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先生的《题襄州》。”一个穿着猩红长衫的郎君眼尖地看到最上面的字, “赵先生去岁高中状元后,没有留在长安, 而且回了祖籍襄州为官, 我与他祖籍都是襄州, 赵先生会保佑我的。”
“不止有赵先生的, 还有宋先生的字……”几个人摊开几张诗文铺平, 赞叹道,“你瞧,这笔字可比书铺里那些滥竽充数的强多了。”
他们纷纷看向陶令仪, 争相恐后地问:“小娘子, 卖我吧, 我出高价同你买!”
“卖我吧, 小娘子,我比他出的价再高五两,如何?”
陶令仪被他们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且能感觉到他们语气中的友好和善,没忍住多聊了两句。
却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能被燕臻瞧见。
她心里下意识一颤,而后又意识到,两人早已不是从前的关系,她早已下定决心,一个月之后便离开,何必怕他?
因此,她只做未觉,缓缓收回视线,接着与这几位小郎君谈价,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甚是温柔。
燕臻就站在几步之外,能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也清楚地看到她杏眸再次弯起的弧度。
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旁若无人地与其他男人说笑。
燕臻扶在车门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用力,若不是这马车是用坚硬的乌木制成,只怕这五个指节都要陷进去了。
连晖离的很近,被燕臻身上的煞气全面控住,握在腰间佩剑的手掌心都有些发汗,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劝说。
而燕臻却始终沉默着,骨节相挫发出不情不愿的声响,连晖屏气吞声,只怕陛下会直接冲过去,让那几个不长眼的年轻郎君血溅当场。
可直到陶令仪与那几人说完话,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都没有听到一句阻拦的命令。
眼看着陶令仪的背影将要融进人山人海之间,连晖有些按捺不住地开口,“主子,娘娘要走远了……”
燕臻闻言偏头,淡淡看他一眼,“她已经不是娘娘了。”
说完,他亦转身,与陶令仪背向而行,走进了不远处的酒楼。
连晖听了这话不自觉一怔,不知道是因为陛下已经怒到极点,还是当真想要放下了。
等再回过神来,燕臻已经走进了酒楼,他不敢再犹豫,连忙跟上去。
一行人直接走到顶楼,因为已经过了正经午膳的时候,此时酒楼里人并不多,连晖直接掏了银子将最上一层包下,并教人守在楼梯口,不许人随意打扰。
顶楼的大堂外面连带着一个面积不小的露台,此时正是午时,没什么风,燕臻便旁人把桌子搬到露台之上。
因为客人不多,所以上菜很快,燕臻倚靠着圈椅,看着一道接着一道的菜式,冷不丁问一句,“这里总有酒吧?”
“……是。”连晖连忙吩咐人去买酒,是时下最盛的江南春。
名字听着醇香,实际却是店中最烈的酒,连酒器都是用酒坛而非酒壶。
连晖看见属下买上来的两坛子酒,再看一眼情绪不明的陛下,只怕他喝伤了身,便悄声吩咐下去换成酒壶。
却被燕臻听到动静,沉声命令道:“直接拿过来吧。”
连晖只好抱着酒坛过去,“是。”
那坛口足有成人手臂粗,自然是倒不进手指高的酒盅里,只能倒在茶碗里喝。
一碗,两碗,他倒一碗燕臻喝一碗,没一会儿就喝完了半坛子酒,然而桌上的菜却半口没动。
“主子……还是吃些东西垫垫吧……”连晖抱着酒坛没有再动作,忍不住劝他。
燕臻却嫌他话多,抬手拎过酒坛,斥道:“滚下去。”
不知是不是喝了半坛烈酒的缘故,连带着一举一动都粗野许多,锦衣玉带藏不住桀骜难驯。
燕臻抬眼看向街对面的书铺,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正是午睡的时候,街上只有寥寥几人,铺子里看门的伙计都在撑着柜台打瞌睡。
他的簌簌不在,早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转身离开了。
一坛酒就这样喝光,燕臻面不改色地启开第二坛,只有手背上浮起的青筋暴露出了他此时的心境。
他拎起酒坛起身,走到扶栏旁,定定地看着远处许久,才举起那粗糙的酒坛,仰头灌进喉咙里。
酒味醇香厚重,好似江南春日的第一枝盛开的杏花,因此得名江南春。
可再香醇的就也禁不住整坛整坛的灌,燕臻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好似粗砂入喉,火辣辣地磨成脆弱的喉咙,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就任由那烧灼的辛辣顺着喉管流入五脏六腑,最后填充至四肢百骸,烫的人浑身难受。
纵是千杯不醉的海量,此时不免也有些头晕,燕臻抬手将倒空的酒坛扔开,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咕咚的闷响。
守在楼梯处的连晖等人都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陛下是出了什么事,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看。
可连晖才迈出半步,就看着自家主子扶着栏杆缓缓滑坐到地上,左腿曲着靠住栏杆,颓然之气尽显。
