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我在屋里。”莒绣扬声答道。
冬儿便放下食盒,掀帘进来,“姑娘,厨下还乱着呢,我作主点了三个菜让她们做,等着做好才回来。我们早些吃了也好,一会……姑娘,这些是……”
莒绣放下手里的耳坠,朝她使了个眼色,拉她过来,小声道:“韦……堂少爷送来的,冬儿,我和他……”
莒绣正想着措辞要解释自己的隐瞒,冬儿已经压着声欢喜道:“姑娘,真成了啊?那可太好了,他是个好人,肯送这些来,必定是确定了心意。姑娘,你说得对,这姻缘呀,它果然就来了。”
莒绣愧道:“我不该瞒着你。”
冬儿喜不自胜,哪里顾得上这个。她捂着嘴,闷声道:“这样好,这样才好。等姑娘嫁了,往后逢年过节,说不得我还能见上一面。”
莒绣感动,伸手抱了抱她。
一松手,两人相对而笑,一起归置这些首饰。
东西很多,但只有簪子和耳坠,每支簪子都有相对应的耳坠。比如这简单但很有风骨的老梅银簪,就配了一对梅花枝的银耳坠。
这还不是最特别的,这八副里边,最别致的是两副金饰,簪子耳坠上,雕的不全是花草虫鸟,还有字。也不是楷书这样的方正,这些金字,一副是草书,一副是行书,定稿的人写字飘逸,做工的人技艺精湛,这倒不是首饰而是书法大作了。
行书这对耳坠,各一句五言: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簪子上,则是诗的另两句,藏在花草里,若隐若现。草书那对,簪子形状奇特,莒绣认不出来。耳坠上先是芋叶,最下边再坠一个细细的莒字。虽不如那副有意境,却是世间唯此一件了。
一副一副再细看,莒绣又找出来一副看着像字的银件,把它和另两副放在一起。
冬儿很是欢喜,只是一面帮着收拾一面念叨:“怎么都是簪子和耳坠呢?姑娘的首饰,多半是这些呀!”
如今贵族太太小姐们梳妆时,喜欢满头插戴。譬如郡主,每回出行赴宴,满头黄金珠翠,贵气十足。
姑娘这儿,簪子很多,但都是适合做主簪的实用簪,装饰用的太少。挑心只一枚,又被送走了。簪花有一对素的,没有顶簪,没有分心,没有掩鬓,也没有拿来填补的金花簪。
镯子只有几个开口银镯,样式简单不出挑。
项圈没有,别的花样,通通没有。
莒绣想起上回他送的那些,和存在她这的那几样名贵好物,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冬儿不解,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莒绣笑道:“你忘了吗?我刚来的时候,只有几样首饰。每日戴着簪子和耳坠,再没别的。”
所以,他以为女孩家的首饰,就这几样?还是,他觉得就戴这两样才……好看?
冬儿也笑了,道:“所以堂……方姑娘来了,快坐。”
莒绣变了脸色,背对着门帘的冬儿机灵地收回了话,转头一看来人,便放下东西,前去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冬儿本想借迎客挡了她,方书音却绕过她,径自往屋里来。
莒绣心知此刻再藏是来不及的,便自然地停了动作,笑道:“姐姐可用过饭了?我们正在这收拾东西,没听见外边动静,失礼了。”
方书音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首饰上。
冬儿重新走进来,突然道:“姑娘,二奶奶送你这许多,咱们拿什么做谢礼才好呀?”
莒绣笑道:“我正犯愁呢,姐姐待我这样好,我思来想去,便是倾尽所有,也不足以回报一二。”
莒绣虽没来得及收好这些物件,但有字的几样,她最珍重,早早地包好,放回了匣子里。
方书音粗粗地扫了一眼那些被纸包住的隆起物,仍看回桌上留着的这些。她笑了一声,道:“她一片真心疼你,你回不回礼,或是回什么,都不要紧。”
莒绣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既如此,我赶几样绣活出来再送过去,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
方书音挑眉,转了话风,道:“翠翠这疯丫头,不知跑去了哪。妹妹这儿忙不忙?能否……”
莒绣略有些为难,冬儿立刻自告奋勇道:“方姑娘有什么差遣,只管说,我这会子得闲。姑娘,你别逞强,你身上不好,今儿又有这么多事,该歇就歇着去。”
方书音忙拱手道:“是我失礼了,妹妹好生歇着。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你也不必去了,好生照料你主子吧。”
莒绣怕她心里不自在,忙道:“姐姐可是现下要搬?”
