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话,掷地有声,整个人气势如雷,甚至在说话间,面色不变地又在韦鸿毅背上狠扎了几下。
那个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所顾忌的二少爷,此刻唇色发白,苟延一息。
尚梅韵并不看他,只盯着门口的三老爷,冷声问道:“是请大夫,还是再置办一口棺材?三老爷,你来拿主意。”
三老爷不心疼这个废物侄子,但顾忌郡主,再是才在官府销了案子,这要是再出一个横死的,只怕……
三老爷立即拿定主意,招手喊了三太太靠近,两人耳语一番,一齐走了出去。
尚梅韵丢了手里的簪子,走到床边,一面轻唤莒绣的名字,一面去扶她。
莒绣听得见,却没办法回应,她的力气用罄,连抬眼都做不到了。
尚梅韵摸了她的脉,又翻看了眼鼻,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送到莒绣嘴边喂了一口。
莒绣知道必是良药,从唇上吸到了一丝,尽力咽下了一点儿。
玫瑰从门口走过来,横抱起莒绣就往外走。
尚梅韵要留下应对,叮嘱道:“送到我屋里去,先让三婆替她看诊。倘若不行,让玲珑想办法混出去,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行。”
玫瑰抱着莒绣往外走,在院里见了三太太也不惧,淡定地从她跟前经过。
莒绣吃了那药,有了一丝清明,刚要提醒她,玫瑰已经软瘫倒地。
方书音收了暗器,从屋檐下跳出来,在三太太的注视下,和本站在三太太身后的翠翠一起,抬了人往外走。
莒绣看着两旁倒退的墙,认出这是去荣逸堂的路。
她看到了阎婆子撇过去装作看不见的脸,看到了幽兰上前两步,又退回了屋里。
上房有姑太太说话的声音,可莒绣发不出求助,只能眼睁睁地由着声音远去。
方书音将人丢进后院,拍拍手道:“把门锁上就完事,等事过了,自然不与咱们相干。”
翠翠不太赞同,摇头道:“姑娘,斩草不除根,难保有个万一。”
方书音蹙眉道:“我可不想手头沾血,将来说不清。你放心,她在这等死,今夜她们自身难保,逃命要紧,谁又救得了她?”
“姑娘先走,我来动手即可。”
方书音很是不耐道:“我的话,你听不见是吗?百密难保一疏,她死在暴乱中,和死在你手里,是两码事!”
翠翠小声应了句:“是。”
主仆两人干脆利落地走开,莒绣无力地躺在花草丛中,透过花枝缝隙,看着空中的云朵默默落泪。
暴乱!
方书音怎么知道今晚必有暴乱,除非……她或她家人也会参与其中!
他知道这些吗,身边信任的人做了反叛,他又如何防备?
梅姐姐为了救我,惹下大祸,她又该怎么办?
这是荣逸堂的后院,比荣逸堂更冷,还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屋里那个老人,不论生或死,还有那位传说中贴身照顾的老姨奶奶,都是无声无息的。
暴乱,暴乱!
倘若老侯爷死在暴乱中,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吧。
皇家不仅不好再疑心,再责怪,反要怜恤几分。
而她这样的无名氏,死在叛军手上,顶多能得发现者一声唏嘘,谁又会费心去追查这事的来去?
身上越来越凉,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倔强地努力睁眼不肯放弃——她还想再见见母亲,再看一眼他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干了,白云也散了,天色黯淡下去。上房来来去去的动静渐渐消散,一时清清静静的。
一只小虫儿爬上她额间,在那停留了片刻,又离去了。
没被花枝遮挡的右脸颊被晒得发痛,可莒绣却感谢这样的疼痛,给了她些许力量。
目光所及的花枝晃了晃,停了片刻,又晃。
起风了。
四周安静,风声便清晰起来。
莒绣听到有人挣扎,有人求情:“求求你们,放开我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云堇书。
二少爷那副鲜血淋漓的样子,难道还能演这替罪羊的把戏?
云堇书尖叫了两声,接着是什么跌出去和一声闷哼。
莒绣与她同病相怜,可此时,她自身难保,爱莫能助,只能心焦地听着云堇书接连哀求,直至痛哭。
外边有上锁的声音,接着是人在院里走动的窸窣。
上房里的人,不知去了哪儿,莒绣听到云堇书四处呼唤,没人搭理,也没人阻拦。
呼唤声越来越近,莒绣燃起希望,可她发不出声,也动不了,这希望又如此脆弱。
她闭上眼,虔心祈求,然后睁开了眼,努力看向声音来处。
云堇书在用什么挑着锁!
