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堇书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做了正确的决断——莒绣不简单啊,又有钱又有人,自己要是背叛她,那只怕会死得透透的。
芳儿背着莒绣疾步往后院去,莒绣着急,努力在她手背上划了两横。
芳儿不改方向,解释道:“姑娘,眼下外边不知是怎样的,我先送你去东院。你放心,一会我就去找她。”
甬道上有人抱着包袱疾奔而过,四周隐隐有哭声。莒绣知道此时状况艰难,那请求是在为难她,不好再坚持,只暗自祈祷:菩萨保佑他,也请保佑她。
四儿在院门口等着,早早地迎了上来,因不好接手,只得伴着人往回走,顺带飞快地拴上门,又加了一把锁。
莒绣被安置在内室,云堇书守着。
芳儿交代四儿:“务必守好了,主子还在宫里,一时半刻不定能赶回来。东院不打眼,那些人要先做要紧事,天黑前应当不会攻来。倘若情况有变,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芳儿知道自个该留下守好她,可莒绣姑娘,一瞬不停地盯着她。芳儿便知道她的决心,朝她点头,并迅速钻了出去。
云堇书待在屋里,四儿退到门外去守。不一会儿,外边又有了动静。莒绣听着那人动作轻柔,是友非敌,便松了口气。
果然四儿与那人低语几声,那人也站定没再发出声响。
接着,又来一个,再一个。
云堇书停了点数,终于松懈下来,脱了鞋爬到床铺里侧,紧紧地挨着她躺好,小声问她:“莒绣,你是什么民间遗珠吗?”
为什么这么有钱,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郑重地守着你?
莒绣答不了。
云堇书也不用她答,贴着她肩头,小声道歉:“我那会……我就是嘴上胡说八道,我真没想过要丢下你。”
莒绣动了动手指,云堇书察觉,伸手去摸,莒绣勾住了她。
云堇书把脸埋在她肩窝,哭道:“谢谢你。”
门外又是一声响,云堇书以为是又来一个护卫,可那人的脚步声一直往里来。
云堇书提起一口气不敢喘,帘子被掀开,一个男子迈进来。
“韦先生!”云堇书下意识地叫出来。
韦先生脸色不好,云堇书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韦先生朝床边走来。
他抱起了莒绣,小心又轻柔地拨开了她脸上沾到的碎发。
莒绣在看他,还在落泪。
云堇书觉着好像有哪儿不对,看看他,又看看她,愣愣地问:“韦先生,你是大夫吗?”
韦先生板了脸,眼风都不给,冷声道:“出去。”
云堇书愣愣地从床尾越过莒绣的脚,爬下来,等走到门口了,才后知后觉,又退回来,抓着他衣服使劲往后拽,急道:“你不能再害她。”
她这样无礼,韦先生的语气反倒好了些,再道:“你出去,到外头等着。她是我娘子!”
“哦。”云堇书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猛地回头。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啊!!!
韦先生正给莒绣解衣衫,还柔声在解释:“好莒绣,眼下城里太乱,林大夫那儿有伤者要照看,稍后才能过来。我先给你看看。”
其实是那位自己受了重伤,他不想吓着她,也不想说出来让自己更慌。
这这这……
云堇书逃也似的奔出去。
韦鸿停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哪里顾得上她这个闲人的震惊。他不通药理,只是两段闯荡生涯见多识广,中毒这种事,还是很容易判断的。
他轻轻解了她身上这件被人胡乱套上的外衫,仔细检查了几处要紧的穴位。他在太冲穴按压时,见她蹙眉面露难受,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兜,掏出来一堆小的瓶瓶罐罐。他拣了其中一个,拔了塞子仔细嗅了几下,随即皱眉为难。
“笔……”
韦鸿停见她发声,大喜道:“莒绣,我听见了,你别着急。”
他抱起她,快步来到外间书房。
莒绣要了笔,却拿不起,但她能用眼,也能发出简单的声。
“方……乱……”
韦鸿停听明白了,忙道:“你不要担心,方浩已经被拿下。”
“短……脸,凹……挺……眉,瑞凤……眼,大耳,眼角……有痣,小,在左。毒……人。”
他迅速画下来。
莒绣沉沉地喘息了几声,又开了口:“药……莺茶(色),腥臭,苦,涩。喉痛,肿,多汗。”
韦鸿停用脸贴了她额角,手探在脉上,随后在纸上又添了几个字,然后扬声道:“小九!”
