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绣静思了片刻,站起身道:“我过去看看她,流言似刀,这事不论真假,都对她不好。我与她相识一场,总不能坐视不理。”
云堇书犹犹豫豫道:“我不好过去吧?”
莒绣知道她怕,便道:“那倒不必,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了,别再到处传。”
云堇书点头,急匆匆地回东厢去了。
莒绣回房,梳了发,望着镜子里的愁容,重重地叹了一声。
世道艰难,女人更难。
人还没靠近,已能听到荣逸堂内,脚步声攒动。
本该避得远远的,可莒绣做不到,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进了这院子。
阎婆子那张苦瓜脸,更皱巴了。
她刚要张嘴,莒绣加快步子,理也不理就进去了。
阎婆子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倘若闹出动静,如今那位是刺头,太太们只会责怪她没当好差。
桑毓琇并不住东西厢,而是西耳房。
莒绣要往她那去,势必要被守正房的人看见。好在,今日她在这,不是生客,鼠姑和打帘的丫头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出声过问,由着她走去了耳房。
外边流言蜚语热闹,耳房这,却是清清静静的。
莒绣刚要抬手敲门,桑梓正好拉开了门,见了莒绣,先是惊再是喜,笑道:“张姑娘,快进来坐坐。”
她让到一旁,朝里边传信:“姑娘,姑娘,张姑娘来了。”
桑毓琇从里边出来,一件青白素长衫,一条水绿纱裙,看着像是……守孝?
她面色淡淡的,做了手势引莒绣坐下,张嘴就应道:“外边那些传言,是真的。我本名商琇毓,你只将这两字对调便是。”
桑毓琇,商琇毓,她分明就没想过要掩饰。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三太太?
莒绣坐稳了,悄声问道:“姐姐想不想回……商家去?”
桑毓琇只笑不答,身后桑梓抢先道:“当初是她们不肯认我们,说是哪来的野人,竟敢冒充她们家已故的小姐。如今倒好,全推到我们身上来了!”
“六月十七落的水,十九日传到了信,那便是我忌日!”
桑姑娘在笑,莒绣却想:她心里必定是哭着的。
一个贵家小姐,经历那样的意外,死里逃生、历经艰难终于回了家。可惜,家里为了名声,无情地将她拒之门外。
莒绣伸手去拉她。
桑毓琇动了动,到底没移开,由着她牵住了。
“姐姐,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来,不是质疑,只是想着,倘若姐姐这有什么我能做的,我……”
“多谢妹妹,我无妨。”
“姐姐,这流言……到底不好,总要想个法子平息了才好。这事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姐姐心里可有数?”
两厢都要瞒着,知情人必定不多。
桑毓琇看着她,笑了笑,然后风轻云淡道:“三太太急躁,得罪了人。采选利大,我碍了别人的眼。还有那一家,忌惮我露面,怕损了她们名声。不论是哪方,都不要紧。妹妹不必担忧,这世间,没有什么为难事。”
只除了他!
桑姑娘一向是这样沉静,唯有听闻四少爷遇匪时,才稍有动容。
莒绣无法理解,在自己眼里,四少爷优柔寡断、懦弱愚蠢,又喜欢自说自话,实在……愁人。这样的男人,为何她们都会衷情?
既然桑姑娘没将这些放在眼里,莒绣便站起身道:“是我多事了。姐姐,上房人多嘈杂,你要不要暂且搬去我那边住着?”
桑毓琇见她对自己如常,心下一暖,笑道:“我心里清静,闹市也无妨,我就不过去扰你清静了。对了,你这几日,不要轻易出来走动。府里有客到!”
她搁在桌上的手,比了个“三”。
莒绣点头,笑着告辞。
三老爷也要回来了。
是因为府里这些风波,还是因为老太太病体?
莒绣想着事,便没有留神。
阎婆子悄悄伸出脚想绊她,莒绣却及时停步转了身。
“张姑娘,你过来坐坐。”
大姑太太站在廊上朝她招手。
这是上午替她解过围的恩人,莒绣不得不走过去。
“姑太太,老太太需要静养,我留在这……不妥。”
姑太太笑得和气,牵着她的手道:“是我过分了些,想要再借借你的福气,保佑保佑老太太。好孩子,你可愿意?”
