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有七八个,领头的这位四十出头,一张脸虎得能吓哭小孩。
冬儿畏缩着放下桶,故作不知,小声问:“妈妈是哪个房里的人,到这来,是有什么事?”
那婆子冷哼一声,抬起另一只手,上前一步,贴着冬儿径自将门推了个大开。
她身后的几人都拎着灯笼,屋里亮着两盏灯。如此,坐着的莒绣和站着的她们,彼此都看了个分明。
莒绣平心静气问道:“徐妈妈,有事说事,不要吓坏了小孩儿。冬儿,你别怕,过来。”
这人她在老太太屋里见过,是三太太从南省带回来调教几位采选姑娘的,莒绣听幽兰这样称过一声。
徐妈妈撇嘴,下巴一扬,大声道:“我奉太太之命,前来捉拿下毒戕害我们四奶奶的凶犯。”
她一扬手,后边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婆子便上前挤了一步,劝道:“徐妈妈,还是先拿到证据再说。”
徐妈妈扭头朝她一瞪眼,怒道:“三太太的话……”
那婆子丝毫不惧,接着道:“便是衙门里的老爷,也还要问明情况,派差爷先查再办。太太和老爷的名声,可容不得我们胡造。徐妈妈,你得太太看重,我们是比不得的。到时候挨打受罚,这身老骨头可受不住,还是谨慎些才好。”
她这话一出,后边预备动手的几人又迟疑起来。
徐妈妈面皮抽搐,只能按下怒火,没好气道:“那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进去搜啊!”
那婆子又有话要说,她挡着门,不急不慌道:“屋子小,咱们一窝蜂挤进去,反倒查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再者,为免将来惹闲话,不如咱们分做两班,各房来的人,每班去一个,彼此监察。一二三四……八,正好!”
她也不等徐妈妈答话,飞快地将人分做了两队,自己站到了徐妈妈身后,恭恭敬敬道:“徐管事,您只管吩咐,我们几个来动手。”
这话又将徐妈妈捧了上去,她脸色总算好了些,往北边一指,另一队就钻到空的屋子那面去了。
她抬脚,领着这三个婆子往莒绣屋里去。
冬儿和莒绣交换个眼神,两人都确信,话多的这个婆子,必定是尚梅韵的人。
如此,也不怕有人临时栽赃。
莒绣干脆不跟着进去了,拉着冬儿的手,两人都留在外间。
里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莒绣静静地听着四周声响。
正房原本是有人走动的,此刻静悄悄。
对面东厢的门,开开合合,有四次了。
她不敢来,但至少是牵挂的。
莒绣知足了。
搜空房的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出了来。领头那个婆子向莒绣告了罪,又开始搜检这一间。
有个贼眉鼠眼的婆子,手上翻着架子,却时不时扭头往莒绣身上瞄。
领头那婆子见状,丢下手里的罐子,走过来,刻板地道:“姑娘,得罪了。”
莒绣站起身,镇定自若地平摊了双手,由着她上上下下拍过,又翻看了袖子。
莒绣能感觉到这婆子不存恶意,抬手看着重,落在她身上,却是轻轻的。自己身上要紧的位置,她都看似随意地带了过去。
荷包里的丸药,她拿出一枚,凑到鼻尖嗅了嗅,大声道:“雄黄、野决明、杠板归,姑娘,咱们这可不比你们乡下,从未藏过蛇的。”
莒绣淡淡地道:“带习惯了,忘了摘。”
她又当着她们的面,自行将袖子翻起,把袖袋里的帕子抽出来,摊开晾在桌上。
婆子凑过去瞧了,硬邦邦道:“行了。姑娘,劳驾让一让。”
她说得不客气,莒绣却笑了笑,收起帕子,理好袖口,走了出去,等在门外。
正房的灯恰好熄了,莒绣摇头苦笑。
东厢的门又开了,她看到门缝间露出云堇书半个脑袋,便朝那儿轻轻摇了摇头。
云堇书犹犹豫豫地阖上了门,屋里的灯却始终没灭。
冬儿也被搜检过,走出来紧紧地挨着她站定。
两人在外又等了许久,里间的人终于出来了。为首的徐妈妈捧着两个匣子出来,咬着牙得意道:“也没白来,抓了个大贼。张姑娘,真真是看不出啊!”
“看不出来什么?”尚梅韵在廊道那接口,再怒喝道,“我送妹妹的东西,谁许你这脏手去碰了!”
徐妈妈一愣神,后边那婆子立刻将东西接过去,麻溜地送进了里屋。
徐妈妈皱眉道:“二奶奶,这小人……”
“掌嘴!”