连晖跟在燕臻身边已有十年,见过他在掖庭宫时的孤立无援,也见过他在定国公府时的隐忍负重,可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是坚定的,决然的,即便是从那最低贱的泥潭里爬出来时,也从来不曾曲下脊背。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姓燕,是尊贵的皇子,日后会登上那至高帝位。
可如今,他分明已经君临天下,万人之上,却好像舍弃了那一身的骄傲,只因为一个娇娇女子。
原来为情折腰一事,也不分高低贵贱。
连晖无声叹一口气,收回刚迈出去的步子,撤回到了楼梯口,并且指挥着手下都背过身去。
此时陛下无暇顾及一些,待酒醒之后,知道他们看到了这一幕,只怕会将他们一齐灭口。
燕臻倚在栏杆处,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眼下实在不像个样子,他一向勤勉克制,从不会因酒,甚至因女人误事。
甚至十分厌弃这样的行为。
可如今他好像忽然明白了,沉溺于酒海之中肆意的思念,让人无法抽离。
他不是没有想过,再想上次那样把簌簌抓回去,再狠狠教训一顿,可那只会把簌簌越推越远。
或许簌簌不信,但他是真的想与簌簌如寻常夫妻一般,好好的过日子。
实在不想再伤害她。
且她如今不过离开长安半年,便越发的长进,不仅胆子比从前大了些,许多其他的事也叫人刮目相看。
从前,他总觉得簌簌如枝上桃花,娇不可欺,而现在他忽然明白,她更像是院墙里的那架蔷薇,娇美,缠人,而又生着尖利的小刺。
虽然生在院中,实际向往山野。
更如这坛中酒,虽然叫着江南春的名字,入口却辛辣猛烈,纵是他也无法掌控。
反倒一头栽进去,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他叹一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摘下那朵蔷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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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令仪握着一大卷诗文出门,回家的时候两手空空,换了二十几两银子。
与她一道出门的晴岁喜笑颜开,高兴地同阿英将方才在书铺里的情景。
陶令仪听着两人热闹的言语,微微一笑,走到妆台旁卸妆。
她近来素面朝天惯了,今日特意上了妆反倒有些不习惯,因此一回来就要卸妆,簪环发饰全都取下,她握着一柄圆梳,慢慢疏理着垂落的长发,视线却落在抽屉里——
那里放着燕臻的印章和香囊。
她不自觉地想到燕臻,方才在街上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确信燕臻发现了她的动作,可出乎意料地是,他竟然没有如联想中的那样当场发怒,甚至直到她离开都没有开口阻拦。
他与她说过那么多的承诺,这倒是第一次真正地压下自己的脾气。
陶令仪有些意外,也忍不住笑自己多事,想那么多干嘛,总归离他那日定下的期限,只有不到二十日了。
很快就能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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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燕臻而言,放纵也是一种奢侈。
他如今虽然不在长安,却也避不开繁琐的朝政,且每日的折子比从前更多,除了各地的奏折,还有京城送过来的请安折子,每隔几日都要与燕臻回报长安的情况。
快到晚膳时,暂代刺史之位的饶州别驾张平请见,原本是到驿站求见的,结果被告知陛下出门去了,他命人在城中好一通找,才寻到了这个酒楼里。
结果刚迈上楼梯,就被连晖抬手挡住,横在眼前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连将军,在下有急奏要见陛下。”
他的语气有些急,连晖知道多半是长安出了事,沉吟着回,“张公莫急,陛下此时确实不能见您,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在下替您通禀一声。”
张平连忙揖手,“多谢连将军通融。”
但其实连晖心里也有些打鼓,他是极不情愿在这个时候打扰陛下的,可是朝中有事又不能不奏,若真因为他耽误了朝中正事,他百死难辩。
要么是伴君如伴虎,他心里悄悄叹气,结果还没走到露台,就见陛下衣衫整齐地走过来,除了面上还有些醉态,举手投足都十分正常。
“陛下,您……”他不由得一愣,还以为自己恍惚看错了。
燕臻倒是神态自如,只是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何事,说吧。”
连晖连忙道:“张平张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燕臻点点头,随意找了个圈椅坐下,抬手抵着胀痛的额头,道:“让他进来吧。”
“是。”
张平在楼梯上候着的时候,就已经嗅到了浓烈的酒味,走近之后,才看见地上竟然七倒八歪着两个酒坛子,他心中一跳,再去看燕臻的脸色,果然是醉酒之色。
且看他一直按揉着额头,便知道他此时定然不怎么舒服,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先传个大夫来,便听燕臻沉声开口,“有话直说,朕没事。”
张平被他突然开口的一句话吓得一激灵,连忙低头,“是。”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奏折,上面竟还沾着一根鹰羽,可见是急报,燕臻眯了眯眼睛,抬手接过,撕开了外面的信封,掉出几张薄纸来。
一目十行的看完,他神色愈沉,长指收紧,将那几张迷信揉成一团,纸张揉搓的声音窸窣刺耳,好似在谁的耳朵里落下了一根针。
