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伊洛娜显然在一心一意地听故事,听见加兰停了下来,她就急不可耐地追问着。
“稍等一下,亲爱的。”加兰轻飘飘地回答,她看着拉米雷斯被推进另外一边的牢房,就踉跄着站起来,缓慢地把自己挪到离他更近的那一边去——她用右手撑着墙壁,就好像不那样做自己就会倒下去一样——她的声音依然轻快,如同坚不可摧,就好像那张照片的主角根本不是她:“你还好吗,希利亚德?”
他还好吗?拉米雷斯没想到要由加兰来问他这个问题,但是他的手指发颤、喉头被某种苦涩的东西哽住了,要让他承认这种情绪是“委屈”其实很难,但是他现在只想碰碰对方……他现在非常非常想要拥抱他的莫蒂。
可是他最后只能低声说:“把你的左手给我看看。”
加兰轻轻地说:“希尔——”
她很少、很少会这样叫他,拉米雷斯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听见她以这样的语气念出这个名字。在这一刻他甚至愿意向上帝承认他在后悔,后悔自己确实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盯着对方,声音非常轻、语调震颤:“……莫蒂。”
——于是加兰妥协了,她把手伸了过去。
她的那只手几乎被血污覆盖了,拉米雷斯注意到除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都不自然的扭曲着,显然是被折断了;无名指的骨茬从皮肤下面戳出来,是骨头断掉的时候造成的开放性骨折,指根上乱七八糟地绑着止血带。
“要是我现在告诉您我真的没事……您不会相信吧?”他听见加兰小声说道,声音里依然浮动着怪异的笑意。
拉米雷斯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甚至不敢开口,觉得自己只要一张开嘴,某种早已破碎的东西就会沿着喉咙流泻出来。他徒劳无益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眶一阵酸涩。
——然后加兰把完好的那只手从牢笼之间伸了过去,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嘘,”加兰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就好像是一阵风或者飘飞的絮雪;他们没必要对彼此说谎,拉米雷斯知道她能感觉到指缝之间那一片湿润的触感,莫德·加兰知道一切,向来如此。“……靠近一点,希尔。”
拉米雷斯当然照做了,他怀疑现在加兰想要什么他都会去做的;一切,关于灵魂和肉体、生与死的一切。他的脸侧贴上了冷冰冰的栏杆,然后就能闻到铁锈那股鲜血一般的味道。然后加兰隔着栏杆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手指还是没有从他的眼帘上挪开。
“没事,”她贴着大主教的嘴唇小声说道,“马上就要结束了。”
伊曼纽尔·弗格尔是阿卡迪亚餐厅的主厨兼美食评论家。
不如这样说:他年轻、热情、富有创造力和一群社交媒体粉丝,他有自己的店面和忠实的主顾,在一般人的眼里,他相当的成功且富有见识——但他得承认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位非常奇怪的顾客。
这位顾客的车子已经把他送到自己公寓的门口了,他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街灯闪烁的街道尽头。很少有人会用高级轿车了接送主厨,换言之,由于来回都坐在挂着窗帘的高档轿车里面,他完全不知道那个雇佣他的富豪的宅邸到底在那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那位富豪服务,三年之前,那个人曾经雇佣过他为十二个人准备将临期第四主日的晚宴,那次宴会在一座私人小岛上,全程都由对方的人接送。
有的有钱顾客就是这样保密成性,但是伊曼纽尔却觉得这次晚宴有些奇怪:侍者太少,而且看上去也不太专业的样子,对方又特别要求小孩和大人的餐点不要一起送上去,无形中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工作量。但是事情是这样的:很多人有自己的秘密,在某些时候,永远不把这些秘密说出去是最安全的,尽管这样往往会造成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一边想这些问题一边皱着眉头转过身,在他要迈上公寓的台阶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口袋里有一样东西。
这位年轻的主厨还穿着那件厨师服,口袋里应该是空的才对。他皱着眉头伸手一摸,完全是意料之外地从口袋里拽出了一张纸片。
——那是一个神父的罗马领。
而那片洁白的罗马领上面,沾着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注:
①见《玛窦福音》:你们背起我的轭,跟我学吧! 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这样你们必要找到你们灵魂的安息,因为我的轭是柔和的,我的担子是轻松的。
