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就算是这样,她看上去依然是美的。这无关乎道德标准,全是一种出于美学角度的审判。拉米雷斯悲哀地回想起了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那个早晨,就在三钟经的钟声敲响之前几秒,她嘴里咬着一把刀的刀背而利刃割开了伊莱贾·霍夫曼的咽喉的那个时刻,那一刻的场景与现在相似,她的脸上喷满了逐渐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拉米雷斯一生之中从未见过什么东西有如此之美。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心里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负罪感会俘获他。一方面他不知道应不应当为死人祈祷(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有罪的,一个声音残酷地提醒他,而他自己其实也不能免俗),而另一方面,他真的很想感谢莫德确实平安无事。
他依然记得温斯洛的那些夜晚和霍夫曼一案之后加兰住院的日子,他不需要更多那样的时光了。
现在加兰直视着他,她的目光没有躲闪,看上去出乎意料地坦荡。他们都听着火焰缓慢地舔舐着厂房的承重结构,就好像在吞噬什么活的东西,更多火星噼啪升上天空,直到整个建筑物轰然倒塌。
她伪造了案发现场,现场找到的每一颗子弹都被确保能在弹道测试之后被查出案底,在最后警方盖棺定论的时刻,会说托比和他的手下死于一场黑帮仇杀。
——当然,那也并非就不是一场仇杀。
“结束了。”她说。
//不仅仅是梦境里,就算是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刻,在极少数时候,她也觉得黑暗里潜伏着那些东西。
她会从躁动的黑暗里听见奇怪的吱吱声,什么东西啃噬骨头,什么东西毛发蓬乱,无声地爬过地板。
老鼠,莫德想。或许在她转身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从朽坏的地板下面爬出来,很多、很多、很多的老鼠,尾巴胡乱纠结在一起,腐烂、打结、骨折,肮脏的一大团。这些老鼠向着不同的地方挣扎,每一只都想要挣脱不可能挣脱的那个结。
在她闭眼的时候,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她确定它们绝对爬过地板。
而当她在地板上浇上汽油、点燃这些燃料,看着火舌把黑暗一寸寸吞噬、听见建筑物从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的时刻,她则感受到安全。//
“我们应该谈谈吗?”拉米雷斯问道。
他觉得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快两个小时了,简直就要在那里生根发芽。而现在,加兰穿着一身被她当家居服的旧衬衫看着他:她洗了个挺长的澡,不奇怪,拉米雷斯根本不知道把那么多血迹洗掉需要多长时间。老天,他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得思考这种问题。
拉米雷斯想象着莲蓬头喷出来的水被血迹染成粉色、它们沿着地漏流进下水道之后在瓷砖上留下褐色的痕迹的场景。加兰可能把她之前出门的时候穿的衣服留在了洗衣篮里,但是从那些衣服上血迹的面积来看,它们可能根本没有洗的价值了。
现在加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默许了他想要谈的意思。她在另外一边沙发上坐下来,两个人之间微妙地隔着适合谈心的一米多距离。她的头发刚刚吹过,那些可爱的卷发垂在她的肩头,拉米雷斯不知道怎么形容,它们看上去潮湿而丰饶。
拉米雷斯想要摸一摸那些头发,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加兰就这样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安安静静地搭在自己的小腿上面,脚踝苍白,看上去奇异地年轻。
“是的,咱们确实应该谈谈。”加兰问,她语气里有种东西令人感觉她好像已经知道拉米雷斯要说什么,或者不如说——她听上去好像已经认命了,要不然以她的习惯,她该用一个问句开始这段话,她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反问道,“您觉得咱们应该谈什么?”
一定是反问句,一定是敬称,带着些尖锐和磨不平的棱角,也不应该像是现在。
因为拉米雷斯是了解她的。
这让拉米雷斯真的感觉慌起来了,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你看,莫德,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我们的……关系,实际上可能有些问题。”
加兰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灰色眼睛浅得几乎是非人的,那个颜色让人的面孔看上去冷酷无情,即便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反正也没有人会在乎的。她斟酌了许久,然后忽然说:“我其实根本没通过安全局选拔的心理测试。”
“什么?”拉米雷斯微微提高的声音,这个开头让他感觉到一头雾水——实际上,他本以为他们得谈谈他的问题,谈谈他对死尸会露出的那种目光,谈谈他和加兰观点和处事方式的不同。因为无疑,如果你有莫德·加兰这样一个情人,你总有一天要面对这种问题。
他以为他们要谈,他们实际上并不属于一个世界,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得怎么融入对方的世界——或者至少是接近对方的世界:他本以为那是问题所在。
但是加兰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问题’,”加兰用手指比了一个粗略的引号,她的腰背微微直了起来,“您和我之间的关系有些问题,这没错。您第一次去安全局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什么,您还记得吗?”
