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上三竿时,她悠悠转醒,便被告知,众人来探望她,已经在花厅等了一早上了。
床头的纱幔被撩了起来,小姑娘睡眼朦胧,挽秋坐在姑娘的床头,给她细数来人:“英国公府的柔嘉姑娘、沈家姑娘、江阳侯夫人、小江世子,哦还有宁家三姑娘、宁小将军,以及宫里来问候的人。”
“听闻宁婉姑娘本来也要来,但她为了救姑娘您落入了渭河,受了风寒起不来,便托人带了问候来。此刻大家都在花厅呢。”
听闻这话,蓁蓁差点没撅过去。
小姑娘被架起来,坐在铜镜前欲哭无泪,她到底要出几次丑呀,怎么这群人昨日见证自己落水,今日又要见证自己赖床。
乐夏为蓁蓁梳头,看见铜镜里映出的小姑娘神色蔫蔫儿的,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于是,她一边抹桂花头油,一边道:“听说宁婉姑娘回府后就发起了高烧,渭河里的水冰凉,姑娘没生病真是万幸,就算多睡了一会儿,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听乐夏安慰的话,蓁蓁咕哝着应了一声,接着便想到了祁宴的那杯热茶。
她自小也不是顶好的身子,没道理掉了河里却安然无恙呀?难道祁宴那杯热茶有什么功效?
蓁蓁的小脑袋瓜转悠个不停,等梳好妆走出门时,已经忘了原本觉得丢脸的事了,而是一心想着改日找祁宴讨这方子。
陆府花厅上,众人已经等候了一个时辰,饶是最开始来的时候带了担忧,这会儿也慢慢消散了。
因为……
试问哪个受了惊吓的姑娘会睡到日上三竿呢?
一大早江朝进来时,脸上带着浓烈的懊悔,他既是来探望蓁蓁,也是来向陆大人和康宁郡主赔罪的。
不仅没有护好她,在她落水后,竟也没有及时救下她。
陆大人和康宁郡主看见江朝也是生气,他们两个将蓁蓁看得和眼珠子一样,自小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从不肯让她受一丝一毫的欺负,偏偏这回,差点连命都丢了。
江阳侯夫人也觉得这回事情不小,即便她与康宁郡主是手帕交,也不好再多维护自己的儿子,只道打骂随陆家。
不过打是打不得的,骂,自然也没什么意思。
其实若是旁人,康宁郡主或还没有这么生气,只因为江朝是她为蓁蓁择好未来夫君。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康宁郡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自然也希望旁人能等同视之,可江朝的粗心实在让他们夫妇二人有些失望。
侯夫人连连自责,康宁郡主和陆大人看了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一切等蓁蓁来了亲自说。
蓁蓁姗姗来迟,还没走进花厅,远远便看见外面排排侍立着的丫鬟小厮,各色衣衫皆有不同,显然是来自不同人家的。
“哎!”
有时候这关心太多也让人消受不起。幽幽叹了口气,蓁蓁明净的小脸现出一点忧愁。她理了理身上穿的桃红色对襟小褂,抬步走进了花厅。
宁昭昭坐在门口处,第一个看到陆蓁蓁走过来,浅绿树丛间,桃红色娇俏可爱的姑娘走过来,一下子便将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今日来,宁昭昭本是怀着十分的担心和歉意,她心想着,昨日江朝等人救了她们,所以才使得船上人多,船夫没掌控好船桨。她虽然讨厌陆蓁蓁,但也没想害她,所以见到陆蓁蓁落水,她是真的十分担心。
可现下,一见到那灼灼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宁昭昭瞬间就又不高兴起来。于是她装作没看见地低头。
对于她这番小心思,蓁蓁都收进了眼里,但她懒得理会。宁昭昭对自己就是单纯的嫉妒,她既然今日敢来探望自己,那昨日在自己身后推了一把的,应当不是她。
瞥见宁昭昭身旁的那道沉稳身影,蓁蓁略停了停步子,点头示意了一番,她倒是没想到宁世宗会来探望自己。
蓁蓁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计较着,抬步走进了花厅。
“爹爹,娘亲,女儿来啦。”
女子的声音撞进众人耳里,花厅上坐着的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望向蓁蓁。
沈九思率先跳了起来:“蓁儿,你可算起床了!”
