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她在内,横竖帮不上什么忙,有的是工夫做细活。
她一面做活,一面听着范姑娘和她母亲的争执。
“我为何就不能寻条好出路?”
大姑太太语带哀求,劝道:“我的儿,眼下府里出了这样的事,你竟有心思跑去外边。若是让人知道了,你这样……会寒了别人的心呀!”
范雅庭答得理直气壮:“她好好儿的时候,可从没替我筹划过。每回带上我,还不是为了琳姐儿?我与她比,又究竟差了哪一点,凭什么我就活该替她垫脚,捧着她往上。”
“你……你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心,以咱们家的处境,她能带上你,就是看重了。”
范雅庭嗤笑了一声,讽道:“看重?方书音不过随口提一句,她连那两个破落户都能捎上,怎么到了我这,就该感恩戴德了?我可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如今连个外人都不如了!”
莒绣停了手——原来带上我们赴宴,是方姑娘的意思。
“庭姐儿,你听娘一句劝,别总尖刺儿。书音是个好姑娘,连对张姑娘她们都愿意提携,你与她交好,总不会有错。张姑娘也是个好的,那孩子心善,又有福,别说韵姐儿喜爱,就连我……”
这话似刺激到了范雅庭,她说话声渐大,话也越说越刺人:“是不是连云堇书那个偷儿也是好的,这天下,有你觉着不好的吗?母亲,是不是所有人都比我好,都该过得比我好?哪怕我凭自己的本事过好了,也是不该,啊?”
她这话说到后边,已近哽咽。
大姑太太心疼不已,忙道:“哪里的话!好孩子,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再喜欢她们,也绝对越不过你去。我只是怕你走错了路,再……”
万劫不复啊!
范雅庭最听不得她说自己是错的,咬牙回怼:“当年若不是你找了个这样的人家,如今我也是万事不必操心的高门小姐,何必覥着脸到处讨好于人?”
大姑太太泪流满面,不想她恨自己,也不想她太偏激,哭道:“当年不是……不是……我做不得主,蕙姐儿……”
她察觉失言,立刻住了嘴。
范雅庭却听出了端倪,立刻反问:“蕙嫔陷害你,是不是?”
大姑太太摇头不答,她又接着道:“你为嫡长,嫁给犯官之后,她是次女,却进了宫。原来如此!”
这后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听墙角的莒绣都能感受到无尽的恨意,大姑太太自然也能,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宫里的事,哪里是寻常人能驾驭的。蕙姐儿机灵,会说话,又会办事,自然是她去更合适。”
“哼,”范雅庭聪明,怎么会信这些鬼话?即便府里真的权衡过,送蕙嫔入宫更合适,这也解释不了母亲为何会嫁进范家,还是在范家已经垮台的时候。那就是个笑话!
她不过思索了片刻,立刻悟出了其中关节:老太太并不厌恶母亲,断不至于故意将她推入火坑。只怕……当年范家有韦府的把柄,以此要挟,留下一条根。侯府不得不保住这一点血脉,还要庇护着那个混账。刁滑蕙嫔趁机将母亲推了下去,自己顺理成章进宫。老太太害了母亲一辈子,所以才愧疚,才会处处给母亲脸面,保全她地位。而我,流着范家卑贱的血,自然入不得她的眼。
这便是母亲日夜挂在嘴边,让她不忘感恩孝敬的好外家!
“好孩子,是母亲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唉!你收收心,暂且再等等。倘若那是个好的,到时候嫁了他也好。只如今,对他们的底细一概不知,如此仓促,怕行大错。且容你哥哥多打听打听,再做打算,好不好?”
这话还像些样子,范雅庭还需要母亲庇佑,便借这个台阶,软了口气道:“母亲总说这个好,那个好,也不怕我吃醋?我方才也不该冲娘发火,只是母亲,你也多疼疼我。”
大姑太太松了口气,忙道:“这两月花宴多,我托了韵儿,替你打几副新头面,这两日就该送进来了。我那匣子里还有些,你去拣拣,有合适的,也先拿去用着。我家姑娘如今也大了,正经该打扮起来了!”
她心里时刻记挂着上房,才说了几句中听的,又拐弯说到了那儿:“菩萨保佑,老太太竟大好了,醒了两次,参汤和太医开的药,都吃进去了,睡得也安稳。阿弥陀佛!”
范雅庭暗自撇嘴,不过想想,老太太要是不好,这府里只怕哪处宴都不会赴了,能好起来也好,便没回嘴,只当没听见。
母女俩消停了,莒绣却听见东北角有走动声——翠翠在偷听?
