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为重要的是,加兰坐在最后一排,没端着那副“我只是个冷酷无情的保镖”的架子,但是还是努力假装自己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虽然拉米雷斯知道她依然会在领圣体之前溜走,但是他也不能再要求对方更多了。
加兰隔着遥远的距离注视着他,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拉米雷斯还是觉得对方在朝他眨眼。
他猜测加兰的嘴角可能挂着一个柔和的微笑。
而进堂咏的唱诵声停下来,管风琴的余音依然在大厅之内庄严的震荡。清晨的教堂沉浸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成百上千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人群纷纷起立——
拉米雷斯抬起手,用戴着主教权戒的那只手在胸前划过十字圣号。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阿门。”
【荆棘与百合 01】
第一章 盛筵易散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事情的开始,简单地说——全怪“Canal+”频道。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在十一月份一个寒冷的夜晚回家,最近加兰正在修她攒了好几年的假期(“我打算一路休假到圣诞节去。”她说),所以她天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不然就是去教堂给威廉添堵——那位年轻又虔诚的皇室成员基本上已经习惯加兰时不时在拉米雷斯附近冒出来了,要不然就是他真的信了那种“我是保镖”的鬼话——总之,拉米雷斯一点也不奇怪莫德·加兰占据了他的沙发,并且在膝盖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显然正在上面看什么剧。
拉米雷斯换下大衣之后一眼扫过去,发现画面里全是穿着古典华丽衣装的俊男美女。稍后他会知道加兰在看《凡尔赛》,而现在,加兰忽然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双目发亮炯炯有神,在这种情况下她心中一般都转着什么坏念头。
拉米雷斯有些想要微笑,他声音柔和地说道:“莫蒂?”
“我在想,”加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你生活在十八世纪后半叶是个什么样子。”
拉米雷斯虽然有点好奇她为什么在想这回事,但是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指出:“如果是那样的话,当时整个王国的西部地区被丹麦占领,国内因为迁都迁都和贵族权力更迭而长时间处于动荡状态,而当时神圣罗马帝国还没有灭亡,霍克斯顿依然是选帝侯国之一……”
“停,停。”加兰哭笑不得地打断他,显然她在开口之前肯定没想过她要被现场上历史课。“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比起路易十四时期,我更喜欢洛可可风格——我觉得你穿白色长袜肯定很好看:你脚踝和小腿的曲线十分优美。”
……这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我正在跟你讲历史但是没想到你只想调戏我”,拉米雷斯感觉到面颊微微发烫。而加兰随手合上笔记本电脑,跟在拉米雷斯后面亦步亦趋地向厨房走去——拉米雷斯会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可以用来做晚餐的东西,脚步声都是被家政人员加工好的半成品,然后他会用那些食物喂饱他和莫德——这位安全局特工不拘小节地光着脚才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并且正说着:“我认为在那个年代你肯定还是能成为枢机主教……但是生活在十八世纪的女性就没有那么好运啦。”
“是,咱们国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开始让女性参军,这还是跟法国学的。”拉米雷斯说着,一遍打开冰箱,从里面搜刮面包和新鲜果蔬,“晚上吃简单一点?”
“……三明治就好,今天你回来太晚了。”加兰抱怨道,话虽如此,她一遍抱怨一遍从拉米雷斯手中接过一袋面包,打算去切面包皮:拉米雷斯见过她干这活计时的样子,她会把切下来的边角料全都吃干净。
而在加兰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然后说:“……或者,如果我生活在十八世纪的话,我或许会女扮男装参军——就好像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女扮男装参军的那个女性似的,你知道,迪士尼也是这么拍的。”
虽然不知道加兰到底什么时候看过迪士尼了,拉米雷斯还是因为她吐出的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而微笑——在今年年初,他还从不指望他们两个能这样轻松随意地交谈,他以为那个会对他说许多事情的小女孩已经随着他犯下的所有不可饶恕的错误而被深埋在记忆里了。
而莫德·加兰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者她知道了也没有开口。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中的刀子,利落地切下面包边,并且同时说道:“希利亚德,想象一下——”