方书音摇头道:“再说吧,我东西多,没有翠翠安排,一时也理不清。”
莒绣便对冬儿道:“眼下没什么要紧事,再辛苦你一会子,去灶房替方姑娘取一下饭食吧。”
冬儿点头要出去,方书音又叫住了她:“不必,你陪着你家主子吧。”
冬儿束手等在门口,方书音扭头,对莒绣道:“妹妹早些歇着,养好了身子要紧。”
“多谢,姐姐慢走。”
第78章
等方姑娘一走,冬儿大幅地舒了口气,摇着头纳闷,问:“姑娘,这方姑娘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莒绣也困惑地摇了摇头,她疑心他的要求是不是让方姑娘为难了。
主仆两人齐心将东西收拾好了,再走出来用晚饭。
“反正就我们俩,以后都一块吃。冬儿,我把你当妹妹的。”
冬儿笑眯眯地从了。
“我们乡下,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有话你就说。”
“嗯嗯,我们家也喜欢一面说一面吃,这样热闹。对了,姑娘,方才我那样说,是不想让方姑娘起疑心。”
“你做得对,明儿我和梅姐姐说一声就是。”
冬儿惊得眼都圆了,小声问:“二奶奶也知道那个事吗?”
莒绣羞涩地点了头。
“真好!”冬儿夹了一根菜丝,送到嘴里,慢慢地嚼咽了,又压了声道,“姑娘,这位比那位,要好上许多。”
她用拿碗的手,悄悄比了个四。
莒绣点头道:“别人碗里的菜再好,我也不会去搛。”
冬儿连连点头,实在憋不住心事,悄悄地透了一点儿底,笑嘻嘻地道:“那话虽是我随口掰的,但方姑娘铁定会信。”
莒绣想着另一事,没细想,只问她:“梅姐姐如今可还好?哦,我忘了同你说,是她让我叫她姐姐的,亲近些。”
冬儿又点头,笑眯眯地道:“这样才好呢。”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收了笑,闷头吃饭。
莒绣见状,问道:“冬儿,怎么了?”
冬儿摇头,沮丧地道:“二少爷怎么那样混账?在家的时候,总是冷着二奶奶,如今犯了错,把烂摊子丢给二奶奶,连带二奶奶管家的差事都丢了。往后她在这个家里,如何立足呀?”
莒绣忙道:“这事我知道些内情,梅姐姐正是厌烦了,才辞了这些事。冬儿,老太太那……”
她朝冬儿比划了一个元宝的模样,又道:“里外都难,梅姐姐歇歇也好。”
冬儿了然地点头,道:“我那还有二三十两……”
莒绣见她又提起攒的私房,又感动又好笑,道:“不至于此。我听小丫头嘀咕,说是月钱被扣下了。你的银子,攒在那应急,轻易不要动。要是家里有什么难处,记得和我说一声。”
冬儿甜丝丝地点头应是。
他又送来这一匣子。还有上回那匣子,再往前那一匣子又一匣子的,直至最早夹在书里的银票。
莒绣突然想明白了——兴许他没有我想的那样艰难。
他说:我虽没有正经官职,也是有些背景的。
他是个有才情的聪明人,在外多年,应当多少攒下了些家业。以他的品行,断不至于做出举债买金银首饰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用过晚饭,冬儿拎着食盒送回灶房去,莒绣在灯下做针线。
冬儿回来,顺道把热水也打回来了。
莒绣洗了个澡,冬儿站在她身后拿布巾替她擦着头发。莒绣小声问她:“冬儿,你的婚事呢,你爹娘可有打算?”
冬儿在她身后嗤嗤笑,一点待嫁女孩的娇态都没有,大大方方道:“我爹中意跟着他的常贵,我娘不乐意,嫌常贵他娘太厉害。我娘中意外院的小林管事,我爹又不同意。当年他被林管事,也就是小林管事的爹给挤下去了,至今记着这仇。他俩都中意我哥的同窗,可自打出了他那事,又怕起来了。到底是个外人,谁知道他爹娘是个什么样,他是不是也跟我哥一样胡闹。他们只管挑来挑去,把我当个摆设似的,也没人过问我一声。”
她笑完,又小孩装大人似的,沉沉地叹了口气。
莒绣记起自己出门前的稚嫩想法,也跟着叹了一声,安慰道:“你还小,不着急,慢慢挑,不赶一时,总要选个称心如意的。”
冬儿点头道:“正是如此,像佟姑娘她们那样,十七八岁了,不照样没定亲。我信姑娘的,这姻缘啊,月老早牵好了线,我只要拉紧了这头,那人总要走过来的。”
莒绣扭头看她,笑道:“我们冬儿乖巧聪慧,心地又善,必得佳婿。”
冬儿总算有点儿羞意了,拿着布巾出去,丢下一句:“姑娘,我去洗洗。”
女孩难,婚嫁一事上,更难顺心顺意。
莒绣不认识适婚的外男,但她想着,他应当认识些人。他稳重,识人的本事是有的,日后若有机会,她们也可以帮着冬儿相两个备选。
冬儿出去了,莒绣将手里的绣活收了尾。
这是他给的花样子,莒绣私下做的活不好拿到明面上,便每日敞开门时做这个,关了门再刻石头。这样混赖着做,这绣活也完了工。
这是一条大汗巾子,莒绣绣完了,才想起该做何用。这图样粉嫩鲜亮,她展开看了会,突然羞红了脸——这个用来裹胸,好似正合适。
她匆忙将它收进箱子里。
冬儿去得久了些,抱着个匣子喜气洋洋地回来,进门先将门拴上了,这才转身对莒绣道:“二奶奶让我给姑娘捎来的。”
也是巧了,这匣子和他给的,大小一般,只是新一些。
莒绣愁了,问道:“不是你同梅姐姐说的吧?”
