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苦地顿了一下,拉米雷斯感觉到她喉咙里似乎有些东西被她自己生生撕裂了。
“您应该选择离开。”她最后这样说。
“我不会的。”拉米雷斯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得承认,一部分的他自己确实感觉到了震惊,而另一部分的他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阴暗的期待,他感受到什么东西火辣辣地掠过脊柱,或许在这样的时刻他终于应该屈服于自己并不是一个圣人的事实。或者屈服于疯狂,没有本质区别。
“我和伊莱贾·霍夫曼没有本质区别,他想要对您做的某些事情我同样想要对您做。”加兰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很平静,就好像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您不知道您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拉米雷斯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这样他就能好好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你真的认为我完全不知道吗?”他坦然地反问,“莫德,虽然你很少谈起,但是从我在温斯洛的陆军医院见到你之后就有心理准备了;在奥勒留公爵后来告诉我他把你推荐到什么部门去工作之后,我对此就有心理准备了。”
加兰怔怔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会杀人……会杀很多人。”拉米雷斯低沉而慢地说,这就是在加兰从陆军回来之后他们一直在逃避着的那个话题,他们从未谈过。“我承认我对这些事情可能有自己的道德判断,而且观点和你不甚相同;但是我也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不会主动去伤害那些全然无辜的人——”
加兰打断了他:“米勒女士那一次——”
“刚开始我很难接受,确实。但是科尔森先生是对的,如果你不那么做,霍夫曼会杀了你,然后安全局的计划全盘皆输。”拉米雷斯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回想起那时候的场景就让他一阵后怕,“我本人确实更倾向于严格地依据法律程序解决问题——但是我也没有天真到相信所有问题都能在这个框架里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我知道你有的时候没办法按照规则解决所有事情,因为规则仍然不是完善的,现实情况也是瞬息万变的……更况且,我愿意相信你,我知道你并非全无底线,我知道仍有一条界限是你不会跨越的。”
加兰静静地看着他,她说:“希利亚德。”
拉米雷斯笑了笑,再次凑过去抱住她,因为他剩下想说的话就没办法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了,那会让他失去勇气的。
“你和霍夫曼并不一样,因为你不会对我做那些事情去随意伤害陌生人的性命。”他低声说,嘴唇几乎擦过了加兰的耳垂,他感觉到加兰抓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况且,你提到的所有幻想最后都没有真正实施,我必须得推测你确实无意对我施加折磨——顺带一提,你幻想里的有些部分,在提前告知我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尝试。”
加兰显然被噎住了好几秒,就好像拉米雷斯终于让她哑口无言了。她最后干巴巴地说:“……希尔,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我说了,”拉米雷斯发现自己微笑起来,他可能真的疯了,或者加兰终于又开始叫他的昵称,让他松了一口气,“我非常确定绝对不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加兰的头颅就拱在他的颈窝里,那不算是个舒适的姿势,毕竟他们都在地毯上,膝盖以不太舒服的姿势与那片地毯下面的木地板互相摩擦,但是那足够亲密了。加兰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说:“希尔,你得知道,总有那么一个世界里我会疯到切掉你的无名指就为了不让别的姑娘有机会给你戴结婚戒指的。”
“或许吧,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会阻止你的。”拉米雷斯回答,他继续一下一下地摸加兰的头发,他觉得加兰喜欢让他这么做。“你得对我有点信心,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对你自己有点信心。”
加兰回以一声含混不清的嘟囔,她身上完全没有血腥味了,只剩下一股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这方面他们两个身上的气味都差不多,有种奇异的亲密感。室内太温暖了,拉米雷斯在感觉到不妙的腿疼的同时也真实地感受到了昏昏欲睡,他就这样慢慢地摸着加兰的头发,用手耙梳了好一会,然后忽然问:“你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过我,是吗?”