“天呐天呐,菩萨保佑这儿有什么地方能让我躲一躲!”云堇书一面挑锁一面嘀咕。
“嗒”一声,锁开了。
云堇书光顾着将门推回去上栓,所以转身时,乍一看到花草丛里的莒绣,吓了一大跳,随即捂着胸口跑过来扶她。
她是个削肩柳腰的弱美人,莒绣生得比她高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人扶起,拖动了半尺,靠着墙坐好。
云堇书蹲在她面前,愁眉苦脸道:“原来你也遭了毒手,怪不得……怎么办,怎么办呐?”
莒绣朝她连眨了几眼,云堇书蹙眉,试探着问:“你有话要和我说?”
莒绣眨眼。
云堇书抿抿嘴,又问:“你说不了话是吧?”
莒绣又眨。
云堇书丧气道:“那怎么说呀?”
她越发愁了,自己脱身都难,眼下还要带一个行动不便的,一步也逃不出去呀!
莒绣竭尽全力弯曲了一根手指,让它指向自己,然后转动眼珠,盯着这个方向不动。
云堇书看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她胸襟,立刻了然地探手进去,摸出来一个粗布荷包。
她心急,没顾得上去看莒绣眼神,拉开荷包,飞快地扯出里边对折的信封,将它展平,再去抽里边的信件。
信件没有,银票有一把。
云堇书才看清面上那一张,就惊圆了嘴,合不上了。
她看看银票,再看看莒绣,好半晌才回神,惊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啊?是不是偷了她们银子才被……啊,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
莒绣一直以为这是对他来说很要紧的信件,因此看到是信封便没展开过。她定定地看着云堇书,云堇书却没看她,只抓着那银票纠结。
因莒绣不能言语,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听不见,开始和自己对抗。
“有这么多的银子,我这辈子就再不用愁了,下辈子也不愁了,下下辈子也不愁了。”
她腾出一只手,凑到嘴边,用牙齿磨着指尖,随即又移开,用力拍向自己额头,甩着头道:“不能不能,这又不是我的。”
她拍过头,又咬起指甲,继续纠结:“人都要死了,我拿着……”
她终是想起了莒绣,怯生生瞄一眼,为难道:“这银子,用掉没事吗?”
莒绣眨眼——他给她时,就是说万一有难处,兴许用得上。他不会怪罪的。
云堇书终于拿定了主意,哭丧着脸道:“算了算了,我就没那个富贵命。”
她拿着荷包起身,因此刻心烦意乱,以至于没有藏起荷包,做了一件此后让她懊恼不已的事。
莒绣听到她重新拉开了后院的门,跑了出去。
她要带着钱偷跑了吗?
莒绣宁愿信她不会丢下自己,那晚的灯,一直照在她心里的。
云堇书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一口气跑到了二门处,拍着门板问:“阎婆子,你开开门,好不好?我给你银子,一万两呐。”
阎婆子虽然心动,却没有贸然开锁,只拉开一点,透过门缝看了过来,随即指着她手道:“还一万两呢?我信你个鬼。要开门,也可以,你的东西都给我,还有首饰。”
云堇书又气又恼,朝那头呸了一口。
这锁头要是在里边,她哪里用得着求这死老太婆。银票全要不说,居然还想要她的首饰!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攥着东西又跑回了后院。
莒绣全听见了,急得眨眼落泪。
云堇书恼得要哭了,一见她这样,瘪着嘴,狠跺一脚,咬牙又转身跑出去。
她把门拍得咚咚响,外边阎婆子不紧不慢道:“你就是敲锣打鼓也没用,她们都撤出去了,谁会管你们?”
“也没谁管你呀!”云堇书气结。
阎婆子不紧不慢道:“我死了不要紧,我儿子孙子保住了,还有赏赐。这不就好了,他们有出息,将来少不了我的供奉。”
云堇书虽恨她,此时却不得不好言好语笼络:“死了受香火,又吃不出味来,哪里比得上活着享富贵?喏,银票给你,首饰也给你。”
阎婆子从门缝里接过东西,不满地摇头,撇嘴道:“姑娘怀里还藏着呢。”
云堇书恨得咬牙,却只能乖乖地将方才偷偷藏起来的两张又递过去。
阎婆子接过银票,用那三角眼透过门缝又上下打量了几番,冷哼一声,推上了门。
云堇书以为这是为开锁做准备,耐心地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来门开。
她察觉不妙,抬手再拍,门外却再无回应。她将门推到最大,歪着脑袋贴在门上左看右看,门缝外一丝动静也无。
她气得又哭又骂,可是……于事无补。她又愧又恼,重新回到后院,守着莒绣哭诉:“那个老不死的畜生,骗了咱们的东西,走了。你不知道,城门封了,四处嚷着有叛军进了城,府里人人自危,丧事也顾不上了。这院里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欸,这后院有没有密道什么的?”