这种事说起来很不靠谱,但病急乱投医的人,她信得真。
芳儿申正一刻才到,莒绣估摸着还有一段空闲,姑太太这也不好推脱,便点了头,默默地跟着她进去了。
里边的人散了大半,但三太太和三姑太太还在,两人守在床边。三姑太太和木樨忙着喂药,三太太坐在床尾,焦急地看着。
老太太闭目仰躺,这药喂不进,全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但她这脸色却比先前好了些,死意去了大半。
姑太太引着莒绣坐下,坐的正是先前四奶奶坐过的那把椅子。
三太太瞪过来,那神情,像要啖她血肉似的。
莒绣大大方方回看过去。
有些事,她渐渐想明白了。
桑姑娘为何能听到替罪羊一事?那是因为与老太太商量的人,正是这位三太太!大夫人虽行事潦草,眼高于顶瞧不起人,但她没有那样的心机。二夫人的厉害,都在嘴皮上。只有这位端庄的官太太,心机、狠毒一样不缺。
桑姑娘这样清逸翛然的人,愿意去淌采选这浑水,必定是为了他。
糊涂的四少爷,只以为他一番深情是恩赐,须不知,他的鲁莽,却给莒绣带来绵绵不绝的麻烦!
所有中意他的人,和他中意的人,都将因此招来不幸,他却只沉浸在他那与世隔绝的自我感动和纠结里。
多么可悲!
也是巧了,莒绣坐下才片刻,老太太突然动了动嘴。
三姑太太激动地连呼了几声母亲。
大姑太太也看到了,高兴地喊:“醒了,要醒了。”
她扭头,感激地看了莒绣一眼。
莒绣皱眉,她可不愿意给这老太太当什么祥瑞,她站起身,远远地瞧了一眼床那边。
床边围着这三位太太和四个丫头,光这样,自然是看不清究竟的。
但老太太醒了,这是真的。
木樨招呼身后的吉祥:“快,再去端一碗来。”
莒绣甚至听到老太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于是扶人、垫枕头,端参茶、出去传大夫……
莒绣趁机走到大姑太太身后,悄声道:“姑太太,我先回去了。”
大姑太太一肚子的感激话要说,可张姑娘未嫁,大夫要进来,她确实不好留在这,便点头道:“也好,好姑娘,晚些我再来谢你。”
“老太太要紧,姑太太。”莒绣朝她悄悄摇头,目带哀求。
大姑太太懂了她的意思,点头放她离开。
第77章
莒绣往外走,打帘的丫头轻轻托了她胳膊一把,小声道:“姑娘仔细脚下。”
这样的礼遇,莒绣并不想要。
她只信善恶有报,并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福星高照,那不过是挂在嘴边的吉利话罢了。倘若真有那样的运势,她过去这十多年吃的苦,又做何解释?
只是两次这样凑巧,这是为何?
出院门时,束手站在一旁的阎婆子不冷不热道:“姑娘,不该你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莒绣扭头,面无表情道:“不该你说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她说罢,加快步子远离了这座阴司地府一般的院子。
到了鹿鸣院,她才绕过影壁,云堇书就从二门那冒出来,迎上前问:“怎么样,你问清楚了吗?这事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抄家?”
莒绣摇头,轻声道:“不会的。商家既已办了丧事,这事他们就不会认的。三老爷他们是厉害人,必定早就造好了户籍,不会留下纰漏。”
想来,那谣言只是震慑他们,妄图让她们知难而退。
只是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又为何能这样快速地传得人尽皆知。
她们俩并行进去,方书音就站在正房外看着。
莒绣主动叫道:“姐姐。”
方书音点了点头,问道:“西厢空着的屋子,方便我搬过来吗?”
莒绣点头道:“姐姐不嫌弃就好,自然是方便的。”
难道是他太担忧,又和方姑娘提了要求?
莒绣又高兴又担忧,怕他欠下太多人情日后为难。
方书音见她这样痛快,那些打下的腹稿,反倒说不出了,只得点头道:“夜里我搬过来,会一会那闹人的鬼煞。”
莒绣笑起来。
云堇书自方书音开口起,就悄悄地退开了,等方书音转身回了房,她又冒出个头,关切地看着莒绣。
莒绣感动,朝她摇头,示意不必紧张,她这才缩回去,阖上了门。
莒绣惦记着要来见她的芳儿,推门进去,搬条杌子,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做绣活。
冬儿比芳儿先到,进门就问:“姑娘怎么不多歇歇?外边又闹起来了,三太太发了怒,罚了好几个,说闲话的人这才散了。”
莒绣叹道:“大太太没管吗?”