小九垂头束手进来,上前接了条。
“他在王府后巷康家的宅子里,速去。”
小九拱手,没走门那边,跳窗出去了。
莒绣缓了口气,又道:“梅姐姐,她救我……害了自……”
“有人去了,你不要担心。”韦鸿停心疼地调整了手势,让她尽量直起身些,喘息能更顺畅。
被人解救,又如愿见到了他,莒绣紧绷的心终于软了,人也软了,闭目不再睁眼。
韦鸿停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道:“对不起。”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呈上药盒,等主子喂过药了,才小声禀报:“林大夫说,那杂碎是铜坎精。药是屋前雪,用乌头、蝎子、蛇液、马钱子、雪上一支蒿制成。”
这药剧毒,却不会立刻就死。先是无力,再是痛,还要熬上七天,等内脏全腐坏了才能断气。此刻他不敢把这个说出来,横竖林大夫说,姑娘这些症状,应是药量不足数,又及时服用了万用解毒剂,虽不对症,也有缓解。
这几样,全是毒。韦鸿停听得青筋暴起,咬牙道:“悬赏出去,不拘死活。”
小九犹豫了一瞬,又干脆应道:“是。”
韦鸿停知道他的意思,平静道:“再有天大的事,此刻我也不会走开。”
小九为难道:“主子,倘若皇上……”
韦鸿停抬眸,冷冷地扫他一眼,恨道:“管他去死!”
倘若不是这个混蛋糊涂,他也不至于被这样多的事缠住。他恨那混账,也恨自己,若不是为着王爷,他想亲自动手拧了他脖子!
小九接着劝道:“受苦者众多,她……它日,姑娘是个心地纯良的,只怕会难过。王妃即将回府,梦将军和其他几位都在王府里守着。主子不如将姑娘送进去,既能保全她,主子也能安心做完那事。”
韦鸿停沉默,莒绣突然睁眼,看向他的眼,代他应道:“好!”
韦鸿停幽幽地看着她。
林大夫的药有奇效,立竿见影。
此刻,莒绣身上好了许多,将手抬到了半空,被他握住了。她尽力笑了一下,又道:“我去,有姑姑在,你不要担心。”
韦鸿停不想违逆她,却没有立刻动身,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打开来,用指尖沾一点药膏子,轻轻柔柔地替她抹在晒伤的脸颊上。他擦完这面,又掏出另一盒,仔仔细细涂在被人打肿的那边脸。
他在她额角落下一吻,轻声道:“我恨我丢不开那些,为何不早些辞了,为何不日夜守着你,恨自己有眼无珠,错付了人。莒绣,我的心散了,不依靠着你,我就是个没有魂魄的野鬼。”
小九尴尬,此刻劝也不好,退也不好,留也不好。
好在女主子是个清明的,她轻轻柔柔几句,就哄好了他们家的倔爷。
“你为我做了许多啊,你劝我搬出去的,是我自己太犟,顾虑太多,没有听你的。那荷包……只是遇上了恶人,蛇丸到最后也派上了用场,还有芳儿她们,是你保全了我。你别难过,我已经好了许多,你瞧,我能说话了,手也能动了。我牵挂着冬儿、梅姐姐,别的人,也牵挂着她们的亲友。还有那些像小鸾儿一样的孩子,她们无辜,不该受这些罪。我喜欢的先生,英勇、善良,他能帮助其他人,能为天下除奸佞,我是高兴的。王爷信任先生,先生也完完全全信任王爷,因此我去王府,你不必担心啊!”
韦鸿停帮她拢了拢衣裳,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身上那件“脏”衣,早让他丢了,如今穿的,是他的衣裳,太过宽大,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小九焦急,上前一步,想请命送人。
韦鸿停抬眸,用眼神挥退了他,自己抱着莒绣起身。
“这院里只剩些不要紧的物件,让他们不必守着了,做事去。”
韦鸿停单手抱着莒绣,从屋里迈出来,余光瞥见云堇书眼巴巴地看着,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号人,便叫住小九:“你送她去后巷。”
他抱起莒绣,脚蹬院里石凳,飞身上了屋顶。
云堇书看傻了眼,下意识地问:“他还是武功师傅吗?”
小九白一眼这傻子,为省事,一把将人扛起,也上了屋顶。
才要骂他唐突的云堇书,立刻闭了嘴。
韦鸿停并没有直接去王府,先带着人,在屋顶间飞跃,赶去了鹿鸣院。
莒绣下巴支在他肩头,能清楚地看到下边的情形。
每个院里都是空荡荡的,先前还有人逃命,此刻已没了人影,只看得到一些散落的碎片和杂物。她听不到什么动静,只能尽力往远处看。
韦鸿停像是知道了她的心事,宽慰道:“楼里的道士在,那儿不会有人去。奴才们护着那几个躲在地窖,没逃的那些,都在各门上守着。你放心,只要擒了贼首,这叛乱自然动不起来。”
莒绣贴着他耳朵,小声问:“这府里是主谋……之一吗?”