她蹦到蓁蓁面前,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差点让蓁蓁昏过去,忙去掐沈九思的掌心,示意她别说了。
不过旁人倒是没在意蓁蓁起床起晚了这事,众人一下子都围上来,对着蓁蓁问东问西,一通检查发现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后,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昨日,是谁救了你?”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江朝,所以蓁蓁难得的卡了一下壳。
她昨日回府后,自是将一切实情都与爹爹娘亲说了,他们虽然震惊于自己是被祁宴所救这件事,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按康宁郡主的话说:“若女子一个个都守着所谓的教条过日子,谁救了自己,自己就要嫁谁,那这一辈子就全是活在旁人眼中了。”
夫妇二人都觉得陆家应对东宫感恩,但都没有将所谓的清白一事太过放在心上,自然也对好了说辞,对外只道是自家家仆救的人,与东宫半点无关。
原是早已准备好了应付的话,但蓁蓁此刻面对江朝却偏偏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康宁郡主开口解释了一番,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江朝灼亮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蓁蓁,对方躲避的态度让他心下存疑。
江阳侯夫人十分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江朝太过粗心才导致蓁蓁落水,一直带着歉疚同她说话。
侯夫人是康宁郡主的手帕交,对蓁蓁来说,她是一个极亲近的长辈,听她一直过意不去,蓁蓁捏了捏手指,想了想,还是将心底的话说出口了:
“不怪江朝,昨日,我本来已经扶稳了,是有人推了我一把。”
此言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宁昭昭,不难回忆起,昨日陆蓁蓁落水时,只有她、陆蓁蓁、江朝、宁婉四个人在船尾。
她脸色惨白:“你说有人推了你?”
蓁蓁也料到了她的反应,昨日那般情形下,江朝不可能推自己,那么,就只剩下了宁昭昭和宁婉。
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尤为相信宁昭昭。此刻见到宁昭昭吃惊的表情,她更确信了推自己落水之人不是宁昭昭。
心头有些发堵的同时,蓁蓁点了点头:“对,是有人推了我。”
“可……”
可宁婉为了救蓁蓁落水,宁昭昭也第一时间来探望,都不像是问心有愧的样子呀。
江朝本想质疑一下,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心道,蓁蓁昨日受了惊吓,若是此时再问她太多细情,想是不好。
沈九思则炸了毛,嚷道:“什么?有人推你?”
她握着蓁蓁的手,气得发抖:“太过分了!你放心,我定让我哥哥好好为你揪出幕后下黑手之人,管她是什么身份,定要她付出代价!”
沈九思的哥哥沈胤乃是大理寺卿,他一贯最疼爱自己的妹妹,沈九思既然在众人面前说了这话,就定然会将此事查清。
一旁,宁昭昭的脸色越加难看。
花厅里,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些剑拔弩张,顾柔嘉和沈九思都觉得推蓁蓁下水这事和宁昭昭脱不了干系,甚至觉得宁昭昭今日前来探望也是不安好心。因此她们两个看着宁昭昭的目光颇为不善,沈九思说要让自己哥哥查这事时,还特意瞟了宁昭昭几眼。
而对方都回避了过去,显然是做贼心虚!
宁世宗察言观色,看出了两个姑娘对自家妹妹的敌意。他略整了下袍角,开口:“陷害世家贵女一事非同小可,昭昭受陆姑娘昨日救命之恩,宁家感激不已,定然会协助查清此事。”
他这番表态,倒是让众人心下宽慰了些许。
不过这贵女落水一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查。若大肆传播开,蓁蓁于端午节夜里落水一事便瞒不住,于名声总会有影响。若不大肆查问,当时在船上的人只指向宁家,陆家要顾及女儿家们的名声,恐怕也就是草草了事。
身份所陷,无论如何都是吃了暗亏。
蓁蓁坐在椅子上思忖了一下,小声道:“倒也不必麻烦沈大哥,且让我想想吧。”
康宁郡主闻言叹了口气,知女莫若母,天下对女子要求严苛,她自然知道自家的宝贝女儿也是担心落水一事传出去不好。
她不由地想,若是昨夜救了女儿的是江朝,或是女儿已经是内定的太子妃,由东宫救了,也都合情合理。那她定要为女儿出这口恶气,可如今,碍于名声,尊贵如陆家姑娘,竟也只能吞下这委屈。
康宁郡主心思浮动间,却不知道,她的想法之一就要成真了。
此刻,陆家大门外,两顶明黄色轿撵已经到了门前,身着暗红色宫服的宫人执着圣上和东宫两块令牌前来叫门:
“圣旨到!陆家接旨!”
第29章
宫里前来宣旨的宫人到了大门外,小厮匆匆进去禀报:“郡主娘娘、老爷,宫里来人宣旨了。”
陆庭远和康宁郡主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些惊骇。
陆家近日风平浪静,应当不会有圣旨临门。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前些日子太后娘娘意欲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可此时太后派来关心蓁蓁的宫人还在花厅坐着呢,怎么可能分两拨来人呢?
于是,不光来探病的众人,连陆家三个主子都是满头雾水。众人依言赴前厅,却见前来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官,旁边还站着东宫的一等侍卫无忧。
东宫的人怎么也来了?