燕臻捏着那纸团沉默一瞬,抬手唤道:“来人,取纸笔来。”
连晖连忙朝手下招了招手,很快便从底下柜台借来了几张纸和笔墨。
连晖展平铺开在燕臻手边,燕臻提笔沾墨,几乎没有犹豫地落笔,唰唰写就五份,燕臻扔开狼毫,一封一封地交代,“这一封即刻快马加鞭送回长安,给燕长风。”
“剩下四封送去陇右和陇南,分别给驻城的主将和副将。”他看向连晖,“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去送,并要亲眼看着他们拆开信,给朕回话。若是正副将口径不一,不必问朕,直接杀。”
连晖自然听的出他语气中的肃然,郑重应道:“是,臣遵旨。”
说完,他便要退下去,又被燕臻叫住,“还有,准备一下,我们一个时辰后启程回长安。”
连晖稍怔,而后深深应道:“是。”
连晖下去执行燕臻的命令去了,张平侍立在燕臻跟前,却有些茫然无措。
他虽然不知道这密信中写了什么,但听燕臻的语气,便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可若是急事,为何不即刻回京,还要再等一个时辰再启程,他疑惑着,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为疲倦的叹息。
转念又明白过来,陛下定然是过于劳累,或者酒气未醒,所以才要在先歇息一个时辰,毕竟路上坐车颠簸,也是要耗费精神的。
他这般想着,便想开口请燕臻过府小憩,他是饶州别驾从事,是刺史之下的副职,先前梁观还在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他出风头。
此时梁观不在,殷勤现好的机会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虽然政绩上不算多么突出,可若是能将陛下哄好,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还没开口,就见燕臻撑着扶手起身,“连晖,跟我去个地方。”
连晖听见,远远应下。
燕臻起身便要走,张平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欲言又止。
直到走出酒楼,来到了马车旁,燕臻才终于止住步子,回头看他一眼,“张平。”
他不咸不淡地唤他的名字,张平却莫名听出一种威压感。
燕臻见他弓着身子十分恭敬的模样,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你可知你为何到这个岁数,仍旧是从四品的地方官?”
张平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臣不知。”
燕臻睨着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因为你不如梁观头脑活泛,所以你升不得官。”
他说的分外直白,张平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被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而燕臻似乎也没打算听到他的回话,只又接着问:“那你可知,为何如今梁观被抄家问罪,你却能好好的当官?”
“……臣……臣不知。”
燕臻并不意外,只哼笑一声,道:“还是那个原因。”
“所以,”他稍稍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掺杂了显而易见的凉薄,“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当你的饶州别驾,否则,梁观的今日,就是你日后的下场。”
说完,他也不去看张平的脸色,撩开帘子上了马车,而张平终于明白燕臻是在点他什么,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臣,臣不敢……”
他这动静极大,街上不少行人都看过来了,然而燕臻只当未觉,淡淡吩咐道:“去悦来客栈。”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危险
马车飞快的穿过长街, 听到悦来客栈的大门前,燕臻立在门口,稍一抬头, 就能看到陶令仪眼下所居的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抬步往里走的时候, 竟有些莫名的忐忑。
意识到这一点, 燕臻自嘲一笑,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怕了?
可当敲开门,看到簌簌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心尖一跳, 不知如何开口。
却不知陶令仪见到他这一刻, 反而有一种“这才是他”的感叹,她拉开一半的房门, 堵在门口, 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有什么事?”
燕臻没想到她竟连进门都不欢迎自己, 无声地叹一句, 而后道:“是真的有事。”
说完, 又怕陶令仪不信似的, 举手道:“我以帝王之名立誓, 若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死无……”
还没发完毒誓,就见陶令仪狠狠拧了拧眉, 而后拉开房门, “再信你最后一次。”
燕臻走进房门, 让连晖在门外守着, 晴岁和阿英也很有眼力见地避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燕臻和陶令仪两个人。
一样的情景,如前几日一般。甚至连燕臻坐的位置,都和那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