* *
1765年,十一月份的一个寒冷夜晚。
助理主教威廉·梅斯菲尔德又一次发现自家大人开始坐立不安了。
这种坐立不安往往是完全可以预测的、周期性的,比气温骤变时的流感还有规律:换而言之,今天晚上弗罗拉宫有个舞会,是亚伦三世为从温斯洛返回王都的年轻伯爵莫德·加兰而特地举行的。
逻辑清晰,自成一体。
莫德·加兰——或者说温斯洛伯爵,是近年来新兴的贵族中最赫赫有名的一位,他在之前的七年战争中立下了军功,在战争结束之后被当时还在摄政的安德里亚斯亲王封为伯爵,并拥有了在温斯洛一带的广袤封地。一年前亚伦三世继位之后,这位年轻的国王也很赏识温斯洛伯爵,因此,莫德·加兰就这样离奇地成为了在国王一派和摄政王一派中都很吃得开的角色。
这样的人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所有人巴结的对象,但是同样也是众所周知:这位先生跟弗罗拉大主教的关系一直很僵。
至少在众人看上去,他们的关系确实很僵。
加兰在1757年秋季奔赴前线,在之前的两年中,他一直是王室卫队的一名成员,并且被编入了护卫主教府邸的那支队伍中。没有人清楚那两年发生了什么,但是事情以大主教亲自放话、要求把加兰驱逐出王室卫队告终——他就是这样参战的。这样,在别人看了,他们对彼此肯定有什么不满。
威廉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更鉴于现在温斯洛伯爵是亚伦三世面前的红人,在这位公爵返回弗罗拉的时候,他自然要更担心一些。
所以说,今天威廉把公文抱进书房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大主教拉米雷斯大人站在窗口,出神地盯着窗口,眉头微微皱起,面部表情严肃得好像要发起战争,虽然也不知道窗户上因为外面的低温结着厚厚一层霜,盯着它到底能看清楚个什么。
威廉只想叹气,或者顺便用脑袋撞桌子来缓解一下由于担忧和……更多的担忧而造成的头疼。
但是他是一个虔诚、专业且有底线的神职人员,所以他只能把那一沓公文端端正正放在了大主教的桌子上,并且把教皇的那封来信放在桌子上,希望拉米雷斯今天至少能处理完这一点公文。
但是威廉有这么一种预感:今天拉米雷斯枢机其实什么都干不了了。
* *
“那样,”在加兰把面包皮塞进嘴里的时候,拉米雷斯忽然严肃地说道,“我们恐怕会有很多分歧。”
加兰嚼着尚未产生雏形的三明治的边角料,看了拉米雷斯一眼,发出了极为含糊的声音,拉米雷斯估计她是再问“为什么”。
所以拉米雷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性所在,”他轻轻地说道,“在那样的历史环境之下,我恐怕也会很大部分人一样先入为主地认为‘女性绝不能参军’,假设真的有这么一个在十八世纪下半叶假扮成男人参军的女性,我在知晓这件事之后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应该让这位女士赶快离开危险的战场’。”
他停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
“——而我甚至会认为这种决断正是绅士风度的体现,”拉米雷斯说道,“你不会爱这么迂腐的人,不是吗?”
他现在倒是能真心诚意地说出“爱”这种词了,并且忧愁得好像真的担心自己是个十八世纪老古板一样。加兰看着他,觉得他可爱极了。
“我永远都会爱你的。”加兰说道。
* *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出神地盯着窗口。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透过斑驳的霜花的缝隙只能看见外面已经全然干枯的花园,万事万物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黄色,或者说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就自个站在那里兀自握紧手里的东西,恼羞成怒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脸红。
这也是刚才威廉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的原因之一,就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一反常态肯定会吓到那可怜的助理主教的。
大主教的手里握着一张便条,是午饭过后加兰在弗罗拉的庄园里的仆人送来的,那上头是温斯洛伯爵莫德·加兰潦草的字体,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他的意图——或者,“她”的意图。那些贵族在她受封爵位的两年之内还没发现她真正的性别——加兰在信中说:她刚刚返回王都,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打理,所以他们只能在晚上的舞会上再见面。
可是这段言简意赅后面跟了一堆废话,那是一堆黏黏糊糊的道歉:一大串甜腻腻的对不起,还有“给你一千个吻”什么的,字的末尾还因为匆忙蹭花了一片墨水。
拉米雷斯刚刚看见便条上这段有失体统的话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强烈地谴责——不能怪他这样想,他毕竟是个神职人员,宣誓为终身侍奉上帝而独身。然后他的情人就这样让自己的仆人送了一张充满了甜言蜜语、而且连个信封也没有的纸条来主教府邸……要是有别的人看见了便条上的内容怎么办?!