一种说法是,罗马领被称之为“主的轭”,就是从这些段落里衍生出来的。
②卢卡斯·凡·莱登(1494-1533),荷兰画家,版画家,雕刻家。
本文中之所以出现的是莱登的那副《圣安东尼的诱惑》草稿素描,是因为耶罗尼米斯·博斯的那副我估计就连草稿伊莱贾也搞不到手。当然,并不是说凡·莱登的画伊莱贾就能搞到手的意思……凡·莱登毕竟也是一副素描拍卖了一千万英镑的传奇人物。
(另:凡·莱登的《圣安东尼的诱惑》草稿素描是我杜撰的,这位画家已知的草稿素描只有二十八幅)
如果伊莱贾真的有钱到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就让他腾出一面墙摆博斯的三联祭坛画《尘世乐园》,我才不管画是不是被收藏在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③伊莱贾“人类也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那一段,指的是柏拉图的哲学和美学观点,在柏拉图看来“理式”是世界的本源,现实是“理念”的影子,而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因此艺术双倍的脱离现实,只算“影子的影子”。
④“柔软的舌头能折断骨头”是和合本翻译,思高本是“柔语能以粉碎硬骨”。
⑤鉴于埋伏笔总是无法被人发现而写的注释:
文末出现的罗马领是拉米雷斯的,他把衣服脱掉的时候把罗马领和神父常服放在了一起,然后加兰把那件神父常服隔着栏杆抽了过去。
上面的血是加兰的,因为她今天又被按在地上一通摩擦。
加兰在把多米尼克拽过去的时候把罗马领塞进了多米尼克的手里,多米尼克在去取甜品的时候把罗马领放进了伊曼纽尔·弗格尔的厨师服口袋。
第二十七章 灰马骑士
[必有腥臭代替馨香,绳索代替腰带,秃头代替鬟髻,苦衣代替胸衣,烙印代替美丽。你的男子要倒于刀下,你的勇士要死于战场。]
“我们有了一个新思路。”科尔森说道。
此时此刻天色欲曙,安全局的建筑物内部依然沉浸在浓重的阴影之中,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站在窗口,嘴角依然嘬着一些不甚明显的微笑,他站在这里的违和感看上去重极了,就好像浪漫爱情片电影明星误入悬疑片片场一样。
亚瑟·克莱普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疲惫又紧张地抱着他的宝贝电脑。他和克莱曼婷他们从废墟里逃出来之后当然去了一趟医院做检查,克莱曼婷因为手臂骨折而不得不休息了,欧阳赶回家去看他好几天没见的宝贝女儿,而紫衣主教则因为年龄问题被建议留院观察,所以现在只有他回到了总部。另外一边,兰斯顿站在离莫尔利斯塔最远的那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嫌弃地皱着眉头。莫尔利斯塔好像并不在意,他问道:“什么?”
“昨天晚上有一个报警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科尔森说,他的声音很平稳,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很深,“有一个叫做伊曼纽尔·弗格尔的人报警——他是一个餐厅的主厨,被雇佣去一个私人住宅制作晚餐,然后那个住在里的服务生给他塞了一样东西。”
科尔森伸出手,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一条白色的罗马领,白色领子上面的血迹触目惊心。
兰斯顿皱着眉头说:“这是——?”
“我们验了DNA,显然上面的血是属于加兰的。”科尔森说,“所以我们大体可以猜测,这是拉米雷斯枢机的罗马领,对吧?”
“我不愿意猜测事情是进行到什么地步才会出现这样的东西,或者为什么伊莱贾·霍夫曼要雇佣厨师。”莫尔利斯塔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面前的证据袋,他其实无意掩饰自己真的担心加兰,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态度。“那么,那位弗格尔先生可以提供那个私人宅邸的具体地点吗?”
“很遗憾他不能,对方提供了专车接送他,而因为车上的窗帘他全程不能看见窗外——不过我们知道,霍夫曼的确还在菲尔格兰特市。”科尔森点点头,表情有点怪异:因为他为了得到霍夫曼的具体位置这一情报,不得不和某个他非常讨厌的人打交道,而那个家伙从他们的办公室里拐走了他们唯一的筹码。“我们用他回忆的车程长度大概推算了一下里程数——”
他用手远远地点了点房间尽头的白板:那上面贴着一张全国地图,以弗罗拉市的某家餐厅为起点,地图上被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那是霍夫曼有可能在的范围的标示。
“可是这个范围也太大了,按照这个画法,有一半菲尔格兰特市都在有可能的范围里。”兰斯顿皱起眉头来,“如果不能进一步缩小范围的话……”
“等一下,我有一个想法。”克莱普忽然开口说,他的一只手在键盘上跳跃着敲击着什么,另一种手跟小学生回答问题那样举了起来。“这是拉米雷斯枢机被绑架的时候照的照片是吗?”