玲珑几步冲过来,一个耳光扇得徐妈妈的脸歪到一侧。
尚梅韵已快步走过来,牵了莒绣,急道:“她不大好了,让丫头来找你,半天也不见来。原来是被这些混账绊住了!好妹妹,她托我来接你去见上一面。”
她语音哽咽,话才刚落,眼泪已滚下来。
莒绣也忍不住,一面走一面吸着鼻子问:“大夫呢?她身上带着丹的,那细细的,吃一丸就会好。”
尚梅韵闭目摇头,哀道:“不中用了,快走吧,她还想见见你。”
两人一齐往院外去,尚梅韵背对着那些人,大声道:“冬儿,你留下清点,少一样,坏一样,全记下来。咱们去那位好太太跟前讨要。”
她才说完这句,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云板接连响了四下。
神三鬼四!
佟云裳已经殁了!
莒绣脚一软,险些跌倒。
尚梅韵牢牢地架住了她,劝慰道:“她的五脏六腑早就坏了,日日夜夜地疼,难熬。去了也好,去了也好!”
她这样说着,双眼却不服管教,泪如雨下。
莒绣侧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能送佟云裳最后一程,莒绣愧疚,哭过这一场,不顾劝阻还是去了那边。
院里挤了许多人。
尚梅韵领着她进去,三太太站在西厢门口,怒瞪着她们俩。
尚梅韵心里有恨,讽道:“这位青天大老爷,我这儿,你查过了,我的妹妹,你也查过了。那下一个,该查何处?”
三太太正要开口,尚梅韵回转身,大声下令:“将门封起来,这里这些人,谁也不许走,一个个的,全要搜过。我的院子,岂容你们来放肆!”
三太太愤恨道:“无耻的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横竖桑毓琇的事已经传开,她哪里还怕这个小辈威胁。
尚梅韵挑眉,冷笑道:“太太不是要过查案的瘾吗?你放心,我是个孝顺的,方才就叫人去报了官。太太也不必拿规矩压我,我是奉官老爷之令,封了现场,方便查案呐!”
三太太指着她,气得浑身颤抖,却挤不出半句。
她身侧的安妈妈上前一步,眯眼盯着尚梅韵,道:“二奶奶,这府里,上边有老太太,还有太太老爷们,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尚梅韵一个耳光抽到她脸上,懒得与她废话,一个眼神足矣。
安妈妈捂着脸,恨得咬牙,却没一点办法。她是个奴婢,天生就矮人一截。
此时,去搜检莒绣的几个婆子也在院里。
先前搜身那婆子,已经和守门的婆子联手将院门锁好,快速走到尚梅韵跟前,将钥匙上交。
尚梅韵丢下一句“仔细看好了”,然后牵着莒绣的手,藏好那些愤与怒,一齐走进去。
佟云裳就静静地躺在先前那榻上,面目安详,恍若酣睡。
韦鸿腾跪坐在她面前,牵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莒绣很想学着梅姐姐那样飒爽,上前怒扇他。
可她不能那样做,她和他,不能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她有那许多顾忌,尚梅韵没有。她走在莒绣身前,遮挡了她,对着韦鸿腾嘲讽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又不是不知仇人是谁,若有真心,缘何不替她讨个公道?哼,如今人都没了,你再来做这惺惺之态,没得让人恶心!”
韦鸿腾并不辩驳,只闷头道:“她有一句遗言。”
春分抱着个匣子上前,尚梅韵一让开,她就将匣子伸出来,递到莒绣跟前,开口道:“二奶奶喜爱姑娘,临了交代:这些送给妹妹做个念想。”
莒绣抹了脸上的泪,朝堂前行了一礼,这才接过来。
春分又道:“奶奶还说,总给姑娘惹麻烦,对不住了。”
莒绣泣不成声,只连着摇头。
春分的话,好似份例已用完,束手退到一旁,抬手指了备好衣裳的人上前。
韦鸿腾松开手,站起身,后退一步,再次跪好,朝榻上的人,郑重一拜。
“你糊涂了,这是做什么?哪有……”
三太太从外边冲进来,强拉着儿子要起。
韦鸿腾推开她的手,倔强地再拜,再拜。
此刻,三太太瞧这屋里哪个都不顺眼,怒火攻心,大骂:“我还没死呢,你到这摆什么孝敬。如今一个个都反了,规矩礼法去了哪!”
伺候的人要给逝者更衣了。
尚梅韵拉着莒绣往外去。
两人退到院中,莒绣听到里边韦鸿腾质问:“母亲口口声声说对她仁至义尽,往日种种,全是她挑拨离间,满口污蔑。如今她去了,你便在这发个誓,从此我再无二话。”
里边啪的一声响,三太太打完儿子,接着道:“十月怀胎,辛苦教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为你,费尽心血,我问心无愧!至于她,一个贱婢,拖累我儿,牵累家族,死不足惜!”
