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绣来过这几回,还是头一次知道这里有个叫玫瑰的丫鬟。
可惜名字取得这样美,本人却是个生得壮实的笨重丫头。莒绣和尚梅韵在女子里算高的,都要矮她半个头,难怪人不在主子跟前伺候。
玫瑰人笨重,嘴也不巧,只硬邦邦道一句“行”,然后就死板地跟在莒绣身后,她动她就跟着走。
玲珑嫌弃道:“机灵点,好生照看了。”
玫瑰又是一个“行”,再无二话。
莒绣仔细听着,她身形笨重,脚步却轻,这只怕是个练家子。因此,一进了鹿鸣院,莒绣便转身道:“玫瑰姐姐,请回吧。”
玫瑰皱眉,没动。
莒绣又道:“珍珠姐姐在的,我的丫头也在。你回去守着梅姐姐!”
玫瑰这才点头,看着莒绣进了院门,又等了会,才回自清苑去。
莒绣跨进二门,抬眼便见一人堵着道。
“方姑娘,有何事?”
方书音看着她良久,面无表情道:“妹妹,前日疏忽,丢下妹妹没照看。我不知……”
莒绣笑一声,打断了她,在她的错愕中,冷声道:“你要做的事,你我心知肚明。”
方书音一怔,随即回神,强辩道:“我只是见不惯她们在婚嫁上,上蹿下跳,怕妹妹被人带坏,特地开个玩笑,警醒一番罢了。妹妹万不要当真,读诗一事,那日是我口无遮拦,我也是想着妹妹天资聪颖,倘若不思上进,将来难免沦为庸俗之流,恐生变故。”
莒绣摇头道:“一个女孩家,想嫁个好夫婿,这算什么过错?明珠发光,也是想让众人知道它的价值,珍之爱之。她们展示才艺,精心打扮,亲近长辈,也是这样的道理,不过是想让人看到自己的长处,又不曾诋毁、打压、排挤她人。我觉得并无不妥。”
两人各自打着机锋,情绪难免激动。
莒绣以为方书音会愤而离去,不曾想她竟好声好气,再道:“妹妹,我行事不周,不当之处,还请见谅。但我对妹妹确是真心喜爱,远胜于她们,且我受人所托,要忠于其事。还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与我疏远。”
莒绣心意已定,再摇头,斩钉截铁道:“姐姐是阳春白雪,我们是下里巴人,雅俗难共赏。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道吧。”
方书音不再多话,神色莫名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莒绣顾不得那样多了,绕过她,回了西厢。
第83章
莒绣回房,珍珠在外间,冬儿去了灶上领饭,跟她前后脚进的屋。
两人要跟进来伺候。
莒绣忙道:“我在梅姐姐那用过了,先到屋里歇歇。你们吃,不用管我。”
珍珠点了头,将茶壶拎到房里,换走了里边的冷茶水,又仔细放好了帘,这才退出去守在外间。
莒绣躺下来,闭眼去听。
隔壁毫无动静——他忙成那个样子,怎会有空过来?
她翻了个身,对着里侧。方书音的两面,佟云裳的悲剧,让她亲眼见证人情的淡薄与残酷。她偷偷掉了几滴泪,在心里拿定主意:等送走了佟云裳,和梅姐姐好好道别,她就听他的,不管那事完没完,都要搬出去,再不要住在这让人憋屈的地了。
她闭目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外边闹哄哄的。
“姑娘,姑娘,”珍珠进来摇了摇她,见她睁眼了,焦急地道,“琉璃过来了,说是奶奶……我们小姐找你有事。”
冬儿正在衣柜那急匆匆地收拾,也催道:“姑娘快起吧,外边出事了。”
莒绣掩了哈欠,连忙起身,顾不上换衣裳,只稍稍拍整了,抿了抿发髻,匆匆往外走。
她没见过琉璃,见廊上站着个丫头,便走上前道:“琉璃姐姐,我们走吧。”
琉璃往正房那看了一眼,莒绣扭头,见方书音站在台矶上看着她们这,和身后的翠翠一个脸色,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莒绣心里不太舒服,转回头,催道:“快走吧。”
琉璃轻轻应了一声,领头往外走。
两人走到夹道拐弯处,莒绣突然听到了春儿的哀求和惨叫声,忙道:“琉璃姐姐,请等等!”
她小跑着往右边小道上去,到得一处小院门口,果然见那个背对着门口倒地的身影,正是春儿。
“春儿,你怎……”
有人从身后堵了她的嘴,并钳住了她上身。
那力道之大,使她完全挣不开半分。
莒绣挣扎着扭动头部,余光瞥到身侧的琉璃,也被一个穿着靛蓝衫的婆子给制住了。
她心里慌乱,还牵挂着生死未知的春儿。她眼睁睁地看见地上躺着的那人,停了呻吟,缓缓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扯了扯外衫,再转过身来,正是春儿!
