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禾愣了一下,而后道:“他有事先回府了。”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陶令仪敏锐地觉出了不对,她眯着眼睛看向许云禾,忍不住问:“云禾,莫非,他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出意外,许云禾犹疑地点了点头。
陶令仪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许云禾离宫四年,成亲两年,若是按着普通人家的生活来说,没准连孩子都已经出世了。
许云禾叹口气,为难道:“一开始,是不想与他说,毕竟我的身份特别,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后来,是不想与他说,总担心那些少时的事会被陆铖知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自己心爱的女子,隐姓埋名这么久,而且从前还有一个让她义无反顾的义兄。
陶令仪换位思考,都觉得有些危险。
可是,一直这样瞒着不是个事。
陶令仪还要开口再劝,却听许云禾道:“好了,我们之前不会有什么,倒是你,怎么身上沾了这么多血,你又受伤了吗?”
陶令仪听了她的话,看了看自己斑驳的袖口,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
许云禾一愣,看着她的眼睛,不敢置信道:“难道是陛下受伤了,你……你刺伤了她?”
说着,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陶令仪何等单薄,怎么能伤害到燕臻呢。
果然,陶令仪还是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听到这话,许云禾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方才的话,陶令仪有些羞于开口,但是她的心底一团复杂,或许需要一个人为她指点迷津。
于是,陶令仪便将这四年间大致发生的事情,与许云禾说了一遍,包括燕臻的那封信,包括他的退让,包括他三年未出紫宸殿,也包括他方才的疯魔。
许云禾先是蹙眉担心,等陶令仪说到那封信,圆圆的眼睛像是要直接瞪出来似的。
“这真的是陛下会做的事?”
许云禾觉得,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燕臻,和陶令仪口中的这个燕臻,完全就是两个人。
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干巴巴地道:“簌簌,我真佩服你。”
陶令仪一头雾水,“怎么?”
许云禾说:“你能将这世上最难驯服的男人调/教成这幅模样,我能不佩服你吗?”
陶令仪听着她状似调侃的语气,忍不住轻蹙了下眉。
许云禾以为她有话想说,可张了张口,却又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或许是知道她的情绪复杂,许云禾想了想,忽然问道:“簌簌,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这么怕他?”
许云禾一向性子跳脱,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唯独在燕臻面前,总是一副瑟缩生怯的样子。
陶令仪一早就觉出奇怪,听到这话,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为何?”
许云禾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掖庭宫,我母亲死的早,一直姐姐照顾我,所以我虽然在掖庭宫长大,但实际上,没有怎么伺候过人。”
“但是没过多久,姐姐就去世了,当时的随王妃……”
说到这,她特意顿了顿,看向陶令仪。
陶令仪知道她在忌讳什么,朝她笑了一下,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反正你说得都是实话,我现在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许云禾也对她温柔一笑,而后接着道:“姐姐临死之前,将我托付给了随王,求他一定要照顾好我。但是那时候的燕长风手中无权,在王府还要被监视,根本没有办法顾及到我,那期间,他只找了我一次,给我送了些东西。”
“可我在掖庭宫,他送来的那些东西,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再加上当时随王妃的暗中授意,我几乎是天天被人欺负。”
“后来,是当时还是九皇子的陛下救了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陶令仪。
陶令仪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奇怪地蹙了蹙眉,“他救了你,你为什么怕他?”
“因为当时陛下知道了我和燕长风之间有关系,也知道燕长风因为我姐姐对陶家充满了恨意,为了拉住这个盟友,他将我救下。”
“要知道,他虽然为皇子,但是手里没有一点权力,甚至是在掖庭宫被宫女太监们欺负着长大的,可是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他竟然敢冒着得罪陶家的危险,出面救我。”
“后来,他将我带在他的身边,当了一个贴身的婢女。”
“当时有很多人都说,陛下是看上了我,所以才会将我带到他身边,但实际上,我们朝夕相处的那几年,他甚至没有主动和我说过半句话。”
“说是婢女,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我伺候,而且他也不信任我,我端给他的吃的,他宁可饿着,也不会碰一口。”
这话听上去逻辑相悖,但是陶令仪知道,燕臻就是这样一个多疑的人,而他将许云禾带在身边,也只是为了锁住燕长风。
毕竟那时候的他势单力薄,需要一个可靠的支撑。
而同样恨着陶家,想要扳倒陶家的燕长风,自然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许云禾还在继续讲。
“那时的陛下,就好像一匹孤狼,在掖庭宫横冲直撞,旁人看他可怜,觉得他自出生之后,就被遗弃至此,直到后来他到了定国公府,成为了太子,依旧有人觉得他可怜,觉得他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傀儡。”
“但是我知道,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德妃娘娘,也就是陛下的母妃,是被当时的皇后害死,陛下立誓要在三年内为母报仇。”
“一个是落魄的皇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连燕长风都劝他要将眼光放的长远一些,不要贪图眼前的仇恨。”
“当时陛下只说,他可以。”
“后来,他果然在三年内让新后被废,太子被杀,成功上位,大家觉得,这是他撞了好运,只因为他的生母也姓陶,才在后来被挑中立作太子。”
“就连陶郁林都觉得,自己才是掌控局面的那一个,可是他们估计谁都没想过,这一切的推手都是陛下,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这样缜密的心思,那么狠绝的手段,他走的每一步,都在自己的盘算之内。”
“簌簌,你说,我怎么会不怕他呢?”
