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已经开始有信徒入场,总体安静,但是还是能听见连绵不断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喃喃低语,弥撒就快要开始了。
这将是拉米雷斯自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事件以来的第一次弥撒,诸圣节的时候伊莱贾·霍夫曼的人把那副圣伯多禄殉道的油画寄到教堂之后,再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安全局那位特工再三保证事情已经完全得到了解决,拉米雷斯自己也认为自己可以回来继续胜任教堂的工作——反正就算是他在休息的时候也依然在处理文书工作——但是威廉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毕竟,他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发生,也足够聪明到可以猜出伊莱贾·霍夫曼搞出那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甚至,他现在知道了一个他不该知道的秘密。这解释了他现在为什么站在拉米雷斯身后,焦躁地把自己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
最后拉米雷斯终于开口了。
“威廉,”他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戴上象征着主教的高冠,转过身来,“你是不是想问点什么?”
威廉垂下眼睛,就只盯着拉米雷斯手指上的主教戒指,他低声问道:“我表现得很明显?”
“这没什么的,”拉米雷斯非常宽容地回答,“毕竟我表现得也非常明显。”
——好吧,天啊,他们显然已经开始谈论莫德·加兰了,在威廉甚至还没太准备好要这么开口的时候。他其实很确定他那倒霉哥哥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说不定还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这档事的人,但显然莫尔利斯塔不愿意多说,只会笑眯眯地指挥威廉去“问本人”。
威廉简直不愿意想,他的兄长到底从这种事情上获得了多少扭曲的乐趣。
“……所以您承认它?”威廉小声问。
“我不愿意说谎,那么也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如果在霍夫曼袭击大教堂那天我们没有被打断,我可能会在他问我的时候就承认。”拉米雷斯看着他,绿色的眼睛湖泊一般平静。
//“您是个神父,您发誓不会向上主说谎,是吗?”那个时候,伊莱贾·霍夫曼如此问道,伸手指向加兰拉丁十字交界处伫立着的十字架,“您能向着十字架和祂起誓,您确实没有和莫德·加兰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现在,威廉怔怔地盯着弗罗拉大主教,他其实早就或多或少地猜到问题的答案——或许,在霍夫曼当初问的时候,他看着拉米雷斯露出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但是那和由拉米雷斯亲自承认还是不一样的。
“我曾发誓要为了天主终身保持独身,”拉米雷斯平缓地叙述道,“然后我爱上了一个尘世中的女人。”
“我还是感觉有些难以想象。”埃弗拉德重复道,他站在镜子前面,调整着自己那条领带的结。他不是很想参加弥撒的时候戴着罗马领去,无论如何,那就算是混在信徒里也有些太显眼了。
一想到教堂里的人群,他还是感觉到有些畏惧——没人指望一个受害者能从监禁的阴影里这么快摆脱出来,他花了很长时间克服有人从身后接近的时候的惊跳反应,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经常做噩梦——不过既然伊曼纽尔说好了要跟他一起去,那应该就会没事的。
伊曼纽尔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看镜子,对方的领带系得比第一次穿正装的中学生的还糟糕。克普托在他们脚下转来转去,试图吃掉每个人的裤腿。
伊曼纽尔笑了笑,问:“没法想象哪个部分?是一个安全局探员帮咱们摆脱了那个记者的部分、还是那个探员是拉米雷斯的地下女朋友的部分?”
埃弗拉德叹了一口气,他的时候会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有的时候他深深的质疑,“伊曼纽尔·弗格尔的男朋友”和“幼儿园园长”这俩词其实是同义词。他转身把年轻人揪过来,开始按着对方重新给他打领带。
“‘地下女朋友’是个什么词?”他忍不住问。
“我觉得地下情人这个词有些不太尊重她,”伊曼纽尔耸耸肩膀,稍微扬起下颔好配合他的动作。“我严重怀疑拉米雷斯枢机可不会为了肉欲这种理由跟别人维持一段关系——毕竟霍夫曼袭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那天被传上网络的那些视频咱们也都看了嘛,他可不是那种人。”
“对,但我依然感觉到有些惊讶。”埃弗拉德承认道。
说真的,他自己顺应了自己的本心,突破了某条伦理道德上本不应该突破的藩篱是一回事,有一天忽然听说红衣主教早就站在那条界限的另一头,则是另一回事了——伊曼纽尔在里奥哈德·施海勃造访之后不得不把前因后果解释给埃弗拉德听,那个时候他心里的感觉可不仅仅是震惊了。
更不要说——
“她对我说:‘等到现在这些事情解决之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当时,伊曼纽尔这样对埃弗拉德解释道,“然后她问我,你愿不愿意跟大主教吃个午饭。”
平心而论,“跟大主教吃个午饭”当然没问题,从离开伊甸岛之后,埃弗拉德·洛伦兹还尚未见过霍夫曼一案的任何受害人,他估计大主教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早晚得踏出这一步——他们还得进教堂、回归日常生活、得至少在跟人谈起往事的时候脊背不再颤抖,诚然如此。
但是,既然他和大主教的情况如此特殊,显然这顿“午饭”中加兰探员和伊曼纽尔也会在场……那这个场景怎么被搞得那么像四人约会?
