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冬儿示意,冬儿拿着一串钱要赏小大夫。
小大夫连连摆手道:“多谢姑娘,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不能收的。”
她说完这话,逃也似的蹦蹦跳跳出去了。
冬儿将钱放回瓷罐里,过来扶莒绣重新坐下,嘴里道:“定是二奶奶找来的,姑娘,她待你可真好。寻常家里谁小病小灾的,可没人去外边找大夫。”
莒绣笑笑,道:“是啊。”
她生病,所以早上用了妆粉胭脂遮掩,请安时人多,她们又总是掩在最后,二奶奶再厉害,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冬儿说是二奶奶找来的大夫,那就是说,这事她违背她的意思,禀报过二奶奶。
二奶奶就是她背后之人吗?
可是……二奶奶对她那样好,冬儿其实也好,她这一病,冬儿忙上忙下,没一点怨言。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好吗?
还有那位,师生之谊是这样的吗?
第32章
小大夫那药膏,刚抹上不觉着,可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莒绣就觉身上痛快起来:头疼去了大半,鼻息通畅,腰也有劲,能挺直了。
莒绣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冬儿见了也称奇:“这药膏子,竟这样灵验!早知道就该到她那买一样的。姑娘,我去问问,要是人还没走……”
莒绣摇头道:“先不要急,小大夫说等会有人送药来,这个见效这样快,说不得是不能乱用才没说明白。你到我枕头下拿些银子放身上,一会记得把药钱给了。”
主仆两个都不通药理,光凭颜色气味,分辨不出那药膏子是什么做的,只能耐心等着。小大夫也没打诳语,两人不过又说了几句闲话,外边就来了送药的小丫鬟。
冬儿取了东西进来,回禀道:“是灶下的小丫头送了来,我打发她回去跟我爹捎个话,要是外边那药还没去买,就不必买了。姑娘,这药钱,说是给过了,不肯收。我给了小丫头二十个钱当赏。”
莒绣嗯了一声,走过来,看着冬儿在小桌上拆纸盒。
冬儿先拆出来一个小瓷盒,高兴地拿起来给她看,道:“姑娘,真有这个神药,我再给你擦擦。”
莒绣摇头,指着纸盒侧边那张签,道:“先看看医嘱。”
冬儿展开来,再递到她面前,小声道:“姑娘,你来看吧,我不识字。”
莒绣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来,快速浏览一遍,又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道:“说是头疼或鼻塞时拿来擦,现在用不着。”
冬儿噢了一声,又从纸盒里边取出一个小瓷瓶,道:“那吃这个吧。”
莒绣垂眸,低声道:“好啊。”
冬儿伸手摸了摸壶身,倒出一盏茶,又拔了瓶塞,倒出两粒药,递给已经坐下的莒绣。
莒绣接过药丸,一口吃了,再端起茶水一饮,将它们冲下去。
药算不得苦,可她心里发苦。
医嘱上写着:丸药每次两粒,温水送服,每日一次。
“我好了许多,睡久了头昏,我练练字。”
“嗯,”冬儿帮着研了墨,抱起大纸盒收进柜里,扬着手里留下的纸包道,“姑娘,我去倒座那给你煎这个,我跟春儿说好了,她会帮我把饭拎回来。”
莒绣淡淡地应了:“好,你去吧。”
冬儿出去不久,二奶奶来了。
莒绣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她开门见山道:“今儿事多缠身,我也不跟妹妹绕弯子了,我来,实是有事相求。”
莒绣让了座,二奶奶很急的样子,刚落座又接着道:“头前妹妹绣的那荷包,做工好,寓意也好,我爱得不行,天天戴着。今儿老太太瞧见了,直夸它好,竟说要照着这绣活,做一对鞋。老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好说歹说,她老人家就犟上了,还非得要个一样的,换个人做还不行。我推脱不过,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妹妹,还请得闲了,帮着缝个鞋面。你放心,鞋底子那些做起来伤手,不必你来,有现成的,料子尺寸我也会送过来。好妹妹,我真是对不住你,平白给你添了这样一宗事。”
莒绣心里泛起嘀咕:大夫若是二奶奶请的,那这会是携恩邀功?
为了验证这个,她故意含糊道:“今儿我身上……”
二奶奶忙抚着她手,亲昵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不急,今儿你多歇歇,一会我让人给你送些药过来,等好了再忙也不迟。”
莒绣得了答案,知道这请求就不存在拒绝,她不想多耽搁,就道:“等我好些了,一定抓紧做。”
二奶奶笑了,又像上次那样,轻轻掸了掸她肩头,亲亲热热道:“好妹妹,我记你的恩,你要有事,只管和我说。”
二奶奶刚走没多大会,果真打发人送来了一些料子和鞋样并尺寸,还有一小盒,上边贴着红签“八珍丸”,盒子里一共两枚。
八珍听起来就是荣养的丸药,既药不对症,莒绣将它另收了,把鞋样拿起来细看,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样长的鞋面,老太太穿了会合适?