拉米雷斯当然记得,他记得那天他站在科尔森的办公室里,加兰忽然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此时此刻他几乎都能回忆起那种触感。他皱了皱眉,说:“你当时对我说,其实我不是特别了解你。”
“对,”加兰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目光依然冷酷,像是洞穿一切的利剑。“这就是问题所在。”
拉米雷斯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毕竟不是他一开始准备谈的部分,他以为他们必然要涉及到他的道德观念和加兰的分歧……却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所以他卡住了几秒钟,这真是个错误的、悲哀的选择,因为加兰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我加入安全局的时候走的是正常招募的途径,但是实际上没通过心理测试,局里的心理学家认为我缺乏同理心、有反社会倾向,并且警告科尔森我可能并不适合这个职位。但是因为是莫尔利斯塔向安全局推荐的我,而局长又要卖给梅斯菲尔德家族人情,所以我相信他们更改的其中的某些数据。”
加兰说,她的语速比平常稍微急促了一些,就好像她不赶紧把这些话说完就会失去勇气一样——这个认知给拉米雷斯的心脏造成了一阵荒谬的幻痛。
“我在局里工作的两年里因为过度杀戮被内部警告了四次,其中有一次还是在刑讯的时候搞过头了,您可以想象那个场景。这还不包括阿登纳的那次,他们以为我是为了掩盖他眉心的那一枪才把他打成筛子的。”
她直直地盯着拉米雷斯,面色冷酷。
“但是只有我知道第一枪就已经击中目标了,”她十分清晰地说道,“我连第二枪和第三枪都不用开。”
拉米雷斯定定地盯着她:“莫德——”
加兰无视了他,继续说下去:“科尔森需要我是因为要出卧底任务和得有人干脏活,行动部至少有十个小组,您以为为什么只有我们直属于部长?因为我们的小组里每个人都有案底。而今天那个托比本应该被交给局里,给我提供消息的那个人要求他们全都得死,这本来没什么,但是……”
“莫德。”拉米雷斯又重复了一遍,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是加兰还是没有停下。
“我虐杀了他。”她一字一顿地说,像个捕食者那样盯着拉米雷斯的眼睛,“我折磨他、从他嘴里掏出了我们需要的信息,然后杀害了他,最后把他肢解了——就因为伊莱贾·霍夫曼死得太轻易了,我必须得把我想对他做的发泄在他的手下身上,要不然我就没法得到……”
她心烦意乱地、潦草地比了个手势。
“……平衡。”
“如果你不那么做呢?”拉米雷斯问,其实他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加兰的眼睑微微垂下了,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给她的睫毛镀上了一道微弱的弧光。她没再看拉米雷斯,而是出神地盯着自己膝盖的某处:“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事情?”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几近于耳语了。
“我不知道。”加兰小声说道,“……但是我知道它们会发生。”
“莫蒂,”拉米雷斯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自己那边的沙发上滑了下去,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终于抓住了加兰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指永远冰冷得像是墓园里的大理石墓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很多事情!”加兰猛然抬起头,声音有些异乎寻常地尖锐。
她的目光狂乱地扫过拉米雷斯的面颊,而拉米雷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某些东西——就是加兰第一次出现在圣若瑟教堂里的那一天,那一年她只有九岁,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在领完圣体之后却不向上帝祈祷。拉米雷斯走过去,她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有这种东西——像是实体化的噩梦和狰狞的怪物一样被禁锢在那一圈浅浅的灰色虹膜中,似乎立刻就要挣扎而出。
(“我恨祂。”)
“希利亚德,就是——”加兰卡了一下,拉米雷斯意识到即便是他们走到了现在,她依然有不愿意说出口的部分,而他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都愚蠢地以为他对那个女孩了如指掌。“那些过去的事,还有关于你的那些事——”
“……关于我的?”拉米雷斯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他以为加兰会重复些关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绑架案的隐忧,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
加兰抬起头看着他,看上去近乎冷静了,她平静地指出:“你爱我。”
“是的,”拉米雷斯复述道,在他某些漫长的、痛苦的岁月里,这个词的意义令他感觉到手指刺痛。“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说过了。”
