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寄出的三封信——陈本
时间:2022-08-26 06:37:42

  “胡说,你柜子里明明有!”
  两人在柜子前闹了一番,把几个柜子都弄开了,我的盒子掉了出来,被孙夏踩了一脚,她捡起来,“哎哟这没踩坏吧。”
  然后理在桌子上。
  两张去上海的机票,一支手机。
  她捏着机票问:“你不是杭州的吗,去上海干嘛?”
  我把东西拿过来,正要盖上盒子,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她:“玩,把你充电器借我用一下。”
  吃完晚饭,手机电充满,我放在手里掂了很久,摁开机。
  换了校园卡之后就没碰过这支手机,所以等开机的时候脑海里会闪现出某些画面,被封存的羊绒衫,让人心惊胆战的地下鬼屋,青色树叶的三塔路……
  确认了手机信号后,震动声就不停地传来,马金倒坐在椅子上,“你们看学校论坛了吗,下学期院社团好像很热闹。”
  杨莹莹提醒我鞋子可以拿下来了,又说:“咱们学校可重视这些活动了。”
  孙夏回:“那当然,咱学校是跟外界接轨的好吧,要是活动办得好,能拉来不少金主爸爸,你们不是总抱怨溜冰场是看天玩嘛,下学期要是有金主投资,咱可以想玩就去玩啊。”
  震动声终于停,扫了眼页面,密密麻麻的信息,锁屏,问马金:“什么活动?”
  “多着呢,咱语言系的好像要编排一个多语种话剧,属于最上不了台面的了,隔壁机械专业的那几个大佬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了。”
  杨莹莹问:“怎么说?”
  孙夏接:“小道消息啊,说咱学校这次活动就是用几个黄金专业吸引各大公司的目光,用人才引资金,懂吧?”
  “懂懂!”马金说,“有个大佬也是吉林的,他在我们老乡群里说,他们已经联系上了一家机器人公司,只要这次表现好,到时候可以去公司实习,省了好几步呢。”
  心头突然一跳,“机器人公司?哪里的?”
  “我看一下啊。”马金搜了搜说,“深圳的。”
  放了心。
  但紧接着的一通电话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妈前面打不通我电话的数落,以及骂我这么久像个死人似的没有消息,都在我耳边一遍过,唯独她传达的内容把我钉在原地。
  “你说外婆怎么了?”
  .
  回杭州的路上还觉得不真实,上大学后,我跟外婆就见过两面,一次给她带了狗不理和麻花,一次是冲到那想问问她为什么从来不问怎么打不通了我号码。
  只要她问,我就可以放下所有嫌隙重新爱她。
  但我那天到了她家门口后,她第一句话是米米来了,第二句是去看看徽徽。
  我不想看他,我甚至讨厌那个男孩子,不过我还是进去了,看他在玩我小时候的玩具,在他出生之前,外婆曾一直小心地收藏着。
  我把玩具弄坏了,他找外婆哭,外婆把他抱在怀里看着我,那天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不会再主动去那个地方了。
  窗外云层厚重,空姐在发飞机餐,有了一点饱腹感之后,才感觉,我真的在去杭州的路上,以及,我落地之后,那里再也不会有一段让我计较的亲情。
  车祸。
  应该很疼。
  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了一下,机舱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抱怨声,空姐用专业的音调进行解释,没多久又播报快降落了,昏胀感瞬间全无,心慢慢被提起,摸到手机,想起起飞前的那几条短信。
  【节哀。】
  【我被我哥骂死了。】
  【葬礼他也去。】
  头放在椅背上,有点沉闷,久违的消息即使没有名字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更何况当初我以那样的方式离开。
  终于落地,我妈来电话,说外婆在做法医鉴定,撞歪的骨头全都拆开重缝,肇事者那边我舅舅在沟通,通话间,还骂了他两句窝囊废,以及儿子没用不如不生。
  我把电话挂了,在家等流程。外婆做好美容,我才被通知去殡仪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跟生前无异,我低头献花,想起小学的某一个母亲节,老师嘱咐我们回去要给妈妈送束康乃馨,我身上没钱,就在路边摘了一朵白色菊花,兜兜转转到了外婆那里。
  她看见那束菊花哭笑不得,但还是收下了,跟我说:“菊花一般不能送人,菊花是放在花圈上的。”
  “菊花好看。”
  “是好看,但是外婆不喜欢菊花,外婆喜欢红玫瑰,我以后要是死了,大家都要送我红玫瑰。”
  “外婆不要死,外婆不要死!”