当然,他早该意识到的,对吧?加兰很少提及她在军队的经历,决口不提她的亲生父母,实际上,拉米雷斯对弗朗西斯·斯图尔特都知之甚少,起码从没见过真人。这样一想,他几乎被自己其实是个不称职的家长的事实打倒了。
“是的,”加兰的嘴唇就贴着他脖颈的皮肤,他今天穿了便装,没戴罗马领,她的嘴唇就这样轻易地压在衬衫领口赤裸的皮肤上面,温暖又柔软,“很多、很多、很多事情。”
她的嘴唇让拉米雷斯感觉到心烦意乱。每一刻。永远。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受。
“我料想等你开口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最后想了想,这样谨慎地说,“但是那没关系的,莫蒂。也就如我所说,或许我也没法一下坦然接受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承认我有的时候甚至会被你吓到……我得对你诚实,因为我做得也不比你好,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还能跟我的神和解。”
他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在当下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选择把怀里的女孩抱紧了一点。她的手还是凉,但是皮肤至少是温暖的,这令他感觉到了安定。
“但是你不必着急,也无须感到恐惧。”大主教慢慢地说道,词语之间显得极尽斟酌,“因为你还拥有很多时间……你拥有我余生的所有时间。”
注:
①标题来自希尔达·杜利特尔的诗《墓志铭》:“她死于追求非法的激情”。
②过度杀戮(overkill),一般指凶手在被害人死亡之后还在继续杀戮行为、破坏尸体泄愤,一般由对被害人的仇恨所致。
之所以标注了英文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翻比较准确。
③如果这个故事的角色忽然开始谈论什么你听不懂的东西,不要怀疑那是第二部 的伏笔。第二部预告片会在《愚人船》大结局处放出。
【愚人船 15】
第十五章 归港
[愚人船上心甘情愿的奴隶所航行的世界被人遗忘了。疯癫不再凭借奇异的航行从此岸世界的某一点驶向彼岸世界的另一点。它不再是那种捉摸不定的和绝对的界限。注意,它现在停泊下来,牢牢地停在人世间。]
“我猜你不会想要吃午饭了?”拉米雷斯亲了亲加兰的额头,问道,“现在已经中午了。”
加兰把下巴搁在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神奇、值得铭记的时刻,也就是说此时的加兰没有故意摆出那副她特有的“甜蜜蜜的小女孩儿”的态度,但是她确实显得极为年幼,甚至令拉米雷斯想到了许多年轻。
“那你就应该去睡一会儿,你看上去很累。”拉米雷斯指出,加兰直起一点身的时候,他能用指尖摸着对方眼睛下面深深的阴影,她身上全然没有血腥味了,只剩下一个苍白的空壳。
“我已经不是需要午睡的小孩了。”加兰哼笑了一声。
“毕竟我们都没有什么事干,霍夫曼寄了那东西去教堂之后,我看威廉这段时间之内都不会让我在回去了。”拉米雷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可能对现在的状况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并且正在那里用自己的行为掩盖这种不知所措,“我从没想到他会这么像护仔的老母鸡。”
——加兰有点想说,现在的拉米雷斯看上去也像是护仔的老母鸡。但是她最后还是明智地选择闭嘴,跟着对方回到卧室,并且在拉米雷斯帮她拉开床单的时候无声地滑进去。
然后她身边的床垫微微地向下沉了一点,拉米雷斯也爬上床。布料摩擦发出些微的沙沙声响,然后拉米雷斯的手臂环过了她的肩膀,轻柔地把她拉近。
“你愿意跟我讲讲科尔森先生提到的‘记者’是怎么回事吗?”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拉米雷斯忽然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显然在到底要不要问之间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
——但是他最后当然是会问的,他担心听到些自己不愿意听见的故事,但是又希望得知真相,加兰当然能想象他最后会选择那一边。
而此刻他从衣服布料之下透出的体温如此温暖,手指搁在加兰的头发上,慢吞吞地摸着她的发梢。加兰觉得说什么都会破坏这一刻的静谧,但显然这也是没办法的,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我之前大概跟你提过……嗯,”加兰想了想,慢慢地说,在斟酌用词上花费了不必要的时间,“最近,洛伦兹神父和伊曼纽尔·弗格尔的关系很亲近。”
“亲近”已经是个非常收敛的用词了,加兰相当确定他们两个已经滚到一张床上去了,但是这种话要这么对着弗罗拉大主教的面说啊?
结果,有点令人想象不到的是,拉米雷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大概知道你是指的什么,你就放心地说吧。”
加兰自己卡了一下:“呃?知道?”
“我知道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需要别人陪在他身边,而且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弗格尔先生跟洛伦兹神父之间相遇过的经历,弗格尔先生应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拉米雷斯低声说道,他的声音里好像掺杂了一丝苦笑的意味,“况且,莫德,我从没有可以指责别人的道德选择的立场。”
加兰沉默了一小会,她在被单下面柔软地移动了一下。
“好的,”然后她说,“是这样——他们两个显然被一个记者盯上了,而那个记者我们都认识。”
拉米雷斯想了想,然后声音不快地沉了下来:“里奥哈德·施海勃?”