保命要紧,她顾不上心疼被骗走的银子和首饰,翻身起来,挨间屋子翻看,翻到最后一间,才看一眼就尖叫着后退。
她怕引来叛军,慌忙捂了嘴,快步走到莒绣跟前,才惊魂未定道:“里边死了好几个人,到处是血,好惨啊!”
她想逃离这里,可是莒绣这样沉,她费尽了力气也搬不动,只好走到远离那屋子的这一面,紧紧地挨着莒绣坐下。她不敢再往那头看,只絮絮叨叨起来:“这几日,出了好多的事啊!四奶奶死了,桑姑娘却风光了。房家也在办白事,房樟死了,发丧说是病逝。可她们说,他是因为六姑娘进了寿王府,伤了心,就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你说六姑娘要是知道了这些,会懊悔吗?”
她需要说些事来转移自己的恐惧,莒绣却没心思听,她牢牢地盯着自己那根手指。
云堇书说着说着就觉出不对劲了,伸手探进她怀里又找了一遍,愁道:“什么也没有啊!”
莒绣左右动了动眼珠子,又落在指尖。
云堇书愁得不行,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哭丧着脸道:“莒绣,真没有啊!”
莒绣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眨了眼。
云堇书懂了,“莒绣,莒绣。”
莒绣再眨眼。
云堇书挠挠手背,全神贯注地念道:“莒绣,莒绣,啊!居袖,在你袖子里,对不对?”
莒绣认真地眨了一次,她的左手被压在身侧,既不能动,也指不到。好在云堇书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堇书赶紧换到这一侧,把她胳膊从身后抽出来,再抬起,仔细去翻袖袋,可是袖袋里什么也没有。莒绣这样肯定,必定不是骗她的,因此她将莒绣整个袖子往上翻,全挽到臂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终于在袖子中部肘弯处的密袋里摸到了一颗丸药。
她以为这是救命的丹药,大喜之下,焦急地往莒绣嘴里送。
莒绣瞪大了眼珠,她一移开那丸子,莒绣赶紧眨眼,然后上下晃动眼珠。
云堇书随着她动,也上下移动手里的丸药。
莒绣加快了动作。
云堇书懂了,问道:“丢出去吗?”
莒绣用力地眨了一次。
云堇书立刻站起身,将避蛇丸用力往地上一砸。
莒绣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因为那位姑姑的提醒,方书音搬回来的那天,谨慎的她,就单独留出了一颗,以防万一。
第84章
云堇书见这丸药碎了之后,既无烟也无雾,并无神迹,不由得有些失望。
她看向莒绣,见她神情放松,不由得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传递消息的物事吗?”
莒绣眨眼,看向对面高高的院墙。
云堇书也看过去。
她们看的是北边,有动静的是东面。
云堇书立刻扭头去看,惊喜地道:“太好了,真的有用!”
莒绣动不了,等来人跳到她们面前,她又失望又欣喜——不是他,是芳儿。
芳儿那双平素总是带笑的眼,此刻满是焦虑。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短笛,长长短短地吹了七哨,然后蹲下身来探莒绣的脉。
云堇书心急地交代:“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怕是中了毒,或是中邪什么的。”
芳儿朝她略点头,从怀中摸出个瓶子,倒出一粒小小的棕色丹药,喂给莒绣。
云堇书十分担忧,莒绣却没有抗拒,还眨眼让她放心。
这个药丸比先前吃的管用些,莒绣的呼吸很快就恢复如常,她的手指也能活动两下。只是喉间肿痛,仍旧不能发声。
芳儿见她好转,转身蹲在她跟前,拉起两手,将人背在背上。
莒绣的身体是软的,云堇书想上前照应,却发现这姑娘个子不高大,却稳稳地将人负住了。因方才芳儿抽空审视过她,云堇书生怕等不及莒绣帮自己解释,就被当成坏人灭掉了,连忙殷勤地帮着开了后院的门,又道:“前边的门被锁死了,锁落在外边,我开不了……啊,我是说我没有钥匙。”
芳儿走到二门那,抬脚一踹,锁没坏,但门轴断了,门应声而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