他把电脑屏幕转向大家:屏幕上弹出的窗口是报道弗罗拉大主教被绑架的新闻页面,放在头条上的大照片是拉米雷斯靠在墙上,身躯沉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
科尔森他们这边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亚瑟和克莱曼婷正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里奋战,然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奋战失败被压在废墟下面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兰斯顿点点头:“是,怎么?”
“这张照片应该是六月二十四号早晨拍的对吧?那么我们可以通过这张照片上的光线计算太阳高度角,进而推算出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因为二十四号日出的时间是固定的。”克莱普语速飞快地说,他把屏幕转回去了,继续快速地敲打键盘,在屏幕中调出更多的页面,“然后我们已知六点半之前照片就已经被送到了《菲尔格兰特先声报》报社的办公桌上,那么用六点半减去照片拍摄时间……”
“就是他们从据点送照片所用的时间。”莫尔利斯塔说,“科尔森你的手下脑子还算是够用嘛。”
克莱普根本没理他,头也不抬地开始说:“我们可以用公式来计算那张照片拍摄的具体时间,sinH=sinφsinδ+cosφcosδcost……我的电脑已经把具体的日照角度处理出来了,菲尔格兰特的维度是北纬54°04——”
科尔森咳了一声:“亚瑟,说人话。”
“六点整!”克莱普高声说道,然后猛然顿了一下,“啊,或者是六点过一点点,因为计算出的太阳高度角不一定完全准确,最后结果有无差也是在所难免的。”
“那么他们就有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莫尔利斯塔问道。
“我觉得不到半个小时,”克莱普摇摇头,他正在放大那些照片的影印版,仔细地盯着看,“这些照片上的胶片颗粒感太明显了,虽然很离谱,但是我怀疑伊莱贾·霍夫曼的人用的是胶卷相机,这样就等于他们在六点整拍摄出照片、然后冲洗之后才能送到报社……虽然没办法确定彩色胶卷的型号,但是冲洗照片怎么也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吧?”
他把电脑放在一边,快速走向白板上挂着的地图,抓起了桌子上的一根黑色马克笔。“就算是只需要十五分钟——虽然我觉得不大可能——六点多菲尔格兰特倒是不怎么堵车,但是……”他在地图上以《菲尔格兰特先声报》报社为中心画了个小小的圆,“大概是这样的一个范围。”
——那真的是一个很小的圆,大概有三分之二和伊曼纽尔·弗格尔的那个圆重合,只圈出了一片相当小的距离,大概也就只有三四个街区的大小。
克莱普转身看着大家,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支笔,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我们要从这个范围里找出锚帮的据点。”兰斯顿说道,因为他们已经把伊莱贾·霍夫曼的身份翻了个底朝天,他在这附近绝对没有据点。
“我建议您直接给加布里埃尔打电话,她可盯锚帮盯了很多年了。”莫尔利斯塔语气平和地建议道。
科尔森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但是他声音里的某种调子告诉大家,他已经妥协了。
拉米雷斯隔着牢笼摸着加兰的手背。
她的手不再像过去那样凉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实际上她的指尖都是发烫的,显然是终于发烧了。拉米雷斯看见她蜷缩在墙角,眼角烧得通红,黑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缕一缕地粘在额头上面。
拉米雷斯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他一晚上没有睡:这不怪他,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张餐桌上摇曳的蜡烛就会又一次在他的眼底浮现。而加兰并没有细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必细说,一切后果都以最狰狞的方式呈现在她的身上。
他没想到有一天能看见加兰徒手给自己接断骨的场面,但是加兰处理开放性骨折的手法娴熟得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了,她当然不会说自己之前已经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场景,实际上他们从未提起过发生在加兰身上的那些事情……这是他的过失。现在加兰躺在那里,依然蜷成没有安全感的一小团,仿佛护着自己淤青的腹部;拉米雷斯的手穿过栏杆的缝隙,努力往远处伸了伸,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加兰在梦中——或者昏迷中——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异常乖巧地歪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拉米雷斯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僵住了,他的手在原处悬了很久,然后开始轻轻地一下一下的磨蹭她的鬓角。
他的手指沾上了发凉的汗水和滚烫的皮肤,这让他的心脏隐痛。然后他的手指猛然被加兰拉住了,她闭着眼睛用完好的那只手把拉米雷斯的手拉过去,亲了亲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