,六月二十四日,圣若翰洗者诞辰到了。
注:
①北弗里西亚群岛: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北海沿岸的群岛,其中大部分由泥地和滩涂构成,现实世界这里是中欧最大的国家公园所在地。
②思高本、和合本翻译对照一览:
玛达肋纳的玛利亚-抹大拉的玛利亚。
斐理伯-腓力。
③设定上,霍克斯顿王国的国徽是盾型,分成四个区域,左上是金底,上面有一只蓝色的狮子(现实中是石勒苏益格公国的象征);左下是白底,上面有一只红色的鹰(梅克伦堡的象征之一);右上是红底,有一片白色大麻叶(荷尔斯泰因公国的象征);右下也是金底,有一个戴王冠的黑色公牛头(梅克伦堡的象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