“相信我,不要把加兰探员想得这么复杂。”已经跟加兰聊了不少时间的伊曼纽尔当时很有创建性地说道,“她打的就是四人约会的主意——不用紧张,我会给你们弄一顿简单的午餐,这样就算是你发现不太想跟大主教聊……那些事情,也不用被困在餐桌上那么长时间。”
且不说加兰这个念头离经叛道在什么方面——总之最后,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拉米雷斯在普世君王节当日有一场弥撒,等他把这事处理完了,他们会去伊曼纽尔的店里吃午饭,虽然店关门了,但是水电都没停,伊曼纽尔前一天就把食材准备好,可以用一下那里的厨房,另外两位不适宜在公众面前露面的神职人员还可以借此机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谈。
伊曼纽尔对加兰的这个提议好像异乎寻常的热情,埃弗拉德知道他在心里打什么主意: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多出去跟别人交往,伊曼纽尔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能起到很好的作用,但是也知道这仍然不是足够的。
现在,埃弗拉德终于把他的领带系好,还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他做这事的时候很是专注,稍微皱着点眉头,看得伊曼纽尔很想去亲他的嘴角。
“你很紧张吗?”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自从那些事发生之后,埃弗拉德很少去人非常多的公共场所,这也是个事实。
“倒也没有,”神父慢吞吞地回答,他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就好像不知道应该吐露多少真相是的,他总是对自己脆弱的部分有所保留,“但是你知道……伊莱贾·霍夫曼的岛上有个小教堂。”
噢。
伊曼纽尔忽然懂了——最糟糕的那种顿悟。
(上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他和加兰探员商量菜谱的时候,加兰对他说:“我建议你不要做任何霍夫曼雇佣你去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附近的那所宅邸里制作晚宴的时候做过的菜式,尤其是所有配菜里包括石榴籽的菜。”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而伊曼纽尔真的、真的不想知道大主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吧,”伊曼纽尔想了想,低声说道,“你不一定非要参加今天圣若翰洗着大教堂的弥撒的,我们可以晚点出门,直接到我的店里去等他们,这没什么的。”
他们迎来两秒钟的静默,埃弗拉德的手指依然若有所思地压着他的领口,温暖,鲜活,比多年前船上的那些模糊印象生机勃勃太多。
“我依然觉得我不能逃避这种小事,我不认为我可以就此走出梦魇,但是——”他顿了顿,声音放柔和了一点,“曼尼,我和你一样渴望正常生活。”
伊曼纽尔笑了笑,他没太忍住,然后又觉得他不必要去忍,反正他们在家里,而加兰向他保证里奥哈德·施海勃在十一天之前就离开了这个国家。因此他抓住这个机会凑过去亲了亲对方的嘴角,感觉到了柔软的皮肤和须后水的味道,他评价道:“真勇敢。”
“一腔孤勇没有任何好处。”埃弗拉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暗指他在霍夫曼的岛上的时候曾经藏了一把餐刀在枕头下面的事情,他已经敞开心扉到可以断断续续给伊曼纽尔讲一部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了。
“话虽如此,”伊曼纽尔说道,没试图掩饰声音里小小的笑意,“但是很迷人。”
威廉·梅斯菲尔德注视着大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真的,他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了,因为拉米雷斯就是那样的人,在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之前,他不会突破某些界限。他不会放任自己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另外一个人——威廉记得有的时候拉米雷斯不得不回办公室拿什么文件,那个安全局探员就跟在他身边,动作冷漠而克制,衣服下面八成藏有武器,但是当大主教注视着她的时候,嘴角那点藏不好的小小微笑。
“我爱上了一个尘世中的女人。”
——对方现在穿着纯白色的祭披,祭披下面是红衣主教的红色礼服,纯洁与喜乐,圣徒的牺牲,沉重的教义和枷锁。
“你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拉米雷斯反过来安慰他,就好像他应该是他们之中更脆弱的那个一样,“这又不是一场告解,你没有替我保密的义务。”
威廉定了定神,确认自己全然了解了这句话中的含义,然后勉强回答道:“……这比‘这是一场告解’带给我的压力更大。”