横竖话已说在前头,老太太又不是个得人心的,何必赶工。
莒绣把这活计放在一旁,暂且不管。等吃过晚饭,又吃了药,肚子胀胀的不舒坦,她就在屋里走动一番,压不下那念头,又坐下来,挑了支细笔,把那个梦给画了下来。
鸟雀鱼蝶这些是刺绣常描的,但这公鸡野狗,她不擅长,只能糙糙地描出个神似。
这一场鸡犬斗,她挑了八个场面画下来。
冬儿进来,站在她旁边服侍,见了这画,笑道:“姑娘,这个有趣,这是公鸡吧?”
“嗯。”
“姑娘画下来做什么,学里还教这个吗?”
莒绣摇摇头,她没办法说出那个理由,只道:“闲来无趣而已。”
她这样说,收拾的时候却郑重地将它们折好,收进藤箱里边。
那小大夫医术高明,三种药各用过一遍,莒绣再躺下,头痛已经消失殆尽,身上一松乏,就好眠。她一觉睡醒,便不需要人服侍起身,自个梳洗了,脸色也只比平常略差上一些,不擦脂粉也过得去。
她这头好了,老太太那边却更糟了。那青灰色,映得那张沟壑脸更可怖,让莒绣猛然想起了封棺前的祖父。
莒绣只觉心口又发堵,忙撇开脸,提醒自己:小大夫说了,去了郁结才好。
老太太脸色差,精力更差,挑着二夫人骂了几句就急喘不停,幽兰立刻打发她们出来。
人还没走出院子,莒绣就听见里边木樨在嚷:“快去枕边拿那匣子,老太太等着吃呢。”
那匣子里装着救命的丹药?也对,匣子总是由大夫人送来,汤妈妈说过,大夫人娘家有什么太医的。
既然如此,那昨日小大夫的师傅是为谁而来,又是谁把她叫来给我看病的呢?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这又无处可问,莒绣只能先将它按下。等回了鹿鸣院,她飞快吃完粥,叮嘱冬儿留下吃饭,不用管她。
冬儿多看了几眼,到底坐住了没跟上。
莒绣安心回里屋,将先前挑出来的银票全装在小荷包里,夹在那八张画中,背上书袋,再将它们抱上。
冬儿起身要跟,她拒了。
“昨日累着你了,今儿不用你跟,留在屋里歇歇吧。”
冬儿追到门口,欲言又止。
莒绣回头,对她笑笑,柔声道:“你瞧我,是不是全好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冬儿安下心来,倚着门,也笑了。
她们没害我之前,就算有事瞒着我,我仍当她们是好的。这是莒绣方才想通的事,心头豁然开朗,出了院子,再见这雨水冲洗过的天地,又觉它们也洁亮了许多。
她没法解释此刻心头的雀跃,便只当这是痊愈后的欢欣,轻轻哼着《莲华曲》,漫步去往耕织园。
到得拐角小园子那,枝头有一雀儿,欢快鸣唱,莒绣停步,仰头去看它。
“喀。”
莒绣扭头,惊愕地发现韦先生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的正是她。她又慌又乱,转身急急地解释:“先生,昨儿我着了凉,不是贪玩……”
韦鸿停往远离她的右侧迈了一步,语气平平道:“养好了再来也无妨。”
莒绣忙道:“已经好了。”
她想起那句遗漏的“先生早安”,可此刻再说又不合适了。一时间,她思绪混乱,偶然抓住一丝,便焦急地问道:“先生有没有事?那日我不该……”
她打着伞还着了凉,先生可是淋着雨回去的。
韦鸿停又往那边迈了一步,两人离了一丈有余,这才随口道:“我无事,走吧,外边风大。”
先生在前,学生在后。
两人谨守规矩,保持了距离,直到进了学堂。
他坐下了,莒绣才抱着画纸走过去,放下画纸的同时,左手悄悄点了点特地露出一角的荷包,嘴上说道:“劳烦先生帮我看看,这些该怎么改才好。”
韦鸿停将《鸡犬斗》一幅一幅看过,点头道:“主题不错,先下去吧,空了再教你。”
莒绣心急荷包那事,垂首小声道:“先生,我那些东西,不值这么多,我拿着不安心,还请先生帮忙调停。”
韦鸿停抬眸看了她几眼,随即又转回来,继续看画,淡淡道:“我知道了。”
说罢,他摆摆手,不再多言。
莒绣行礼退下,先前的欢喜散了个大半。
果然是自己多想了,明明没有学生来,他却不想和她细说那些画,怎么会是那样的心思?张莒绣,你这样顺杆爬,扒着人家的善心利用是很惹人厌的呀!
