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腾一笑,温和道:“园子虽小,倒也有几处开得不错的,你上哪去找更便宜。”
莒绣点头致谢,等着他先离开。
谁知四少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调转方向,领着身边人往她这一处走来,莒绣本就站在路边,退无可退,只能屏住呼吸等着他经过。
韦鸿腾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住了脚,又开了口:“妹妹家离京都远不远?若是惦记家里,我常在外走动,捎个信不是难事。”
莒绣再福一礼道:“多谢四少爷,家里一切都好,再过些时日,我们就回去了,家里人也就不必牵挂了。”
韦鸿腾并不恼,指着后边这青年道:“这是安家,管着府里礼俗人情,你们认识认识。安家,往后表姑娘若有事找上你,尽力相帮。”
莒绣抬头,见这个安家,五官端正,身上收拾得很是利索,整个人透着一股精明能干,便知道这算得力的管事。
莒绣朝安管事点头,权当认识过。
安管事拱手行礼,客客气气的。
莒绣想起自己来时许的愿,不由得发窘,转向四少爷,匆匆道:“多谢四少爷关心,我去园子里逛逛,你自便。”
韦鸿腾拱手道:“妹妹先请。”
第22章
莒绣不想招事,在园子入口那绕了个小圈就回转。
她才回房重新研墨,美绣从外边冲进了屋子,直奔她房里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进门就嚷:“你可知道马家来的几人是要住哪?”
她不等堂姐答话,一屁股坐下,又丢出一串话:“今儿老太太叫我过去陪她们,还留了饭,又说她们搬到咱们院子里来住,就住正院。她说我来得久,又乖巧懂事,正好可以帮着照顾些。”
莒绣等着她过足了炫耀的瘾,淡淡地问她:“你是打算怎么个照顾法?”
美绣一下卡了壳,良久才支吾道:“老太太……老太太说了,让她们明儿起,也跟着去上学,我给她们引路。”
“明儿是双日子。”
美绣面上发窘,眼珠子瞟来瞟去,小声问她:“你说,我要是改了主意,照旧去上那课,怎样?”
“不怎样。”莒绣斩钉截铁否了她的馊主意,指望她醒悟学习之道是不可能的。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只怕是老太太那画了什么饼,招得她动了心思。
美绣扯扯嘴,扒着她袖子道:“啊呀,姐姐,我想去上学嘛!你看,如今下午的学不让上了,双日子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你跟韦鸿停好,帮着说两句好话,他铁定不会再找我的茬。”
莒绣大怒,站起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美绣嗫嚅:“我……我是说他老夸你,觉得你是好学生,这不是……”
“你心思没在学业上,对先生不尊重,顶嘴不受教,凭什么让先生一再包容你!”
美绣瘪了嘴掉泪,抽泣几下,委屈道:“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文先生不是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我……”
莒绣重新坐下,对着门帘道:“有些错,不可避免,不小心犯过,改了就是。有些错,一辈子犯一次就完蛋。我气的不是你曾经犯的错,而是你如今的态度。你若真有悔改之意,为何不是自己去认错去争取,全指望我做什么?”
美绣垂头,揉捏着宫绦道:“我这不是怕他不肯接受嘛,他那臭脾气……”
“你再胡说!”
美绣被她这一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忙道:“我也是听她们说的,说他穷酸小气……”
堂姐的眼神太可怕,美绣越说越小声,忙扯了偷听来的小道消息挡一挡:“你觉得不合适,那我再不说,也不去那惹他生气就是了。兴许他也教不了多少时日了,大太太跟老太太说云姑娘不错,配他绰绰有余,老太太没骂人,想来也是赞同的。他这年纪,一下定,肯定急着成亲,那……这也不能说吗?”
莒绣站起身,背对了她,问:“你还记得我们来这的路上,我和你说了什么?”
“不……不要把婚事挂在嘴上,”美绣发现今儿自己这张嘴实在是太钝了,说什么错什么。美绣如今还指着张莒绣助她脱困,忙道,“是我错了,往后我一定看紧了嘴。”
莒绣转回来,垂头盯着脚尖再问:“你这半日,可有说些什么?”
美绣猛摇头,很肯定地答道:“我怕不留神说漏了嘴,什么都没说。”
莒绣不知这话真假,只觉心累。她这两天,日忧夜虑,盼着回家早点脱身避灾,又留恋这种抛下重担还能学习的生活。
一生出留恋,又觉愧疚,还不知母亲在家是怎样的境况呢。
“你回房歇着吧,事没解决前,少出去,少说话。”
“我知道了。”美绣虽觉煞风景,但清楚地知道,她这话没说错。毕竟自个头上还悬着一把要命的大刀。
到了此刻,美绣才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一错遗恨千年。
如果没有这事,今儿我大胆些,是不是就有机会入了她们的眼,踏上那条青云路呢?
