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托比和他的手下,并且把现场布置成了黑帮火并的谋杀现场。
“差不多吧,”加兰轻松地耸了耸肩,但是在那双灰色的眼睛深处,还是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在闪烁,“你知道,有些人就是特别喜欢玩以物易物那一套。”
“嘿!我们可以谈谈!”施海勃提高声音说道。
但是显然,当有一个人入侵了你住的破公寓、用刀抵着你的脖子、还把你绑在了整个公寓里唯一一把椅子上了以后,他显然是不想跟你“谈谈”的。施海勃一边不报希望地提出自己的提议,一边试图转动手腕,可惜绳子把他在凳子上绑得结结实实,真该死。
入侵者是一个长相俊美的黑发男人——“俊美”这个形容词不算夸张,但是这种俊美是一种毫无感情也不出挑的俊美,像是用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冷冰冰的塑料制品,施海勃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准确:那是一张漂亮而容易被人遗忘的脸。
这种长相好像格外适合在黑道上讨生活,尽管里奥哈德到现在都没太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惹烦什么人了,但是只要一想霍克斯顿的黑帮平时那种做派,就让他感觉到后背发凉。
他干涩地吞咽了一口,说道:“听着,或许我们可以——”
而对方显然也不愿意听他“或许”,因为下一秒,拳头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显然这段时间全世界大部分人都选择跟施海勃的鼻子过不去,他只感觉到鼻子一酸,就有一股热流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开始百折不挠地往他的嘴唇之间滴,而疼痛甚至是几秒钟之后才姗姗来迟的。椅子随着他被重击的那一下失去平衡往后仰倒,然后被那个男人一脚踩中了椅子两条腿之间的横梁,咣当一声把他按回了原地。
施海勃真的不想跟一个小孩似的尖叫,但是他真的没忍住。
那个男人慢悠悠地把腿撤回来,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他的窗台上。里奥哈德一边吸着自己流血的鼻子,一边看着对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支烟来,用打火机嚓地点燃。火苗在采光不好的室内兀自跳动,室外正午的白光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场梦境。
“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那个男人说,“你可以叫我赫莱尔,我和伊莱贾·霍夫曼有那么一点关系……或者怎么说呢,[过节]。”
“我大胆地猜测,”加兰说道,“他得找一个跟安全局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身份去吓唬里奥哈德·施海勃,最好能把他从这个国家吓跑——既然科尔森明令禁止我……呃,杀了他,那我们就只能选用这种方法了。”
拉米雷斯一言难尽地看着加兰,说真的,既然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他应该已经不为“杀了他”这种言论感到烦恼了才对。
——但是他实际上还是挺烦恼的,虽然知道加兰也不可能真的杀了那个记者。
“什么样身份?”拉米雷斯想了想,还是问道。
“假扮成利益相关者,”加兰哼笑了一声,“然后威胁那个记者要是把事情见报一个字就把他抓走灌进水泥桩里、或者如果他在踏上这个国家一次就要了他的命之类的,我认识的有些人很擅长吓唬人。”
“有多少人知道霍夫曼的事情?”拉米雷斯忽然说。
加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比了个手势:“很多,除了那些你知道的——安全局、议会、梵蒂冈……那些必须知道这件事的政客。还有些别的人,霍夫曼还在锚帮的时候很有名,就算是他中间曾使用过很多假名,肯定也有人能意识到他和当初那个锚帮的二把手是一个人。”
“了解他的人会发现他不是个极端的原旨主义邪教徒的。”拉米雷斯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但是要相信我: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的人,都是很谨慎的家伙,知道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关于霍夫曼的事情,就算是对霍克斯顿的黑暗面也不是个适合随便谈论的话题——尤其是这个话题必然要牵涉到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加兰低声说,真奇怪,这话能被她说的像是一个承诺,“你和你所担心的那些人都是安全的。”
拉米雷斯看着她:“是吗?”