  “好好好,外婆永远不死。”
  今天没人准备红玫瑰,大家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如果外婆有意识,她看见这么多花一定会气得跳脚,再指着大家骂:“我他妈要红玫瑰,给我红玫瑰!”
  献花中途,舅舅接了通电话,在一旁跟对方吵了起来,听语气,是肇事者那边的律师,他因赔偿不到位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我妈气得删了他一巴掌,“你不知道什么事更重要吗?妈她尸骨未寒,你在这里用她的尸体讨价还价,你还是人吗!”
  “说好的四十万,现在凭什么只给二十三?”
  “啪!”
  这一巴掌比之前更加用力,“蒋立,这事交给律师,你再敢像做买卖似的谈论这件事,别怪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替妈教训你!”
  滑稽。
  在场的人应该没有不这么想的。
  我妈气得发抖,再次回到队伍中,眼睛发红,没有人不爱妈妈,她是,我也是,但我们之间的和睦,应该只存在于一方归于尘土。
  葬礼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走回去,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又调了个头,把红玫瑰放在墓碑前。
  外婆骗人。
  人总会死的。
  天气阴,双人墓被压得沉甸甸的,两人的墓志铭都很简单。
  □□党员蒋敬月。
  蒋敬月之妻李素兰。
  雨落在脸颊的时候,眼泪也开始决堤,人一旦安静下来,就能回想起很多事。
  小时候去外婆家睡觉,怕睡着之后他们走了,就总是让她给我留盏灯,但实际上我根本不需要这么紧张,我稍微动一下就能感觉到腰上的手在拍,额头会落下一个吻。
  有一晚我做噩梦醒来,哭着说:“外婆,我的冰激凌被人抢了,我想回家跟我妈告状,但是我迷路了,算了,不要了,没人爱我也没人在乎的。”
  外婆拍着我,“外婆很难过。”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挫败,我竟然没让你感觉到我很爱你。”
  是啊,她很爱我,就算舅妈的二胎是男孩儿又怎么样呢,所有的敌对情绪都是缘于我妈传输过来的性别对立,我妈有理由指责她,我没有,我从出生开始就享受到了她的关爱,她在老一辈重男轻女的思想中把我视若珍宝,我现在释怀了,我允许她开小差。
  可是外婆总会给我留一盏灯的世界,现在全黑了。
  天黑压压的,雨点大了起来,喉咙发哑,红玫瑰被雨水打蔫,钻心得疼,好像所有迟钝的痛感都在此刻爆发。
  不知道哭了多久,意识才从悲痛中剥离出来,发现头顶有伞,那一刻,不转身也知道是谁。
  腿麻了,被他抱上了车,冷意贴着皮肤,打了两个喷嚏,他抽纸巾给我擦头发,靠得近,我推他,“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周总。”
  他的动作一停,“别这么跟我讲话。”
  “那我怎么讲,周总。”
  “温锁。”
  “你千万别跟我解释,所有的示好都有目的,我早就知道。”
  “你别多想。”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栽培我,是觉得我的人生快毁了,你大发善心要拉我一把,还是沈叙这个实验品失败了,你转而捞到一个人来证明你的本事?”
  “不是。”
  “那是什么呢,你不会跟我说是因为喜欢吧?”
  我没有跟他吼,但我分明能从这语气里听出浓烈的嘲讽。
  我是这样的人,自我保护机制是对别人的恶言相向,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刻意遗忘对方的好,我还想把他推开,鞭笞、自虐,越痛越好。
  他的手还放在我的发梢,纸巾揉了一团又一团,“去我外婆那里。”
  “我不要,你别管我。”
  “那回我们的家。”
  下意识反驳的声音就卡在喉咙里,因这一停顿,变成了咳,他直接把这行为当成了默认,调转车头,我拉住他胳膊,“我去周阿婆那里。”
  “好。”
  到了那,洗了热水澡,出来时饺子已经好了,是芹菜馅肉馅儿。
  “阿婆,您不是喜欢荠菜的吗?”