美绣回房后,冬儿终于现了身,挽着个小篮子,一进来就把篮子摘了,递到莒绣跟前道:“姑娘你看,难得这时候了,还有这样鲜嫩的窝螺荠。我娘从外边带回来的,让我给姑娘带些,底下还有些鸡蛋,用布包着了。一会我都带去灶房,让她们给你炒了,吃个新鲜。”
莒绣忙道:“你快送了回去,让你爹娘留了自个吃。我横竖有份例的。”
冬儿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笑道:“姑娘待我这样好,我爹娘成日里叮嘱,让我好生服侍,不要忘记孝敬主子。这是我们一点心意,也不值几个钱。姑娘要是不收,她们只当是姑娘瞧不上,只怕要不自在了。”
冬儿怕她再推,重新把篮子挽到臂弯,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横竖也不早了,我先送过去,她们也好安排出来。”
莒绣盯着冬儿离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她一心想过和身边人彼此信赖扶持的单纯舒心日子,可又总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掰碎了去思索。
冬儿这些日子时不时不见人影,虽看着像有心事,却不是为母担忧的那种焦虑。冬儿是有秘密的,这点莒绣很肯定。但不确定的是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歹心。
就如今来看,冬儿对她贴心贴肺地好,莒绣却不能为她带来一点好处,不由得为自己的怀疑惭愧。可她总想着凡事皆有两面,又忍不住生疑。
冬儿她家,在她的言辞中,是风雨飘摇。在洪婆子眼里,却是惹人艳羡的前途大好。
冬儿从自清苑出来,和二奶奶那边走得近是常情,为何又对大少爷很是推崇呢?
还有那密道。倘若没有韦先生的提醒,那日清晨,她说不得心急之下,就真跟着她从那边挤过去了。
可方姑娘说,那院子只有少爷们住过,那门是新修的。冬儿到底是听谁说的有密门呢?对了,她说是她爹,那方买办是如何得知,又出自什么目的告诉女儿的呢?
冬儿对府里的事,事无巨细,好像都了如指掌。
到底是这府里漏成了筛子,还是她背后有人,故意透漏给自己的呢?
莒绣最想弄明白的,还是韦家到底要在她身上捣什么鬼。
冬儿很快回转,欢欢喜喜地替她收拾衣裳,一应预备齐了,才道:“姑娘,我去给你打热水,今儿早些梳洗吧。方才我见人往正院挑箱笼,马家几个姑娘要安顿,一会要水多,来来往往别彼此冲撞了。”
“嗯,你去吧。”
冬儿思虑得周全,这边忙活完,院中便热闹起来,丫头婆子来来去去的。
莒绣在房里看书,冬儿去领饭。
那野菜果然鲜嫩,蒸蛋也香,莒绣比平日多吃了些,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她止了冬儿起身,道:“你坐着吃就是,我如今管不住嘴,越吃越多了。”
冬儿抬头看了看她头顶,又瞧了瞧脚下,欢喜道:“姑娘好似长高了些。”
莒绣笑道:“哪儿的话,我来这不足两月,又是这样大的年纪,哪有什么可长的?不过是今儿这髻显得高些。”
冬儿再道:“真长了,姑娘,你瞧瞧这裙子脚,鞋面都露出来一截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莒绣衣柜里那些,都是正正合身的,要是真长高了,还得花银子重新添置。
冬儿见小姐盯着绣鞋犯愁,忙道:“姑娘,裙边都包了的,一会咱们拆了重新缝缝。”
莒绣摇头道:“我再调一调腰就合适了,暂且这样吧。”
眼下她哪有心思顾这个呀。
正院闹哄哄的,莒绣看不进书,干脆收了,道:“今儿早些歇着吧。”
可躺下了实在也睡不着,搬这边来,没有隔间,睡脚踏寒凉不说,莒绣见不惯这样的安排,便做主让冬儿每天夜里回自个家去。
冬儿已经走了,此刻屋里静悄悄的。莒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明儿韦先生会说什么呢,那事是不是处理好了?
一这么想,她又觉得自己果然和美绣是一条根上的,都只顾自己——韦先生艰难,肯好心帮忙已是大义,自己怎么好意思只念着让他快些办好!
对了,那会美绣说,大太太要把云堇书说给韦先生!
莒绣又气又急,一个翻身起来,抓着褥子急喘,这事可怎么办?