“是的,我意识到了。您爱我——您爱我穿着您的睡衣睡在您的床上的时刻,爱我向您撒娇的时候;如果我要求,您会亲吻我;只要我想要,您就会答应。”加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听上去很勉强,拉米雷斯很少会见到处于这种状态的她。“固然如此,您爱大部分男人在恋爱中会爱上的那种理想对象,那也是在大部分时候我愿意扮演的形象。但是您也应该知道,真正的我——”
(“而您呢,大概不是特别了解这个部门,也不是特别了解我。”)
拉米雷斯忽然记起了加兰安排小混混去袭击洛伦兹神父那天,看向自己的眼神。
(“我们两个没有什么不同。”)
加兰微微侧过头,生生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脸上撕开了。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非常低,以至于拉米雷斯几乎错过了那句话。
她低声说:“……那非常不堪。”
有一瞬间,她似乎想要把自己的手从拉米雷斯掌心里抽出去,但是被他强硬地抓住了,他注意到加兰的指甲里面还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血迹,那仿佛是为她的论点做出的脚注。
拉米雷斯问:“所以你认为,我实际上并不了解你的本质,也不会爱上你的另外一个部分,是吗?”
“你不应该吗?”加兰硬邦邦地反问。
拉米雷斯叹了一口气。
他不会骗自己,在他和科尔森一起到达那个修车厂的时候,他的内心确实是震惊的,但是也并不是说他就对他看见的场景就全无预料。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之前那些复杂的情绪——震惊,纠结,某种难以言喻的苦痛——似乎已经逐渐转化成了别的东西,就是在医院里支撑着他说出那句告白的东西,那东西令他背叛了他的神(在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依然会感觉到自责和痛苦),但是也直白地向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他甚至依然不知道那条路是否会带他走向毁灭,但是当他第一次看清那条路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所以,也是这种情绪驱使着他探过身,把加兰拽到了地毯上。
实际上,应该是加兰纵容他这么做了,拉米雷斯有自知之明,从加兰接受过的那些训练的角度来说,只要她不想,就永远不会屈从于这种突然袭击。但是她选择顺从了:现在加兰半跪在地毯上,抬起头看他的时候眼神有些迷茫,这种神情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是很罕见的,拉米雷斯再次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凑过去拥抱她——他必须这样做,就好像真的有急迫的死亡在他身后逼迫着他,或者他不这么做就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他把下巴搁在加兰的肩膀上的时候好像感觉好一点了,他摸着对方的头发,思量着开口。
“我不会否认我有的时候会感觉到震惊,我也不能说我就能坦然接受你做的所有事情,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想撒谎。”拉米雷斯轻轻地说道,感觉到对方的肩膀紧绷了一点,他摸猫一样抚摸着加兰的脊背。“但是我也不得不说,你对我的有些估计是错误的——按照你的说法,恐怕去教堂里做忏悔的三分之一的女性都符合那个标准,但是我并没有爱上其中之一。”
我只爱上了你。他想,但是以他的标准而言,说出这种话也太过头了。
拉米雷斯能听见加兰轻而缓的呼吸,暖融融地扑打在他肩膀的衬衫布料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强迫了你。”
拉米雷斯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她在说什么,这事实际上是他曾经一大部分痛苦的根源,但是却好像已经在什么时候被他逐渐遗忘了:“你在霍夫曼的地牢里已经为那件事道过歉了……我早就原谅你了。但是你也得记住,我绝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之类的原因爱上你的。”
不知道他刻意的轻松语调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反正加兰低低地哼了一声。她又顿了顿,现在她的状态简直就好像是沉默一会儿才能聚集起说下一句话的力气。
“我永远担心您并不真的了解黑暗的那个我,您会在看穿真相之后的某一天离开。”加兰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如果我不说,您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在您第一次去科尔森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在那里吻了您,其实我更想做的是把您按在他那张桌子上,在那里给您口出来,我想看您的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又害怕长官忽然进来的样子。在我杀了阿登纳的那个晚上我去教堂找您,其实有一瞬间我想要把您绑在小礼拜堂的那个圣母像前面,从后面进入您,就用阿登纳的光盘里他上多米尼克的那个姿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