因欠着大姑太太的情,隔日一早,莒绣见范雅庭在院子那小林前走动,忙走过去,特意问起:“昨儿听说姐姐和那位宋夫人相熟,我有些好奇。好姐姐,你同我说一说吧?”
范雅庭警惕地打量了她,见她面色平平,虽嘴上这样说,眼里却没有半分轻浮,便半真半假道:“见过两三回,是有些交情。”
莒绣又问:“听人说,那位宋老爷生得……”
莒绣捂嘴笑了一声,才接着道:“生得奇特,那宋夫人呢?”
范雅庭顿生不悦,强压了怒意,撇嘴道:“宋夫人是个尊贵人,花容月貌、风姿绰约,难得的人才。”
宋公子父亲生得猥琐,万幸他身上,全无宗族半分粗鄙。他和宋夫人,俱是承了皇家的好相貌,一表人才,举止从容,风流倜傥,正是天生的贵公子。
莒绣又道:“如此啊!我听闻夫人之子,甚得皇宠,却不知这位,如今做的什么官,任的什么职?唉!想来也该是辉煌腾达、步步高升吧。可惜了,无缘结识。”
范雅庭脸色一变,随口打发她:“外头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呢!”
莒绣笑着点头,道:“也是,戏台子隔得远,听个响就热闹了。咱也不能钻戏台后去看个究竟,那多没意思。”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她来去也是,说完就走。
鸿雁从正院台矶上冲下来,嘲讽道:“这野路子表小姐,心比天高,竟这般不知羞耻,堂而皇之地问官问权来了。宋公子将来如何,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的?呸,也不照照镜子……”
“住嘴,”范雅庭压声训道,“你懂什么,她故意这般问,那样说,只是提点于我。”
“姑娘?”
范雅庭怕她焦急乱嚷,让别人听见动静,招人笑话。她一把拉了鸿雁到面前,附耳道:“我先前急躁,倒没想仔细。倘若那位真得宠,皇上该赏些实在点的,就算没才干,赏个世袭的闲职也好,就如那些千户百户的,半数是上头有人,才被抬举的。宋俊烨身上,既无官也无赏,认祖归宗也没了影。他常伴圣驾这事,要么是她们自个吹出来的,要么是皇上虚应,做做样子罢了。”
鸿雁急得跳脚,范雅庭反倒平静了下来。
京中各府贵公子,她都心悦,丢这一个,难受心伤不至于,只是少一个备选罢了。
况且,这还只是猜测,暂且再看看吧。
她只是……没想到那人也有这样的识人本事。
第79章
三老爷是十四这一日黄昏时赶回来的。他当然不会像大老爷和二老爷他们那样不知礼,挤在内院住着。
他回来后,歇在了前院。
只是这个人一回来,动静也比那两位要大。
冬儿从她娘那听来许多消息:
三老爷把三太太训了。
三老爷把四少爷训了。
三老爷把二老爷训了。
三老爷叫人给四奶奶送了礼。
三老爷叫人给大姑太太送了礼。
三老爷叫人给三姑太太送了礼。
三老爷带着范公子出门了。
当然这许多消息,都不如采选二筛结果要紧。
冬儿说:“五姑娘在屋里哭闹呢,也不怕三老爷回来了训她。”
莒绣忍不住皱眉:老太太可是一直把五姑娘当胜券的,也不知她听到这个消息,又作何感想?
冬儿接着道:“姑娘,我想不明白,马家那位姑娘,以她的姿容……论理不该她入选吧?”
韦府作保的人,入了一个桑毓琇,一个马绪娅,一个董云珊。
七日后,由宗人府指派人进行三筛。
马家十二小姐,要论民间看法,还不如十三妍丽,因她是嫡出,这才胜出。但这样的条件,在采选大军里,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莒绣也不懂,摇头道:“这里边的门道,不是我们闹得明白的。老太太那有没有动静?”
昨儿夜里,大姑太太怕是在上房等着兄长归来商议诸事,并没有回这院里,连范雅庭都到很晚才回。
冬儿摇头道:“没听我娘说起,想来还在养病吧。”
不必请安,不好走动,莒绣正好安心待在院子里多歇一歇。
说要搬来的方姑娘,不知忙着什么,成日不见她出屋子,也没赶着搬过来,只打发翠翠来了一趟,在那空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又走了。
云堇书也捂在房里,只偶尔拉开门,往这边瞧一眼,若是对上了,就笑一笑。
大家都如此谨慎,莒绣更不敢随意外出。
十七这日哺时,尚梅韵过来了,一见了莒绣,笑逐颜开,拉着她的手就道贺:“妹妹大喜!”