被打被训的韦鸿腾丝毫没有收敛,苦笑道:“母亲有一把好盘算,父亲有一腔好计谋。齐世伯家的姑娘,母亲又求了多少回?可惜了,云裳在这时候去的!母亲,你猜外边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咱们家?”
他停了一瞬,悲怆道:“这吃相,太难看了啊!母亲总说是祖母毁了我,是云裳毁了我。如今,再多一个你们!我从此便是无勇无谋、无情无义之人了,多好啊!多好啊!”
里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三太太凄厉的叫声:“驰哥儿,驰哥儿,快来人呐!”
尚梅韵和莒绣往旁边让了让,冷眼看着三房的婆子丫鬟们冲进去。
里边一阵折腾,三太太从里边出来,形容狼狈,慌乱道:“尚梅韵,快开了门,快去请太医!”
尚梅韵抬手一指,珍珠拽着个婆子上前。
“进去给他看看伤。”
三太太认得出,这是留在自清苑里伺候佟云裳的医婆,她心里虽嫌弃,此刻却顾不得了。
院子里的众人煎熬,突闻院外有人捶门,并嚷道:“三太太,二奶奶,老太太那有请。”
尚梅韵嗤了一声,小声提点莒绣:“三老爷要管这事了,你安心回去歇着。”
她朝下边一扬手,珍珠上前,尚梅韵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珍珠点头,接了钥匙,快步走过去,开了院门。
尚梅韵牵着莒绣往院外走,到得门口处,又道:“难保有人丢了脸面不死心,珍珠跟着你过去住几日。”
莒绣没有推拒这份好意,点头致谢。
珍珠陪着她往外走,等离自清苑远一些了,主动道:“姑娘,你能不能劝劝我们小姐?她这样行事,往后在这……难做人。”
莒绣不问究竟指的那些事,只道:“梅姐姐做事,必有她的考量,劝不住的。”
三太太明着作贱,倘若忍气吞声,只怕更难立足。
尚梅韵行事果断,无所畏惮。莒绣只有羡慕敬仰的,怎么会以自己浅薄的一知去挡她的十用?
三太太是长辈,但她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难道还要一味尊从她?
珍珠连叹了两声,忧道:“她吃了许多苦头,因对二爷冷待,家里太太老爷也不能谅解,直言不认她这个女儿。她没了娘家这条退路,又该怎么办啊?”
莒绣想起他对尚梅韵的批语,摇头道:“珍珠姐姐,你觉着梅姐姐含垢忍辱地在这住着,就是好日子吗?”
这话也是在问自己,她几次劝过她“好好活着”。可佟云裳的死让她明白,一个女人,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家里,倘若不自强自立,想要活着都是奢望,更何况是好好地活着。
她一想到这个人,想到不过离开几刻钟,从此阴阳相隔,再不复见,便心痛难忍。
莒绣眨眼落泪,撇过头问:“四奶奶今年多大?”
珍珠也有了泪意,伤感道:“比我们小姐还小四岁。”
莒绣在院前停步,靠着门柱,小声道:“珍珠姐姐,梅姐姐那,怕是有麻烦。你还是回去吧,帮着她些。我什么也不能做,何苦再扯她后腿。”
她才送了那些东西过去,佟云裳就死了。究竟是有人恰在此时下了毒手,还是她因为受了刺激……没熬得住,这是我的过错吗?
珍珠摇头道:“小姐的倔性子,你是知道的。你放心,三老爷有事要求着她,眼下不敢撕破脸,无妨的。”
那就好。
莒绣和她一块进屋,冬儿已将翻乱的屋子归整好。
东厢还亮着灯,莒绣忙道:“冬儿,你过去说一声,让她早些歇着。”
等发丧做法事,只怕没得清静了。
珍珠上手摸了摸茶壶,见还是热的,便替她倒了一盏茶,捧到跟前,劝道:“姑娘,逝者已去,节哀吧。”
莒绣接过茶,点头道:“多谢姐姐,我这事少,姐姐不必劳动。平日里跟着她操劳,到了这,多歇歇才是。”
珍珠想起她来这家里第一日的拘谨模样,到如今,沉稳又大气,感慨道:“姑娘是个好苗子,倘若生在个好人家,将来前途无量。”
莒绣摇头道:“莒绣浅薄,不敢承姐姐谬赞。至于生在哪,是天注定的,我从不去想那些。她们出生富贵,也未必就事事如意了。知足常乐罢。”
珍珠端起面前的茶,也饮了一口,叹道:“确是如此。”
冬儿从东厢回来,推上门,小声道:“难为她还记挂着你,等我说明了,她才安下心来。唉,她房里的立夏都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