这心思起起伏伏,让她浑然忘了周边,她坐下,才放好书袋,外边就进来一个好学生——范雅庭。
范姑娘和她一样,进了学堂都不忙着坐好,先上前给先生问好,也拿出画作请教。
韦先生指着画,和她在细说什么。
莒绣心里酸汁子冲了一样,难受地垂头不去看。
云堇书行为不端,不堪配。马家十一姑娘心气高,不相合。可是范姑娘呢,美绣说她们家是犯官之后,采选应是不能的。范姑娘兄长将来有功名,她又是这府里正经的亲戚,家世不算太差。姿容佳,才学好,勤勉上进,又有一颗七窍心,能屈能伸,是个女中俊杰。她和韦先生,恰恰是顶顶相配的一对。
韦先生是那样好的人,就该有个好姻缘啊!
只是……
唉!
第33章
今日课程,讲的是没骨牡丹画法,着重的是色彩渲染。
调色占了小半节,勾和染的手法又是小半节,留给学生作画的时间便不多了。
莒绣不擅调色,照着样调完,到试色又发现都不太对,只得重来。因此不必特地放慢,她一心扑在画纸上,仍落在了最后。
她上前交了画,几次张嘴,也没能说得出话。
韦先生也心不在焉,只随意指了两处不足,便道:“不急一时,先这样,早些回去吧。”
莒绣默默地点了头,转身之际,又听他说:“回去后不要盲目下笔,等天晴之日,到园子里看过实物,再练一练。”
莒绣又点头,取了书袋,游魂一样飘回去了。
冬儿早早地领回了饭,正和春儿小声说着什么。两人见她进了院子,春儿朝里边高声喊:“姑娘,莒绣小姐回来了。”
冬儿迎上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早上高高兴兴去的,怎么回来垂头丧气?
莒绣抬头,勉强笑道:“无事,就是累了些,饭领过了?”
“嗯,拿回来了,杨妈妈说上边叮嘱过,姑娘病体,要多养养,给熬了个鸡汤。姑娘放心,我揭开看过了,淡淡的,不油腻。”
“罐子里的钱可还够用?”
冬儿替她摘了书袋去里屋放好,重新走出来道:“够用的,晚间我去领饭,会记得谢她。”
鸡汤有一整罐,外边还用了棉兜子保暖。莒绣胃口虽涨,也绝对是吃不完的,便一人分上一些,四人一起吃了。
美绣吃过,漱了口,高兴道:“你吃得下东西了就好。我跟春儿说好了,晚膳咱们加个菜,弄个赤苏鱼汤,这个发汗驱寒,你吃了好。”
莒绣微微点头,道:“好,我先进屋歇一歇。”
她对改坐小几上吃饭的春儿冬儿道:“你们多吃些,里里外外都是你们在忙,辛苦了。”
两人齐声道“这是应该的”。
莒绣笑笑,掀帘进了屋,才坐下,就进来一个美绣。
美绣挨着她坐下,问她:“你就要睡了吗?”
莒绣一听便知她这是有话要说,外边有春儿在,冬儿就算要偷听也不便利,因此她道:“你有事,要小声些说。”
美绣趴到她肩头,贴着她耳朵悄声道:“你猜的没错,今儿四老爷去老太太那了,他想借点银子给林姐夫送贺仪,老太太骂得差点掀了屋顶。不光我听到,四姑娘这样的寻常人都能听见,她难受得背过身去抹眼泪。这老太太也太过分了些!”
莒绣忍不住叹了一声。
美绣又道:“四老爷走后,我听见二奶奶在劝,说是林姑爷这回名次好,中举是极有可能的事,等明年春闱,说不得就辉煌腾达了。老太太听不进去,说就算得了状元,凭他们林家,能做个什么官,多半是坐几年冷板凳,再调去偏远地方混一辈子,算什么出息?她又把四老爷的旧事重翻了一遍,说一句骂一句。到最后,老太太也没松口,只让二奶奶包五十两银子给范公子送去。”
“你听着,老太太这是好了吗?”骂这么多话,要费不少精气吧。
美绣停下来,仔细思索了一番,笃定答道:“可不是,我听她喊饿,打发鼠姑姐姐去厨房要了份冰糖肘子。”
那匣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早上还一副死气沉沉样,吃一丸下肚就能上蹿下跳,这也太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