是也不是。
这个春儿,脸上没有一丝当初的怯生懦弱。她眼神坚定,出口无情:“我的活做好了,剩下的,该你们了。”
莒绣一直看着她,她却一丝眼风也未给,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迹,转身走进了屋里。
青天白日的,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莒绣来不及细想,身后有人靠近,和掐住她的人一起合作,将她的双手反剪,并绑了起来。
莒绣还想多听多看,却不能了,她被绑缚,身后这人腾出一只手,挪了半步,到了她跟前。
此人蒙着面巾子,光凭衣裳发饰来看,应当是个女人。只是莒绣方才被他制住,知道这人力道之大,还有胸腹的平坦,不像是女子该有。何况他眉眼硬朗,喉间凸起,十有八九是男人假扮。
他改捂为掐,死死地卡住了莒绣两腮,迫使她无法合上口齿,再往她嘴里挤进一丸药。
莒绣挣扎,可这力道,钳得紧,掐得痛。她只能尽力回想那些令人恶心、厌恶的事,让自己不断干呕。
那人怕被污秽沾身,皱眉恼怒地松开了手。
莒绣一鼓作气,强行将那物又呕了出来。
那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滩,抬手就是一耳光。
莒绣的左脸火辣辣地疼,这一侧的耳朵嗡嗡作响。她想趁此时呼救,却绝望地发现喉间肿胀,什么声也发不出来。
婆子急道:“你再塞一颗。”
那人撇嘴不满,哼道:“我的药金贵,你们给的价钱可不够。你放心,我的药,天下第一,只要沾到就是有的,不必再浪费。”
这人没打诳语。
那丸药虽被吐了出来,可到底先前进过肚,又见效奇快。莒绣很快觉着身上发软,且又潮又热。
那人反着将她负在肩上,莒绣又觉恶心,身上不断有汗冒出,黏腻湿缠,十分难受。
她被扛在半空,随着他走动而头部晃荡,忍不住又连呕了两次。她尽力去抬头,看见琉璃被人以手刀击晕,往内室拖去。
她想呼救,人已昏沉,头重重地垂了下去。此时视线模糊,脑子里一会是山川湖海,一会是戏台铿锵,一会又是百鸟争鸣……
闹糟糟的一片,她恍惚中强行抓住了一丝清明,用尽全力去咬舌尖。
疼痛让她勉强撑住了半分,直到被人塞进了木箱,合上了盖,眼前一片漆黑。她挣扎着保留了一丝清醒,没有轻举妄动,等这人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才用力去磕箱子四壁。
有人来了,莒绣大喜,然而这两人说的话,又让她绝望了。
“快点儿办事,那些人就要来了。”
“嘿,轻着点。”
“你放心,这药一下去,开膛剖肚都不会醒的,还不是由着咱们摆布。”
莒绣不敢放松,又掐指尖又含舌,一困顿就咬。
箱子被人抬起,莒绣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一百四十三的时候,箱子被放下,有人在摸锁头。
莒绣赶紧闭眼装昏睡。
两双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再解了绑手的布巾,合力将她抬到了床上。
“小心些,”这是那个声音老一些的婆子,她接着道,“这小妮子,命怪好的,临死还能穿一回郡主的好衣衫。”
“要不你来?少废话,快些办事。”这不是方才和婆子对话的妇人,但这个声音莒绣听到过,正是郡主身边的大丫头秦琴,她曾来学里宣读过采选的规矩。
莒绣极力稳住自己,由着她们解了外衫和中衣,套上了另一件。这件“好衣衫”丝薄轻软,莒绣心凉身冷。
这两人布置完,一齐朝外走。
莒绣耐心等着,听到秦琴在外说了句:“仔细看好了,等人来了,你们再撤。”
你们?
莒绣知道要自救,只有这一丝机会。她极力控制颤抖的手,去荷包里摸蛇丸。这毒药越往后越起效,她用左手抓了右手,合力才从荷包里抓出一颗,用力朝地上甩去。
蛇丸未碎,顺着力道滚出去很远。
莒绣咬牙,再摸一颗,她勉力一翻,挣扎着挪到床沿,再将蛇丸摔出去,绝望地看着它滚远。
“别试了!”房梁上的方书音忍不住出声,她顺着白绫滑落下来,轻轻着了地,在莒绣愤恨的目光中,撇嘴摇头道,“别这样看我,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识相。”
莒绣眨眼落泪,她喉间发肿,发不出声,身上的力道所剩无几。但此刻她无比清楚,那日赴宴的亲热,正是换掉她保命蛇丸的时机。
这便是所谓的姐妹情深和我都是为你好。
方书音见她这样,撇开目光,伸手拔了她发间的簪子,迟疑了片刻,又拨动她的头,摘走了两侧的耳坠。她将这些收进怀里,蹙眉转身,背对着她道:“你一个乡下丫头,给这府里二爷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你。虽说在这节骨眼上被人撞见,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和指指点点。但往后,好歹有个出路,你好自为之吧。”
方书音抬手,借助白绫之力,重攀上屋顶,从墙顶的空窗翻了出去。
莒绣听见外边有人快步过来,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想往左边袖口摸去,可惜再提不起沉重的手,也来不及了。
门被人大力推开。
莒绣眯着眼去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闯祸逃逸的韦鸿毅。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那位本避在暑宫的郡主。
“好了,白给你个黄花闺女睡一睡,有什么好委屈的?”