“是的,”加兰小声回答,“而且你要知道,有我在的话,你就是安全的。”
“我听说你要报道一个跟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有关的新闻。”那个自称赫莱尔的男人慢吞吞地说道。
里奥哈德大着胆子反驳了一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事后回想一下,他也不知道他的胆子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因为赫莱尔下一秒就飞快地动了,这次他干脆利落地真的把施海勃踹翻了,并且没有任何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意思。
施海勃重重地落地,对方那脚落在他的腹部,生生从他腹部逼出一种灼热的、干呕一般的感觉。他连咳带喘地试图在地板上蜷缩起来,但是被绳子紧紧地绑住了。
他感觉到对方皮鞋的鞋尖轻柔地碾上他的脖颈,威胁地压着血管和颈椎。
“实际上,我们不希望看见任何和伊莱贾·霍夫曼相关的人频繁出现在报纸上,洛伦兹神父之前失踪过一段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当时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赫莱尔低声说,声音冷而利,“不只有你一个人那么敏锐,施海勃先生,要是洛伦兹神父在公众面前引起了太多争议的话,我担心还是有人会注意到霍夫曼的案子。”
施海勃从牙齿之间嘶嘶地挤出来几句:“为什么不能让人注意到——”
“你以为一个人真的会无缘无故地去炸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吗?为了些奇怪的疯狂理由?宗教的热情?美学的追求?”赫莱尔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听上去就像冷风,“施海勃先生,每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背后都有强大的力量在支配,这就是我们不希望霍夫曼的案子被太多人注明的原因。”
他顿了顿,欲盖弥彰地把声音压低一些。
“比如说,”他微笑着吐出那个词,“施威格家族不希望太多人注意这件事。”
这段话从头到尾都是唬对方的:霍夫曼干这事的时候早就不在锚帮了,他就还真是一个为了美学追求就能去炸大教堂的神经病。但是显然,对方不怕安全局,却真的怕黑帮的死亡威胁——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名号真是太好用了,不愧是霍克斯顿体量最庞大、手段最残忍黑帮。
(虽然他们的老大最近的爱好是经营脱衣舞俱乐部吧)
施海勃听到“施威格家族”的名号的时候差点像发现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条黄瓜的猫一样高高跳起来,他的表情都僵硬了。
赫莱尔看着他,很轻柔地说:“我能明白你有的时候会想什么:发掘出了一个大新闻?这故事确实令人震惊,但你想要把他报道出去吗?”
“不、不,”施海勃低声说,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在哆嗦,“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绝不会——”
“我可不太相信干你们这一行的人的承诺。”赫莱尔笑了笑,他单手抓着椅子背把这个记者拖起来,然后从腰间的刀鞘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寒光在室内一闪,赫莱尔切断了把施海勃的右手固定在椅子上的那根绳子。他不顾对方挣扎地把施海勃的手拽起来、按在身边的桌面上,冷冰冰的刀刃危险地贴上了施海勃的小指指根。
施海勃惊恐地看着他,几乎目眦欲裂。
“让我们盖个章。”赫莱尔说。
然后他的手腕一抖,灵巧地切了下去。
“我猜,你不会赞同我愿意对里奥哈德·施海勃采取的行动,还有我委托的人会对他采取的行动——更不要说我为了这个委托愿意付出的代价。”加兰坦诚地说,当然,他们也已经都看见那些“代价”了。“尤其是比较可笑的一点是:那个记者确实在试图报道真相,而安全局也确实是试图掩盖真相的那一方;尽管这个真相会对洛伦兹神父及其他人早成的伤害无以复加,但是那确实是真相。”
拉米雷斯安静地看着他,说:“莫德。”
“‘上主憎恨的事,共有六件,连他心里最厌恶的事,共有七件:’”加兰哈了一声,声音平缓地引述,而目光还是镇定地直视着他,“‘傲慢的眼睛,撒谎的舌头,流无辜者血的手,策划阴谋的心,疾趋行恶的脚,说谎的假见证,和在兄弟间搬弄事非的人’。神父,您应当明白——”
“我明白,”拉米雷斯柔和地叙述道,“从全然客观的角度上来说,只要是谎言,就都是罪行。”
一声尖叫。
赫莱尔·伊斯塔慢慢地在施海勃的肩膀上擦着刀刃上的鲜血,对方的手掌颤抖,鲜血喷涌而出。赫莱尔听说,在最初一段时间,他们都还会觉得自己残损的肢体还在原处。
对方面色惨白,一脸惊恐和不可置信。赫莱尔的声音依然又轻又缓,在浓重的血腥味之中丝毫不变。
“我个人给你的建议,”他说,“别再追究和洛伦兹神父有关系的任何事,别再执着于霍夫曼的案子——他的事情带给你的荣誉以及足够多了。最好,离开这个国家,这是为你自己的安全做出的考量,如你所知,施威格家族的那位并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