莒绣一头雾水,忙问:“姐姐,何喜之有?”
尚梅韵牵着她一块坐下,笑道:“那事呀,有些眉目了,那位点了头。等忙过这几日就打发人去你家,再接了长辈来好生商议。”
莒绣面色蹿红,羞道:“这……姐姐,眼下怎么好提这个?”
尚梅韵哼了一声,道:“有人巴不得呢,我想着是个好时机,果然,我才一张口,就有人帮着促成。老太太虽口齿不清,横竖是点了头的。好妹妹,你家里,想必是早早巴望着的。这事也算一锤子敲定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莒绣虽臊,也还记着她的厚谊,起身福了一礼,正经道谢:“多谢姐姐费心劳力。”
尚梅韵站起身,半道拦了,收了笑,感慨道:“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莒绣点头,在心里替她惋惜,只不好说出来刺她的心。
尚梅韵却主动提及:“我也不瞒你,韦鸿毅那混账,原本是捏在我手里的。这两日却出了岔子,看守的人一不留神,让他跑了。宫里蕙嫔小产,这屋里那位还怀着孽胎。这家里,少不了风波。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千万要躲着些,沾染了麻烦,只怕会祸及你的事。好妹妹,务必要记牢了,别的事都不要管,你只管守着你这儿。倘若麻烦找上了门,大姑太太记着你的恩,这也能用一用!”
莒绣知道她是好意,点头道:“姐姐也听我一句,不必争一时长短,好好地活着。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什么光景,但活着,才能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
尚梅韵默默地听着,眨一眼,落下两行泪,凄道:“若是相顾无言,若是两心相煎,又有什么意思?别人还能求个来世,我作恶不少,只怕要滚入畜生道。”
“姐姐,什么来世不来世的,先活好了这辈子再说!”
尚梅韵垂头,笑了一声,道:“也对,仇人还活得光鲜,我倒先败了,不值当!”
她再抬头,又是精神奕奕了。
“我那还有些事,先回去了。妹妹,你记着,不要随意走动。”
莒绣再点头。
尚梅韵一走,守在外边的冬儿进来,欢欢喜喜道:“姑娘,奶奶这媒人,做得真好!”
莒绣正要阻了她打趣,就听外边一人大声道:“什么媒人?”
是方姑娘。
冬儿忙道:“姑娘快别说,一会方姑娘也要笑话我了。”
莒绣见冬儿揽了过去,一下稳住了,朝冬儿感激地看了一眼,顺着话道:“你去沏茶来,我们就不说了。”
冬儿装着羞怯的模样,垂头拎着茶壶出去了。
莒绣站起身来相迎,“姐姐,快进来坐,外边日头晒。”
方书音没有客套,只是盯着她发间的那枚钗眼都不眨,等她坐定了,还在看。
莒绣猛然想起,自己念着他,想着横竖不出屋子,就把那对雕花别致的银簪取出来戴上了。
这簪有二股,远看像是枚寻常的蝶恋花钗,但每片花瓣和蝶翼上,都用錾花工艺打出了有些像文字的图样。
莒绣虽看不懂,却很喜欢,试戴之后,没舍得摘。现下觉着不妥,也不好突兀地将它取下来了。
方书音突然移开了目光,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念完这两句,转头定定地看向莒绣。
她时常这样心血来潮就吟诗,莒绣接不上话,便小声道:“莒绣惭愧,不通诗文,扫了姐姐的兴。”
方书音眯眼看她,眉间紧蹙,很是不满道:“既不懂,为何不学?少在那些无用的事上费工夫,你针线做得再好,又有何用?几两银子就能找个好绣工,庸俗!”
这话明明白白地刺人,便是出自好意,也让人难受。莒绣不再说话了。
方书音站起身,又往她脸侧各瞄了一眼,甩袖愤而离去。
莒绣心里有些难受,她不知这事是自己错了,还是方姑娘错了,垂头怔怔地坐在那。
冬儿进门,担忧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方姑娘呢?”
莒绣木木地摇了摇头,她想起桑姑娘头回交好,也问过自己要不要学诗。
她那是希望自己学会了,能和四少爷能意气相投。那方姑娘此举呢?她是懂韦先生的,难道是他也喜欢诗词,方姑娘见自己文墨不通,才恨我不上进?
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可莒绣知道,这些高雅的文字,不是她捂在房里就能一夜学会的。
方姑娘读了那么多的书,当初散学时,她也曾说过:我只会背诗,不敢轻易下笔写。好的诗词,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才精妙。否则便是无病呻吟,空洞的词藻堆砌只会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