陶令仪抿了抿唇,她一直都知道,燕臻是天生的帝王手段和心性。
许云禾看着陶令仪的表情,说不出是叹息还是劝说,“总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什么而失手。”
“像他这种手段狠绝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一向不择手段,可他宁愿自毁自伤也舍不得碰你。”
许云禾看着陶令仪,道:“簌簌,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之前
第75章 遗言
偌大的院子一派安静, 连晖和几个暗卫藏在隐蔽处打盹,没人敢轻易打扰。
房间内没有点灯,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 洒在地面上,照出一片七倒八歪的酒坛和酒壶,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郁的酒气。
床上, 榻上都没有人,燕臻合衣倚在一个落地屏风前,歪着头枕着屏风的底座睡着了。
他身上仍然穿着白日那身衣裳,心口和手掌都有血渍,看上去也没有好好包扎, 草草的绑了几圈绷带, 手边横着两个酒坛,里面没有饮尽的酒水泼出来, 打湿了地毯, 也弄湿了燕臻的衣裳。
他在一片狼藉中睡得很沉,眉目紧紧蹙着, 似乎是陷进了一个不算美妙的梦。
在梦中, 燕臻回到了自己永远不愿意回想的幼时。
他四岁那年, 永元帝大寿, 掖庭宫的乐姬和舞姬要排练舞曲, 为圣人贺寿。
那日,小小的燕臻不知是在花园里做什么,正好在一处乐姬们用来排练表演的宫殿的外面, 清凌凌的乐声将他吸引。
他艰难的爬上墙头, 偷偷往院子里面看。
几个貌美年轻的乐姬凑在一起, 她们排练结束, 正休息说话。
其中一个人说:“昨日我出门看见九皇子和德妃了。”
燕臻听到她们在讨论自己,不由得好奇起来,蹲在矮墙后听她们说话。
那乐姬的话一出,立刻有人道:“她们算什么皇子和妃嫔啊,今日皇后娘娘驾临掖庭宫,我有幸过去见驾,同样是后宫里的娘娘,咱们这里住着的这个,真是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呢。”
“别胡说,那位毕竟生的也是皇子!而且从前很得圣人宠爱,如今虽然失了宠,但毕竟也是主子。”
“什么主子?”有人发出不屑地嘲讽,“你知道吗,上次我见到九皇子给他行了个礼,他反过来问我为何如此,还叫我姐姐。”
“啧啧,这样的皇子,只怕也就配和咱们这些人混在一起,一辈子窝在掖庭宫没有半点出息。”
“是啊是啊,你们看圣人寿辰大宴,连咱们这些人都能走出掖庭宫去面圣,他们那可怜的母子,分明也是从含元宫出来的,却连那宫门都走不出去。恐怕啊,陛下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儿子。”
燕臻自小就被关在掖庭宫里,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是含元宫,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爹是谁。
每次问这些,阿娘就会哭得泪流满面,让他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若不是那些嘴碎的乐姬,他恐怕到母妃去世,都不知道他到底出身为何。
他听了这些话,跑回宫去问母妃,母妃震惊之余,告诉了他,原来他也是皇帝的儿子,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家长什么样子,甚至没有自己的亲爹。
没过多久,他在花园里遇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他身着锦绣,腰佩碧玉,燕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富贵的打扮,他的一身衣裳从去年穿到今年,裤腿都有些短了。
可是母妃还舍不得扔,他就只能穿着,露出一截脚踝,看上去分外局促窘迫。
太子不知道他是谁,看到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嘲讽他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太监。
燕臻听到下人们唤他太子殿下,有些委屈的说:“我不是小太监,我也是皇帝的儿子,这里也是我的家。”
却不想这一句话招惹的小太子大怒,他命人将燕臻按住,狠狠地踩到他的头上,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乞丐!也敢和孤攀亲?”