他顿了顿,动不动就挤兑加布里埃尔给他的感觉还不错。
鲜血正演着桌面滴滴答答往下,听上去像是计时的声响。
“听从我的劝告,否则,”赫莱尔看着施海勃沾着汗水的面孔,把剩下的话说完,“我恐怕下次来就是要取走剩下的部分了。”
“……但是从广义的角度来看,任何会造成我们良心不安的言语都是罪,因为在抵达祂的王座之前,我们总是依靠良心对自我的审判。”拉米雷斯慢慢地说道,他伸出手,示意本来已经从他怀里挪出去了的加兰再坐近一点,“莫德,连我也无非确保我在做正确的事情,我知道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是错的。”
加兰听话地挪过去,呼吸几乎扑在拉米雷斯的颈间了。
“这确实是错的。”加兰皱着眉头回答。显然她指的是他们之间维持的这段关系,而不是关于施海勃的那件事。
或许他们所谈论的重点从来不仅仅是施海勃那件事。
“的确,但是我并不后悔。”拉米雷斯平静地回答,“所以我不会为这件事去向其他神职人员忏悔——你向他们忏悔,他们会代表天主赦免你的罪过,这是他们所拥有的权柄;在这种情况下,你忏悔之后改过,这个流程才有意义。”
他顿了顿,又说:“可我知道我会再犯的,你也明白你是会再犯的,不是吗?”
加兰眨了眨眼睛,她似乎显得稍微有点惊讶:“确实如此,神父。”
“你隐瞒了我许多事情,你并不想把它们告诉我,对吗?”拉米雷斯继续问道——加兰身上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毋庸置疑,她认识的那些“朋友”,她如何在安全局立足;上帝啊,这孩子难道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吗?
一年前,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认为,但是他现在真的不敢肯定了。
加兰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我宁可永远都不告诉您。”
拉米雷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主憎恨的事共有六件,”然后,他低声说道,就好像他今天让加兰惊讶的还不够似的,“傲慢的眼睛。”
他一只手按住加兰的肩膀,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睑,加兰的睫毛垂下来的时候在瓷白的皮肤上落下了一小块微妙的阴影。
他记得这双眼睛闭上的样子,那个时候她的颧骨上有点血迹,像是干涸的泪痕。
“撒谎的舌头。”
然后他往下移,啄了一下莫德的嘴角——虽然如此,但实际上他很少主动亲吻对方,对他而言,迈过心里的那个坎还是不太容易。对方的皮肤柔软而冰凉,她的眼睛大睁着,看上去异常乖巧。
“流无辜者血的手。”他俯下身去亲了亲加兰的指尖,他记得这双手染血的样子。
“——策划阴谋的心。”
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耳尖都红了,没好意思往下亲,就轻轻地用嘴唇挨了一下加兰的锁骨。刚洗完澡的加兰闻上去特别像一块肥皂,完全没有血腥味。
而这颗心脏依然跳动——谢天谢地,依然跳动。
然后加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拉米雷斯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雷鸣。
“你总让我感觉到惊讶,希利亚德。”加兰小声说道,声音里好像有点笑意。
“如我所说,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拉米雷斯低声说道,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头发,“你会慢慢看到的。”
注:
①上主憎恨的事,共有六件,连他心里最厌恶的事,共有七件:傲慢的眼睛,撒谎的舌头,流无辜者血的手,策划阴谋的心,疾趋行恶的脚,说谎的假见证,和在兄弟间搬弄事非的人。
引用自箴言6: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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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哈德·施海勃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这位记者被赫莱尔·伊斯塔吓破胆之后很快接受了美国一家报社向他递出的橄榄枝,暂时离开了霍克斯顿。
——所以,施海勃成为了《维斯特兰每日新闻》报社的特约记者。
【愚人船 16】
第十六章 那被宰杀的羔羊
[它既是一个孕育着某种秘密转折的虚假结局,又是走向最终复归理性和真理的第一步。它既是表面上各种人物的悲剧命运的会聚点,又是实际上导致最终大团圆的起点。]
2015年11月22日,普世君王节。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看着镜中的影像,调整洁白的祭披和圣带的位置,威廉就站在他身后一点,默默地看他做事,不知道怎么显得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