“我只是不希望事情的真相给你带来良心上的谴责,让你陷入放任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却只能缄默不言的境地,所以它绝对不能是一场告解。”拉米雷斯语气平缓地解释道。
“那您就是把您的命运交给我裁决了,由我决定是保守秘密或者公之于众,您相信我的判断到这个地步吗?”威廉反驳,他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他小的时候,莫尔利斯塔说他皱眉头的样子很像是父亲,对方只是无心之言,但是他自此之后总是试图克制自己不要太频繁地露出这个表情。现在看来,人的习惯确实很难改变。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还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比较妥当。毕竟你应当也清楚,陷入强烈的爱情的人恐怕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拉米雷斯说,似乎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话:“有的时候我也不能确定我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是否已经在自己尚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了宽门之中?……威廉,我不确定我是否与神和好,或者说真的,我并不确定我是否已经与自己和好了。”
威廉在这句话中读出了他的潜台词:对于拉米雷斯来说,承认对莫德·加兰的爱意和自己年轻时立下的誓愿之间抉择是十分艰难的,这毕竟仍是零和博弈,因为对于一个真的想要把自己奉献给神的人来说,他的神职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东西。
“接受自己不可避免的缺陷,接受自己曾犯过的错误,并且接受自己今后仍然还会犯错……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威廉低声说道。
但是这就真是一个错误吗?因为一个神职人员爱上了一个人就要全盘否定他对神的爱?因为他们应发誓独身,把身心都献给神和教会?
“正是如此,”拉米雷斯的声音听上去极端平稳,像是那个清晨他赤足走过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染血的地面的时刻,“我将在祂的宝座之前接受判决。”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威廉自己也没能阻止自己想说的话真正冲口而出,他听见自己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拉米雷斯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问您只是因为我想要得到真相,而我现在确实已经得到了。”他急急地说,总感觉自己在中途停下对方就会问自己一句什么,“主教,感谢您对我坦诚。”
大主教注视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空气安静地吞吃着他们,楼下教堂大厅里的声音似乎格外震耳欲聋起来。
然后大主教只是说:“走吧,威廉,弥撒就要开始了。”
拉米雷斯上一次站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的时候,还是为唱诗班弹奏那架管风琴。
今天教堂里的人不比诸圣节当天更少,毕竟普世君王节是常年期的最后一天,也意味着整个礼仪年循环的结束。今天结束之后,他们会吹灭祭坛下的最后一根象征着常年期的蜡烛,然后把全新的四根蜡烛装饰在那里。
拉米雷斯进入教堂的时候感觉到不少目光沉重地落在他肩上,那是执事们、助祭们还有无数的信徒,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霍夫曼袭击大教堂的时候在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观看了霍夫曼录制的那个威胁视频、还有施海勃后来上传到推特上的那些。
他隐藏在祭披之下的手心上还有狰狞的伤疤,双手在捧着圣体匣的时候必然依然会轻颤。教堂里灯火通明,但他知道转头就能看见冷冰冰的石头十字架,保罗·阿德里安曾经就挂在那里流血而死,胸口被米迦勒雕像手中的利剑洞穿。
拉米雷斯在有些时候依然觉得视野边缘有东西在晃悠,几乎令他想象,只要他一转身,就能看见伊莱贾·霍夫曼向着他微笑。
但是——
但进堂咏依然唱响,管风琴的韵律在高高的穹顶之下缓慢的回荡,“那被宰杀的羔羊,堪受权能、富裕、智慧、勇毅和尊威。”
但是他们仍旧活着,欧阳会在周末发照片给加兰,上面是他自己的女儿和伊洛娜拖着多米尼克去野餐的场景,他们周围围着多的令人震惊的狗狗。
但是他能看见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坐在教徒之中,身穿正装,嘴角微微的绷紧。那个他其实没真正见过的金发年轻人坐在洛伦兹神父的身边,肢体语言更放松些,但是控制不住三两分钟就往对方身上扫一眼,就好像对方会随着日出变成泡沫飞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