冬儿摇头道:“哪能呢?我才在倒座房那洗布巾子,奶奶身边的丫头传话,让我过去一趟。这是奶奶亲自交给我的,嘱咐我务必要送到姑娘手上。又说今儿是她疏忽,让姑娘受委屈了,让我代她给姑娘陪个不是。她不过来,是身上不干净,怕给姑娘沾了污秽。说过些日子,再来和你说话。”
莒绣忙道:“哪里能怪她?大姑太太能赶来替我解围,必定是姐姐的人在帮忙,我正想着该去道个谢呢。”
冬儿笑嘻嘻道:“我正是这样回的话,奶奶还说我嘴贫呢。”
莒绣也笑起来,没急着拆盒子,只问她:“梅姐姐也是月事上了身吗?”
冬儿摇头,道:“姑娘,二奶奶那儿的事,又多又杂,咱们不过问的好。”
莒绣点头道:“也是。现下还早,你替我送一样东西过去吧。”
她起身,到柜子里,拣了大半沓云绒纸,分成两份,一半留在桌上,一半交到冬儿手里,道:“这个比草纸好用,你给她送些去。剩下的,等你回来了,捎回家,来了葵水再用。”
冬儿一手抱着,腾出一只手拈起一张摸了摸,惊道:“姑娘,这个舒服,棉布似的。”
莒绣啊了一声,叫住了要走的她:“你等等,府里小姐太太们,是不是用布巾子或者别的……”
若有更好的,那她送去这个,岂不是多此一举。
冬儿点头道:“有全用棉布的,也有用布巾子裹草纸的,也有包棉花的,譬如郡主。姑娘,这个贵不贵?那布巾子洗起来麻烦,若是用过就弃,又浪费了。”
毕竟是贴身侍候人的,她当然知道姑娘上月和如今都是用的这个。
莒绣也不懂它造价高不高,只是她惦记着他说的“惠及民众”,便道:“我用着好。你先送过去吧,梅姐姐要是愿意用就用,不愿意,也由她处置。”
“嗯。”
冬儿兴致勃勃去了,没一会又回来了,笑道:“奶奶说:替我谢谢内掌柜。嘻嘻,姑娘,这是她的原话。”
莒绣先没听明白,内掌柜是铺子老板娘的意思,梅姐姐说谢谢内掌柜,那就是……他开铺子卖这个了吗?
莒绣红着脸问:“她还说了什么?”
“奶奶还说,这个必要大卖。”
他已将这个拿来售卖了吗,还是他与梅姐姐……无话不谈?
莒绣甩开那个荒唐的想法,装着不知内情道:“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冬儿点头道:“好,姑娘过来拴门吧。”
梅姐姐托冬儿送来的匣子,里边的东西,她才看过,这让莒绣心思更沉重。
两人像是商量过的:他送来一匣子的簪子耳坠。她送来一匣子别的,璎珞、镯子、手串、戒指……她缺的那些,这里边都有。
这份人情,太贵重了!
莒绣想着:日后还得寻个机会归还才好。
冬儿走后,西厢静悄悄的,莒绣仔细去听,东边也静悄悄,北面却嘈嘈不止。
她找出那芙蓉石,慢慢地雕琢。
冬儿替她捎回来一套印章刀具,比从前她在爹那看见的要细致。光平口刀就有宽宽窄窄四柄,再加斜刃、尖头、锉刀那些,一起有九样,方便她这样的生手慢慢打磨。
他属猴,莒绣没见过真猴,是照着《趣闻录》插画里的义猴仿的,已渐渐露出雏形。她盘算的是三枚芙蓉石,若无意外,正好做三不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