  阿婆笑着给我盛碗,“荠菜哪有芹菜好吃。”
  我看了周屿焕一眼,他在分筷子,我坐下,芹菜的香气让身子变暖,吃饭间,周阿婆没提过对门一句,哪怕之前他们隔着门都能吵上一嘴。
  饭后,周屿焕去洗碗,周阿婆跟我讲起了以前。
  “以前啊,故事真多,现在提起来已经过了劲儿了,但当时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我脾气不好,有一次觉得你周阿公出轨了,买了份农药要自杀,但喝完才觉得不对劲儿,好半天也没个胸痛吐沫的情况,后来才知道你妈把药换成了板蓝根,而你周阿公也一点一点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要不是你妈,我早死了。”
  怪不得琼姨对我们家这么好。
  周阿婆拍拍我的手,“所以啊米米,这一步大家迟早都会经历的,只是早晚问题。”
  “我知道的阿婆。”
  周阿婆从屋里拿来一个信封,周屿焕拿起她的高血压药,“药呢?”
  “吃完了。”
  “我明天给你买。”
  “别瞎操心,我最近在吃蛋□□,感觉身体好得很。”
  “能乱吃吗,有病就好好吃药。”
  “你才有病!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不知道?洗你的碗去。”
  她把信封递给我,“你外婆一根筋,年轻时候谁都拧不过她,老了她拧不过自己,唉,老两口的信,拆开看看。”
  我打开,两面密密麻麻的字。
  【天使: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跟你沟通,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想起来就写一点点,今天想起了你小时候,扎着两个小马尾,爱用红头绳,外公去买来了,一股劲儿用完才发现白费力气,米米长大了,有了新头绳。
  真好。
  小时候你不爱留长头发,总是剃平头,穿小汗衫,外公问你为什么,你说这样妈妈喜欢,可是外公不喜欢,外公不喜欢为别人活着的米米,我们米米要穿最漂亮的裙子,扎最高的马尾,去做自己吧,外公给你撑腰。
  其实外公那个年代,女人为了生个儿子受了很多苦,你外婆是,你妈也是,米米知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如果他也来到这个世上,外公不会只爱他,而是会多一个人爱你,他没来,就变成了你的翅膀,好好飞。
  米米,天冷加衣,按时吃饭,记得笑。
  希望你对生命永远报以忠诚,会有人对你报以期待,别着急,总会来。
  我的米米,你要永远记住,能出生是你的幸运,能爱你是我的幸运。
  大熊。】
  另一面的字体完全不一样。
  【米米:
  外婆不知道给你写点什么,我没你外公那个水平,也没他那么矫情,本来不想写的,但感觉最近我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你不经常来了。
  外婆知道原因,在医院那晚外婆推了你,你的性格外婆知道,外人对你这样你能立即还人一巴掌,但亲近的人不行,你会难过,会多想,尤其舅妈肚子里还是个男孩儿,这件事会成为我们之间的刺,谁能来教教我们人与人之间该如何低头呢?
  外婆这性格你不知道,天生倔,不服软,觉得世间的矫情都可以用打骂来打败,可我的外孙女生来就这么敏感,外婆真的想了很久,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外婆很爱你。
  没想到好主意,就不敢打电话也不敢去上海找你,屿焕这孩子很好,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但是哪天看见他我得嘱咐他一句。
  别关灯,你怕黑。
  写完这些,我真的腻得要死,这辈子没讲过这么肉麻的话,你看过之后别笑我,过来看看我,我给你做好吃的。
  米米的外婆。】
  信已经被我的泪水打湿,我连忙擦干放好,“米米没外婆了。”
  “有。”周阿婆把我抱在怀里,“我就是你的外婆,跟周屿焕无关,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关系。”
  “她到死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她以为我一直在上海,她以为我们那么近,却没去看她几次。”
  “那你去了哪里?”
  厨房的水流声骤然停止,碗磕在水池边,我们隔着厨房玻璃对视。
  “一个有雪的地方。”
 
 
第48章 沈叙
  温家的葬礼过后,周屿焕的气压很低。
  我知道他们见了面,而且他吃了瘪,他一压事儿,公司就忙了起来,一周的早会挤在三天内开完,为他的口碑着想,我让他放慢脚步,不然肯定会激起员工的愤怒,但建议刚提完,就发现有员工上赶子交方案。
  回到财务区域,我尝试提起这个话题,但没两句就断了,问隔壁工位的人什么看法,她拧着茶杯,“说白了大家都是社畜,出来工作就是为了钱,加了几天班,拿了三倍补偿,能接受。”
  “这样你们不会对他有意见吗?”
  她看了我一眼,“有什么意见?想反抗的心早就被生活磨平了,你刚毕业没多久,这是你第一份工作吧?我换了三份了,总结出一个道理,普通人到哪都得付出全部的努力,以前有句话,叫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摆烂也得有资本,我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还要养两个儿子,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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