她才是当家人,可这家当的,也太不成样子了。
冬儿摇头道:“听说才回来又出去了,不知上的哪。三太太连她也骂!姑娘,我是在府里长大的,一直当她是个好的呢,虽冷清些,毕竟是太太嘛。哪里想得到她竟是这样的!”
莒绣苦笑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从前事事如她心意,便只要端着架子。”
冬儿撇嘴道:“姑娘这样好,她也瞧不上眼,平白无故地欺负人。丫头婆子们说闲话,我娘她们也跟着吃挂落。三太太这样行事,也太过分了些。”
莒绣再摇头,问她:“你瞒我那会,到厨下究竟问明了是谁替我添的菜与否?”
冬儿赧道:“姑娘,吃食变了样,我回回都问过。那鸡汤是四少爷让厨下备的,别的……是……”
她为难地瞧了莒绣一眼,见主子面色平静地等着答案,便吐了一口气,接着道:“是堂少爷,就是教姑娘学画的韦先生。”
因莒绣没出声,她便小声解释道:“姑娘,堂少爷是个好人,对谁都好,他肯定不是有意冒犯你。兴许……兴许就是瞧姑娘不容易,他就……”
莒绣忍不住笑道:“我懂的,冬儿,他是好意,我怎会误解?”
冬儿松了口气,接着道:“他们都是关切姑娘才这样做,但传出去了,对姑娘名声不好,所以我作主瞒了,也拜托了两位妈妈要嘴紧。”
“多谢你费心。”
冬儿抿嘴松开,小声道:“姑娘不怪罪就好了。”
莒绣笑道:“你是为我好,我怪你做什么?老太太那样子,请安必是免了的,你早些去厨下看看,能早些吃,我们就早些吃好。带些钱去,还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她停了一瞬,又道:“对了,方姑娘说,她夜里要搬过来。”
冬儿本来兴致勃勃地要出门,闻言止步,转身纠结道:“好容易清静两天,怎么她又要搬来了?姑娘,这……怎么办呐?”
莒绣摇头道:“横竖也不是咱们的屋子,她要来住就住吧。我们仍在这两间走动就是!”
冬儿也无奈,二奶奶不管家了,倘若这事让她来管,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唉,算了算了。
冬儿摇着头出去,莒绣一看时辰钟,即将申正一刻了。她坐不住,干脆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方书音出来瞧了一眼,朝她一笑,又进去了。
莒绣随意走了走,就见洪婆子领着个垂头抱粗布包袱的丫头进来,正是芳儿。
“张姑娘,这丫头受人所托,来给你送东西。”
莒绣点头道:“劳动妈妈了,多谢。”
洪婆子匆匆退出去,重回倒座烧水。
莒绣淡淡地道:“你跟我来吧。”
“是。”芳儿仍垂着头,默默地跟上来。
莒绣听到正房有响动,又很快安静了下去。她在心里一笑,越发确信是他又交代了人。
芳儿跟进屋,小心地将旧包袱放在桌上,再矮下身行了福礼,轻声道:“姑娘,这是您家里人捎来的物件,还请仔细清点。”
莒绣柔声道:“多谢。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论芳儿是如何归顺的他,她总是府里有正经差事的丫头,还要抽空为她奔波,这份好意她得记下。
芳儿笑得腼腆,又道:“姑娘客气,我那亲戚,和您家里人要好,特意嘱咐我好生照看。姑娘若有事,只管吩咐。”
莒绣上前一步,右手拉住她胳膊,左手拿出早就备好的荷包,塞到她手里,小声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一点自己做的针线。你要不嫌弃,就戴着玩吧。”
芳儿不好推辞,收下来,又行一礼致谢。
莒绣安心道:“辛苦你跑这一趟,快回去吧,这会子……只怕又要忙了。”
芳儿笑笑,安静退了出去。
莒绣抓紧抱着包袱进屋,展开来。包袱旧,里边的东西却不旧:又有一沓新的云绒纸,两个瓷盒,用红签标注了:润手膏。云绒纸里边,包着一个旧木匣,莒绣一见这样旧东西,就觉亲切。
将木匣打开,她的笑又僵在那。
她说了几回不必,他偏又给她添置了。
匣子里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簪子耳坠,有金有银。
莒绣随便一数,光簪子就有八枚,且各不相同。
她听得到冬儿走近的脚步声,却没打算再藏,一面理着这些物件,一面等着她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