青天碧草,琉璃瓦新,宫人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展开了手中明黄色象征着皇权的锦帛:
“陆蓁蓁接旨。”
一众人纷纷跪下,蓁蓁眼里有些诧异,毫无防备地看了一眼无忧。对方噙着美滋滋的笑容看她,蓁蓁没看懂,便乖乖地低头准备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家有女,名为蓁蓁。温良敦厚、柔嘉表度,太后与朕皆喜爱之。今太子妃之位空置,当择贤女当之,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为六月初六完婚,钦此。”
宫人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将圣旨上的内容读完,音量虽不大,但落在众人耳里可谓字字铿锵。
不光陆家众人呆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宁昭昭几乎惊叫出声,内官的话落在她耳中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怎么能接受自己一直争取的太子妃之位落在陆蓁蓁手中呢?宁世宗知道自己妹妹对于太子妃位置的执着,为了防止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只能拉住她:“昭昭,圣旨已下,不得无礼。”
他看向前方跪的笔直的桃红色身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这圣旨来得太过骇人听闻,所有人都失了声,江朝更是呆了。陆大人可谓见过大风浪的人,可一时竟也回不过神来。今日就算来的是贬谪他的圣旨,都比赐婚圣旨让他能接受一些。
想到自己平日里对太子的所言所行,陆大人觉得这实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头脑清明了些,率先反应过来,问道:“内官大人,这圣旨是何意?”
内官闻言笑了,他将众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面上是一派喜气洋洋:“陆大人,东宫大喜,陆家大喜,陆姑娘大喜。陆大人这么问,难道是奴家念得不清楚?”
清楚,实在是太清楚了。
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众人实在是脑子转不过来。
内官却不管众人心中所想,只催促道:“陆姑娘,快接旨吧,陛下看重陆家,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无忧也在一旁催促:“姑娘,快接旨啊。”
周遭一片安静,明黄色的锦帛被塞到了蓁蓁细软的掌心里,她呆呆看着手里的圣旨,向来灵活的小脑袋几乎停止了思考。
直到康宁郡主和陆大人送走了宫中内官,又送走了前来探望蓁蓁的众人,蓁蓁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后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她的脑袋瓜一团浆糊,只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就是昨日夜里,祁宴一定对自己说了很重要的话,而自己没有听明白。
他们不是说好了,昨日的事情将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吗?为什么今日圣旨会到了陆府?
蓁蓁下意识地觉得赐婚的事情祁宴肯定知道,因为今天无忧跟着一起来了呀。
那太后娘娘究竟是用了什么做条件才说服了祁宴呀?
蓁蓁百思不得其解。
她坐在藤花摇椅上,太过猛烈的消息让她脑袋停止了转悠,甚至一时没有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无暇忆起四年前她与祁宴是如何决裂的。
想不清楚,不由地拿那卷明黄色的锦帛敲了敲脑袋:“到底怎么回事呀!”
玄衣锦袍的少年自树丛后走过来,他脸上惯爱带着张扬肆意的笑容,然而此刻那张英姿明朗的脸上却满是落寞和疑惑。
江朝走到蓁蓁身边,甚至没有像以往一样发出太多声音,只是到了她身前,缓缓蹲下身来,小姑娘正拿圣旨敲自己的小脑袋,敲完了又揉了揉,轻呼一声“好痛”。
江朝轻声打断了沉思的她:“蓁儿。”
陆蓁蓁抬头,惊讶道:“江朝?你还没有回家呀?”
她的模样天真而自然,似乎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江朝却没来由地心痛了一下,忽而之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们相识四年,打打闹闹着长大,江朝一直觉得他们彼此很了解,很熟悉,可是看到蓁蓁这时候的反应,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不了解她。
圣旨已下,她是既定的太子妃了,他们那还没有来得及预设的婚事,也就作废了。
江朝以为蓁儿会同自己一样,有许多的失落和愤懑,可是好像没有。蓁儿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对自己笑,她甚至还在惊讶他怎么没有回家。
“回家?”
江朝恍惚了一下,不解道:“蓁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圣旨会封你为太子妃?”
他连连追问:“昨夜,根本不是陆家家仆救得你,对不对?”
此情此景下,蓁蓁很难对江朝说谎。
藤花摇椅摇摇晃晃,显得不太庄重,蓁蓁只好坐正了身子,正色道:“昨夜,的确不是陆家家仆救了我。”
她揪着一点散开的发尾,认真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祁……太子怎么会出现在渭河边,但我落水后不久便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时,便见到是太子救了我。”
“我很感谢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应该已经死在渭河里了。因为在他救我时,我已经失去意识了。”
“大夏对女子严苛,若旁人知道是太子救了我,那名声非但不保,还会被人怀疑陆家有攀附之心,所以,这件事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原本,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蓁蓁慢吞吞地说着这些,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指责和不满,只是在简单地叙述昨夜的经过,可江朝有些难过,心底还隐隐有些难堪。
诚如顾柔嘉所说,女子落水后,有时宁愿是死了,也不愿是为男子所救。若太子爷是因为救了蓁蓁而娶她……