“我母后说了,孤是太子!孤才是这里的主人!你这个臭乞丐,竟然敢说这种话?”
燕臻倔强地挣扎,“为什么不行,我就是皇帝的儿子!”
太子又气又怒,指挥手底下跟着的下人将他使劲揍了一通,穿了一年都舍不得扔的衣袍和裤子被扯断,燕臻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小刺猬,将自己紧紧蜷缩在墙角,口吐鲜血,说不出半个字来。
太子拎着他的领口对他说:“你还敢不敢和孤说,这里是你的家?”
燕臻咳一声就要呕出一口血来,他倔强着不愿意低头,却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还没说出半个字来,就直接晕过去了。
再醒来,他是被母妃的哭声哭醒的,母妃抱着他,低低地告诉他,“皇帝的儿子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他们母子就是其中被抛弃,被遗忘,被欺负的那一对。”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的背后是皇后,是定国公府,他们惹不起。
于是,小小的燕臻学会了忍让。
可他终究是学会的太晚了。
身处凤仪殿的皇后这些年一门心思放在太子身上,又要和陶郁林争权,根本没有功夫搭理那被废的母子两个。
可是经过那件事后,她深觉要除掉燕臻和德妃,否则后患无穷。
但是,她不能明着动手,只能暗中刁难,等待时机。
毕竟德妃是陶郁林的亲妹妹,轮血缘,九皇子燕臻比她的太子与陶郁林的关系更近,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挑衅陶郁林。
但是那几年,却也是燕臻过得最艰难的几年,他为自己的冲动和倔强吃尽了苦头。
那时候,他几乎不敢自己出门,因为几乎天天都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长到七八岁了,还没有母妃的一半那么高。
可是他记得母妃那句话,他虽然是皇子,却自幼被抛弃,除了忍耐,没有任何办法。
他忍了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他以为他的隐忍可以换来一时的平静,日后的安稳,可没想到,他的步步退让,反而让皇后变本加厉。
后来,母妃死在他的怀里,漂亮的面容被染满了鲜血。
她泣血的经历和遗言深深地印在他心上,让他刻骨铭心。
永远,永远不要受制于人。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什么都是假的,骨肉亲情是假的,血缘出身是假的,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真的。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谋求皇位。
而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深深记得母妃的话,从来不曾再让自己轮落到幼时,他想拼命摆脱的局面之中。
他竭尽全力,将一切都握在手里,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皇位和权力。
梦里一片漆黑,连月色都没有,只有宣政殿的宝座闪着璀璨的光,吸引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等他登上台阶,坐到皇位之上,朝臣跪在大殿上,对他三跪九叩,恭敬而顺从。
燕臻想,这是不是做到了阿娘所说的那样,永远不要受制于人呢?
他看着跟前矮了一片的人群轻轻点头,御案上的宝印和玉玺触手可及。
他想伸手去碰,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唤他,“燕臻。”
谁敢叫他的名字,自从母妃走后,再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抬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陶令仪穿着素色襦裙,长发挽起,立在殿门旁,她的身形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飞。
她立在跪倒的臣子之中,轻声地唤,“燕臻。”
燕臻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想要走过去,却看到有人阻拦,“陛下,不能去,您不能去!”
他忍不住皱眉,看向那单薄的陶令仪,似乎是怕她在下一刻羽化而登仙,急忙问道:“为何不能?”
那人道:“陛下,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您的,哪有您起身过去的道理?”
“您应该等在这,让她走过来给您请安,给您行礼!”
燕臻想,他说的是对的,朕是皇帝,没有走过去的道理。
却不想他这一犹豫,那边的陶令仪似乎已经没了耐心,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有一个声音说:“让她走吧,离了陛下她能去哪呢?”
燕臻拧起眉,没有说话,可是她的背影就这样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身形隐入一团迷雾,他才忽然发觉,她真的已经走远了。
他顾不得什么,起身去追。
可是他醒悟的太晚,追过去的时候,陶令仪已经藏进了蒙蒙迷雾之中,任他怎么呼喊都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