云堇书又蠢又坏,哪里配得上韦先生那样好的人!
这一晚辗转,第二日想早起,就难咯,好在老太太突然慈悲了一回,免了这些时日的晨昏定省。
莒绣心事重重,匆匆吃了几口粥,又撇下冬儿守院子,独自去耕织园。如今对面住着个“摸包儿”,正院又住进来马家的,主仆凑了一屋子,人多手杂,还是看着些才好。
今儿起得不够早,她到的时候,学堂里已经坐了四个。五姑娘和六姑娘都看了她一眼,范姑娘更是时不时朝她看过来,唯独八姑娘专心调着颜料没抬头。
学里多了两排桌椅,莒绣为难了几息,就听堂上先生道:“照旧坐,后头来的坐后边。”
莒绣朝先生点头行礼,安心坐到第四排。
方姑娘仍旧没来,幽兰领着四个陌生面孔进来,扫了一眼第三排和第四排的空位,转头对她们说:“马姑娘,你们挑个座吧,韦先生要开讲了。”
韦先生果然出声阻拦:“坐后两排。”
马家一个桃脸圆眼的姑娘出声道:“敢问先生,为何前边空着的不能坐?让这两个姐姐凑一块,不就……”
旁边一个长脸杏眼的姑娘拉了拉她,再对着堂上的韦先生行礼道:“多谢先生。”
圆眼姑娘歪着头咬了嘴,随后松开,对着先生笑道:“先生见谅,学生鲁莽了。”
这姑娘脸颊饱满,眼珠子墨似的,看着极有灵气,笑起来娇憨可爱。
可惜韦先生是个铁石心肠的,语气依旧硬板:“辰时已到。”
马家四位姑娘匆匆坐下,幽兰扯扯嘴,对着韦先生行一礼,没等来一个眼风,只得悻悻离开。
莒绣暗道:先生刚正不阿,难得,但不圆滑便要得罪人,又不合时宜呀!
第23章
那圆眼的马姑娘就坐在莒绣后边,莒绣清楚地听到她跟同案的姑娘道:“十一姐,这人配不上你。”
莒绣暗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和韦先生婚配的?
十一姑娘比这妹妹靠谱,低声道:“十四,太太出门前是怎么叮嘱的,你全给忘了吗?”
堂上韦先生挂了幅样图,开始讲起牡丹造型。
身后姐妹两个都闭了嘴,安心听课。
往日能静心学画的莒绣却走了神,头一回细细打量起韦先生来。
方形脸,高鼻深目,透着一股英武气。肩宽背挺,四肢修长,夹衣也挡不住这一身的结实有力。不同于其他少爷的白皙,他肤色较深,想来是在外边吃过苦头的,手也要糙些,但运笔时,潇洒自如,比那柔弱无骨要好看得多。
这样有技艺,人才又好的男子,虽然家境差一些,但稳重可靠,怪不得那么多来配姻缘的。
莒绣正这样想,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对上了先生视线。她一惊,慌得赶紧低头,随即又惭愧地抬起头来,只专心看画听讲,再不敢对先生造次。
接下来,她是半分不敢走神,专心专意学画。
人多了,韦先生并不当场讲评,只让画完交上去便可走人。
韦先生巡视时,在她画纸上点了三下,莒绣便放缓了速度,一点一点描那底下的叶,拖到最后。
早过了平日下学时辰,门口两个丫头不时往里看,韦先生仰脸,对她们道:“还要等会,你俩先去一个领饭。”
两丫鬟对视一眼,齐声答是。
去了一个,留下一个继续盯着,算不得失职。
莒绣又耐心挨了一会才拿着画上前,先恭恭敬敬道:“学生愚钝,耽误先生……”
韦鸿停接过画,道:“无事,你上前些,看清楚这里。”
“是。”
莒绣便又走了一步。
外头那丫鬟只看到师生两个,一个对着画上指点,一个唯唯诺诺点头应是。
声渐渐小了些,丫头知道这是训多了,先生特地给学生留脸,便没往心里去。
里边韦鸿停指着花蕊,说的却是:“先中后里再外,其它都不错,独这一朵散了型。那画要回来了,在这下边,一会你拿回去,最好是销毁掉。”
莒绣忙点头。
韦先生指到花瓣,又道:“沾色一定留意深浅转化,方有重瓣之意。银钱要回来了,有些东西他当了,这个眼下……”
莒绣忙道:“先生说的是,多谢先生。”
韦鸿停刚要将东西连画一齐交给她,就听她突兀地问:“先生可见过金色的牡丹?”
韦鸿停一愣,再是一笑,道:“自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