韦鸿毅随意往床那瞥了一眼,撇嘴道:“女人自然要鲜活的,玩起来才有意思,这和奸尸有什么分别?还不如你跟前那琵琶得趣!”
郡主怒道:“你是想浸猪笼还是被凌迟?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你如今还在那受毒打呢?我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你还不要了?再说了,别人已经起了疑心,散了流言,便是上边压着消息不定罪,往后呢?倘若不唱这一出,你我,还有我肚里的孩儿,都要受人指点。不过委屈你一回,又……”
韦鸿毅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出去出去,你总不想看着我办事吧?”
郡主气得拍了他一记,怒道:“你记着我的话,现下不要动手。我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那些人着急抓我把柄,总要让她们逮个正着,我再闹上一场委屈,这事才可信。”
郡主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了一遍,门拉到一半,她又扭头道:“你可不许动真格,你把她们当玩意,我虽醋也不至于心痛。倘若你……你我就同归于尽吧。”
韦鸿毅早就腻了她,只如今脱不得身,不得不听她摆布。他再听她说这些就躁,撇嘴道:“行了行了,烦都烦死了!我又不是傻子,别跟我扯这些那些,赶紧走吧。”
两人旁若无人地商定,郡主终于离去,并叫走了守门的人。
莒绣闭目,仔细去听四周动静,寻一丝生机。可是这一侧的耳朵,自被打之后就一直嗡嗡的,像是被罩严实了,又像有蜂虫在鸣。另一侧耳朵压在胳膊上,因身子虚弱,此刻也听不分明,只听得到韦鸿毅在屋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咒骂两声。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有了急促的走动声。
韦鸿毅心想:时机到了。
他快步朝床边走来,莒绣磨好了牙,等着他靠近就要……
来的并不是见证人,门不是被推开的,而是一脚踹踢。
“韦鸿毅!”
韦鸿毅移开摸向莒绣的手,哆嗦着扭头看向来人,惊道:“怎么是你?”
他惊诧惶恐,莒绣却大喜,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姐姐。
尚梅韵并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人。
三太太苦口婆心劝道:“大局为重,你的要求,我们都应了,你也知道今儿那些人是要来做什么的。你听我一句,现下退出去,只当不知道这事,等人来了,你再打他骂他,把这戏做全。从此咱们脱胎换骨,好好振兴家业。”
尚梅韵上前,将畏畏缩缩要往床上躲的韦鸿毅一把推开,又及时地踹上一脚,喝道:“给我滚!”
三老爷急匆匆赶来,跟着劝道:“韵儿,这事瞒着你,就是不想你为难。这丫头难得,只是眼下,她是最合适的那个,那就顾不得了。那几位命妇已经入府,郡主也将那闲言散开了,一切就绪。何况我们都知道,你也是算计过她的,如此再用她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到那时候,倘若她不愿做妾,再将她嫁给停哥儿就是了,也不算亏待了她。”
三老爷说话间,三太太上前靠近。
韦鸿毅有了人撑腰,舔嘴得意道:“尚梅韵,这要不是你干妹子,我还真不愿意睡呢!”
尚梅韵嗤笑一声,走近了贴着墙站定的韦鸿毅,抬手飞快地拔下髻上的顶簪,用尽了力气,在他脖根处狠扎下去。
韦鸿毅捂着伤处,痛苦又愤怒,可他不敢动,不敢问。喉间涌动的血,正伺机等着汩汩往外冒,往里钻,等着要他的命。
三老爷和三太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骇到了。
尚梅韵拔出簪子,左右转动了一下拿簪子的右手,看着它,面无表情道:“我设计她,只是想要把她许给我心里最好的男儿,给她一个好归宿,给他一个真正的孩子。我尚梅韵是卑劣,我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我认,但绝不会和你们这样的畜生同流合污,戕害一个无辜的人。如今,多亏了她,我心愿已了,丢了性命又何妨?我在这,谁也别想动她半分!你们若是不信,只管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