韦鸿停抱着她在院中落了地,轻声道:“就他们,没那个能耐。不过是巴结上了,趁势办点自己的事。”
“上房后院里的人被杀了,我怀疑……老太太也会如此。”
“早该死了,不用管他们。”
莒绣最想问的话,却一直挤不出口。
韦鸿停大大方方抱着她往西厢走,正房西边的窗,支开了一半,范雅庭偷窥到这一幕,惊诧地堵了自个的嘴。
韦鸿停往那儿瞧了一眼,大声道:“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范雅庭虽记着自己没有谋划过,也被这话里的狠厉给惊得立刻转身,再不敢看过来。
这声音毫不避讳,鸿雁自然也听到了,小声道:“小姐,他们……怎么……”
范雅庭立刻捂了她的嘴,朝她微微摇头。
西厢无人,韦鸿停将她放在床上靠好,再不避嫌,只身去翻衣柜。
他扭头,皱眉道:“你的东西都不见了。”
莒绣想起了那个荷包,急道:“荷包被阎婆子抢走了,我不知道里边有那么多银两,这……”
“不要紧,”他见她焦急不已,忙哄道,“她拿走了也没用,那是王爷的票庄里出的,只要通报下去,她敢来兑,银子没有,镣铐有!”
莒绣安下心来,想起事发前冬儿是在帮她收拾的,急道:“你快开密门。”
柜子的位置不对,离墙远,也没摆方正。
韦鸿停单手一推,柜子撞上那头墙角。密门上的锁,果然是开着的。他拉开门,冬儿和珍珠两人紧紧地抱着包袱,就站在门口那等着。门一开,两人从他身侧挤过,一齐围着莒绣上上下下看。
“菩萨保佑,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冬儿丢了包袱,抱着她又哭又笑。
珍珠也蹭了蹭眼角,忧道:“我们担心是叛军,不敢出声。院门被锁死了,我们出不去,只好躲在这,我家小姐也不知去了哪?”
莒绣焦急他的事,忙道:“咱们先离了这再说,往西苑出去吧。”
韦鸿停走过来道:“也好,我让王府的马车来接。珍珠,你是要去你主子那,还是跟我们走?”
这两个,她势必不肯丢下的。
珍珠大喜,问道:“你知道小姐在哪吗?”
莒绣也眼巴巴地看着。
韦鸿停便将先前收到的信息道了出来:“去了方舟寺。”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大少爷正是待在方舟寺不肯回的。
韦鸿停接着道:“倘若他愿意,那往后,世间再无尚梅韵。你可想好了,究竟要不要去?”
珍珠不懂这个“他愿意”指的什么,她只知道,她这辈子,从六岁进府起,就是小姐的人。她定然是要一辈子跟着她的,便坚定地点了头。
四人商定,冬儿不必韦鸿停要求,很有眼色地找出一套新衣替莒绣换上。只是……堂少爷居然不肯避嫌退出去,只在更衣时,暂时地背过身而已。
到了这会,好像也顾不上说这些规矩不规矩的。冬儿和珍珠对视一眼,谁也不敢提醒。
韦鸿停等着她们三人先走过去,将密门锁上,再将柜子推回,自己翻身从屋顶过去,继续守着人。
王府的马车到了,他没走,姑娘们坐在马车里,他坐在车辕上,一直送到王府侧门。他叮嘱赶车的小将仔细些,走西郊送珍珠去方舟寺。
各处城门关闭,西城门全是王府的人,走这儿最可靠。
小将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
守门的那对兵,见了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长两短四下。上方不知是哪,传来三声哨响。
韦鸿停单手抱扶着莒绣,掏出哨子,也吹了几声。很快,铸铁大门沉沉打开,一队持剑的兵将出来守道,再是老熟人梦榆姑姑。
姑姑将人接过去,催道:“你快进宫去盯着,那些人离了王府这十多年,我们也不敢打包票,是否个个都还记着忠诚二字。”
荣辱祸福,彼此相依。早在二十年前,王爷为了避嫌,离京之前,就将手下得用之人,散去了大半。但皇帝又将这些人全拣去重用,气得王爷在家大骂!宫里宫外,文有忠良,武有这些,按理说不必担忧,但权势动人心,谁知道哪个又起了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