但,紧接着他就鬼迷心窍地把那张便条凑到唇边,几乎把嘴唇压上去,就好像加兰真的吻了那张纸似的……
这个温和而柔情的动作持续了一秒钟不到,然后拉米雷斯就僵住了:他忽然觉得莫德·加兰可能真的亲吻了那张纸。
加兰作为一个标新立异且人生轨迹完全脱离的正常人范畴的女性——因为正常女性成为士兵,进而成为将军,最后成为一位伯爵——在那些喜欢给自己戴白色假发、在把面孔上涂满白色脂粉的贵族男性中也显得标新立异,所以这张便条上没有普通贵族的那些娇美的女性情人会在情书上面留下的鲜艳唇印,也没有一般贵族身上那股此刺鼻的香水味。
但是那纸页之间缭绕着一种极为轻微的味道,要不是拉米雷斯很多次闻过这种味道,他甚至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你会发现与你亲近、与你朝夕相处的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皮肤的气息、阳光和汗水的混合,任何其他味道都不能将之取代。确实如此,在莫德·加兰十八岁的那个雨夜亲吻他的嘴唇的时候,他在加兰的皮肤上第一次尝到了这种气息。
所以不如这样比喻:这种独一无二的味道就好像一点火星落入了炽阳下干枯的草地,那些干燥到折断的时候会发出清脆响声的茎秆顷刻间就被点燃了。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站在结着白霜的窗前,手指拢着那片纤薄的纸就好像拢着恋人柔软的黑发,然后那种极富侵略性的气味如同一柄利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手指轻微的发麻,心脏的跳动平静而响亮。
“爱”,如此直白,如此痛苦——并不是说拉米雷斯宣誓独身上帝就会给他什么优待。繁复地绣着花纹的衣襟上挂着银色的十字架,受难的耶稣之下、布料之后、血肉深处就是禁忌地跳动着的心脏。拉米雷斯因此想要叹气,两年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如临深渊,而现在则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
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天的第一片嫩叶还没有长出来,他们在加兰庄园的卧室里上床,四柱床上挂着沉甸甸的、绣着金线的榛绿色床幔。莫德·加兰在最后高潮的时候咬了他,牙齿陷进他的皮肤、就在喉结下方一点点的位置,就好像豹子或狼衔着它的猎物。在加兰尝到血腥味的时候,他们的身躯紧贴在一起;加兰的虎牙有些尖锐,浅浅地刺进皮肤的时候能掀起某种甜蜜的疼痛感来。或许那并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美好,但是鉴于他当时完全被操哭了而且因为高潮而晕头转向所以——
……他们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
拉米雷斯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要是让加兰听见他的用词肯定会说他太过文雅。他的颧骨上面泛起一些潮红来,心跳在安静的室内也是急促而响亮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想念。
然后他又想:莫德绝对是故意的才决定舞会的时候再跟他见面的,说不定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事情会进行到现在这一步,她总是会知道的。
其实他应该有点生气的,他应该骂那个混蛋往往不成体统、为所欲为,要么要指责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纯粹是为了让他不好过——加兰在前线的那两年他往往会那样做,因为那个时候他的梦里总是会出现加兰的脸,然后他会在惊醒之后感觉到极端愧疚。但现在拉米雷斯只是愠怒地盯着那张来着罪魁祸首的纸条,好像在犹疑要不要干脆把它撕成碎片。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威廉来了又走了,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响起又消失,书房里只剩下炉火劈啪作响的单调声音。
最后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轻轻地垂下头,轻柔地、无声地吻上了纸条上被加兰的手指蹭开的那片蓝色的墨迹。
一个奢靡而繁华的宫廷里总应该有舞会。
拉米雷斯感觉自己其实本不应该来这个地方。诚然,神职人员应该塑造的那种朴素的形象是一回事(虽然单主教权戒上面复杂的纹饰就已经让这种应该有的形象荡然无存了),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喜欢这种社交。
跳舞,虚伪的奉承,被包装在冠冕堂皇的外壳之下的虚伪交易。每个人的动机都被反复揣测,一举一动被反复衡量——最容易被人发现他红衣主教的外壳下藏着一颗不虔诚的心,而这颗心脏里藏着一个女人的地方。
(很多主教都在背地里养着自己的情人,表面上还要对主保持虔诚,拉米雷斯可不认为那是一种正确的做法)
没完没了的音乐、浓重的香水味和来来往往的贵族的假笑都令拉米雷斯感觉到烦躁,莫德·加兰此人办的事情和挑的地方都让人火大:尽管到现在他都还没见到对方呢。
但是他只能打起精神去应付宴会上的所有人,鉴于他的身份显赫,自然就总有人要过来向他搭讪。既然这样轻松愉快的场合不用别人绷着脸跪下来亲吻他的权戒,其他人就会认为这是一个搞好关系的好时机。围拢过来的是那些温顺美丽的羔羊一样的小姐们,也和羔羊一样有着柔顺卷曲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