里奥哈德·施海勃正坐在自己在弗罗拉市租住的公寓里——他为了这次的新闻从菲尔格兰特过来住了许久,住旅馆无论如何都不太划算了,虽然这个公寓破旧、发霉,但是至少租金很便宜——在那张有些摇摇晃晃的桌子前面奋力打字。
公寓自带的这张桌子真的太旧了,桌面随着他每一次大力敲击键盘而不断晃悠。真该死,《菲尔格兰特先声报》怎么就不能再给他涨点工资呢?在关于弗罗拉大教堂的独家报道之后,他的工作是涨了不少,但是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个小报社,跟那些国内知名的大报社是比不了的。
或许他早该考虑跳槽了,那样生活至少能更舒服些。关于拉米雷斯枢机的那一系列报道为他赢得了不少声誉,霍夫曼的事情更是在国内外都产生了很大轰动。现在国内有几家大报社向他伸来了橄榄枝,甚至有家美国报社问他想不想成为他们的特约记者,可以让他负责一个日报的专栏——但是他之前一直觉得那些报社开出的条件不算太好,显然,他是本打算再待价而沽段时间的。
但现在诸事不顺,洛伦兹神父显然不打算透露任何内幕了,这样下去,霍夫曼的事情的真相他就根本没有探寻的余地。事到如今,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一个著名神学家的性丑闻可能是公众爱看的故事——不够高端,有些低俗,但毕竟《菲尔格兰特先声报》就是靠八卦出名的——更不要说对象是个年轻的同性了。
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奋力敲打键盘:现在事情的走向跟他设想查太多了,不过好歹还能在主编那边交差,不至于让主编对他的肆意妄为心生不满。
现在报道已经被他写了一半,里奥哈德正绞尽脑汁想再塞个什么耸人听闻的句子进去,就听见后面某处传来了咔嚓一声。
他没听出那是什么的声响,回头之后也没看见任何异常,于是就只能当自己听错了。没有了敲打键盘的声音,公寓里寂静得有些奇怪,里奥哈德撇了撇嘴,转身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上。
“显然,在这段不正当的扭曲关系中,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对这位年轻人……”
然后,他打字的手忽然卡住了。
施海勃感觉到,有一把刀冷冰冰地贴上了他的脖颈。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地弯腰贴近了他的耳朵,吐息就好像是冰冷的蛇信。
“嗨。”一个柔软的男声说道。
拉米雷斯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在没法想象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干出这种事来的时候,他往往会露出这个表情。
这个时候加兰已经缓过来了一点,以至于她看着拉米雷斯脸上的神色,几乎都快被他逗笑了。她往拉米雷斯怀里亲昵地拱了一下,说道:“所以你看,我们没法对公众公开霍夫曼一案的真相,你也知道这是出于什么顾虑。施海勃在这事上探究得太深了,而之前他跟安全局的那个协议可不包括他不能从别的神职人员那里打探事情的真相……当然了,我们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找到洛伦兹神父。”
她的黑发蹭得拉米雷斯有点痒,拉米雷斯扒拉了一下她的头发,试图把还有些湿润的发尾全顺到她肩膀一侧去,不过也不太成功。
他想了想,然后说:“不能再跟他签订别的协议吗?”
“恐怕不能,安全局没什么别的好处可以给他了,我怀疑他不会罢手的。”加兰乖乖地不动让他摸,但是嘴里啧了一声,“不知道他在这方面有些好运气还是太敏锐,但是总之现在科尔森不敢亲自出手解决这事情了,要是以后再被施海勃发现安全局刻意隐藏了霍夫曼那事的真相,公众、下议院和梵蒂冈都会疯了的。”
拉米雷斯回想了一下前段时间杀到霍克斯顿来的那个梵蒂冈的秘密调查团,以及那些神父看了安全局提供的文件以后脸上的表情——他们显然根本想象不出实际上怎么会有霍夫曼这种人——他觉得,就算是事情暂时被成功地压下去了,梵蒂冈也差不多已经疯了。
“我很明白。”他真诚地说道。
“所以,”加兰笑了笑,凑过去在他的嘴角上啵唧了一下,声音又压低了些,“也不用为洛伦兹神父担心,我拜托了一个我认识的家伙来解决这件事。”
拉米雷斯读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违法的那种”。
对方言辞之间透露的信息量足以让他把整件事联系起来了,他问道:“为了让你的认识的那个人帮你做这件事,你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